陳燼

作者有話說：戲曲推廣是我導(dǎo)師的研究課題，我也跟著在做研究。閑暇之余，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熱愛歌劇的小姑娘，想象她和戲曲少年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文中也埋了一個小小的伏筆，有機會的話，希望能寫寫夏方圓外公外婆的故事，嘿嘿。

青春里的離散，多半就是因為嘴硬和倔強，她偷偷流了好幾個晚上的眼淚，卻也不肯先跟他道歉認(rèn)輸。

（一）

“抱歉，語言意境完全被破壞，這樣的改動，我不接受。”

時歸打開修改稿，第二十三次無力地癱倒在電腦面前。

作為中國新年的開幕，圣卡洛劇院決定引進戲曲《西廂記》改編的音樂劇。前期的資金和人員已經(jīng)談妥，但考慮到國外的觀眾，劇本和舞臺都需要做些接地氣的改編。

她是劇院里唯一的中國人，自然承接了和中方對接的任務(wù)。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蛇@位老鄉(xiāng)明顯不怎么領(lǐng)情，郵件一封比一封刻薄，吹毛求疵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

聽說對方是國家話劇院的翹楚，再精益求精也不能這么不客氣，時歸有種被故意刁難的錯覺。

燈火通明的夜晚，同事紛紛打過招呼離開，她卻已連續(xù)加班了好幾日。

“都怪萬惡的甲方?！睍r歸伸了個懶腰，繼續(xù)伏案趕工。

事實證明，甲方永遠只會在你偷懶的時候出現(xiàn)。

“這樣的工作態(tài)度，怪不得做不出好的作品?！蹦菚r她熬了個通宵，眼眶通紅，清晨趴在工位上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著，卻被一句熟悉的母語嚇了個激靈。

來者彎下腰，正好撞上她的視線，碎發(fā)下藏了一雙冷冽的眼睛，漆黑得仿佛裝滿水墨，幽靜深邃。

夏方圓？

距離過近，她像觸電一般彈起來，卻正好踩到轉(zhuǎn)椅的滾軸，趔趄后被他一把扶住，才沒有雙膝跪地。方寸之間，他俊秀的眉蹙起來，毫無溫度地掃了她一眼：“怎么？以為投懷送抱，就能解決問題?！?/p>

門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總監(jiān)波麗及時趕到，總算將她從窘境中解救出來。

“怎么樣，談得還順利嗎？夏先生他們坐一早的飛機來的，說有想法跟你單獨溝通，所以，我們就沒進來。”

波麗跟她解釋，順帶擠眉弄眼，仿佛看出他們關(guān)系不一般。

“抱歉，我不想跟外行人溝通?！彼f中文，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波麗一臉發(fā)蒙。

什么意思？他現(xiàn)在反倒看不起她了？

“夏方圓，”時歸追出去，被激起的氣堵在胸口，雙手叉腰，清亮的聲音回蕩在走廊里，“你怎么這么小氣，這么多年了，不就是當(dāng)年表白被我拒絕，其實……”

“其實”的后半句話被她吞回肚子里：其實，你現(xiàn)在再試一試，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結(jié)果。

走廊盡頭的人影停下來，然后朝她的方向走來。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胸膛，連氣勢都矮了一截。她倏然有些后悔，卻倔強地抬頭看他。

“第一，我不是小氣，而是就事論事?！?/p>

“第二，我當(dāng)年沒有表白，是你自以為是?！?/p>

“第三，我最討厭別人把脾氣帶到工作中來?！毕姆綀A勾起嘴角，嗓音卻淡得毫無真摯感，“合作愉快?！?/p>

（二）

“合作愉快”這句話，夏方圓五年前也跟她說過，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都一模一樣。

記憶像振翅的蝴蝶，流連后停到大學(xué)時光的樹梢上。

整個校園，誰都知道戲曲社和歌劇社的社長是死對頭，可新學(xué)期的“百團大戰(zhàn)”時，兩人又好巧不巧地被安排到相鄰的位置。

新生熙熙攘攘地下了課，眼看著途經(jīng)的好奇腦袋漸漸多了起來，時歸瞅準(zhǔn)機會，開嗓來了段漂亮的女高音。

少女唱的是《卡門》里的選段，嗓音婉轉(zhuǎn)，情緒熱烈飽滿，仿佛一只被烈焰包圍的自由的小鳥，圍觀群眾逐漸多了起來，掌聲熱烈。

喧鬧中安靜地坐在原地的夏方圓面容沉靜，然后和前來咨詢的同學(xué)仔細講解，對時歸的演唱卻充耳不聞。

看過熱鬧以后，多數(shù)同學(xué)聽見歌劇，還是躊躇。

“欸，你們填張報名表再走啊?！睍r歸揮動著手中的紙，散去的人群卻加快步伐。

“猴子撈月，白費功夫?！?/p>

默不作聲的少年這時卻冷不防地在背后說了一句。

“夏方圓，你少說兩句話，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時歸憤憤不平。

說到招新，兩個人倒是同病相憐，歌劇社和戲曲社都是邊緣社團，每年新招的社員都填不滿一張表。

看見紙面上寥寥無幾的簽名，時歸嘆了口氣，眼神不經(jīng)意地掃到夏方圓的桌上，趁他不注意，偷偷數(shù)了數(shù)。

“你五個，我七個，我比你多兩個。我贏了！”時歸招搖的聲音透著得意。

“幼稚?！毕姆綀A懶得看她一眼，將目光轉(zhuǎn)開，嗓音平淡。

這時，一個女同學(xué)躊躇著，終于停在了時歸的咨詢桌前。

“加入我們吧，不僅讓你緊跟世界的潮流，還能免費輔導(dǎo)四六級哦！”時歸使出了撒手锏，小眼神里充滿渴望。

“感受中華傳統(tǒng)文化，戲曲會是你最好的體驗?！毕姆綀A不知何時飄過來，將宣傳單放進女生的手里。他相貌俊朗，眉眼又含著笑，還未細說，女生的眼就變成星星。

“沒想到堂堂戲曲社社長，飽覽中華優(yōu)秀文化，連先來后到都不知道。”時歸見情勢不妙，立刻開口打斷。

“各憑本事?！蹦沁叢桓适救醯鼗負?。

女同學(xué)一看情勢不對，走為上策，只剩下他倆還在原地斗嘴。

“老古董，沒眼界。”

“頭發(fā)長，見識短?！?/p>

等兩個人回頭以后，身旁的同學(xué)早已無影無蹤。

“都怪你?！睍r歸氣鼓鼓地瞪了少年一眼，圓圓的眼睛像是玻璃缸里的金魚。

屋漏偏逢連夜雨，招新結(jié)束，唯獨他們兩個人被社團老師留下來。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負責(zé)社團的老師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時歸倒吸一口涼氣，搶先舉手問：“壞消息是什么？”

“你們兩個社團招新人數(shù)過少，已經(jīng)列入待取消的考察名單。”時歸下意識地去看夏方圓，細碎的劉海下，一雙水星似的眼卻很淡定。

老師卻一轉(zhuǎn)話鋒，讓兩個人都傻了眼：“但在我努力爭取之下，今年藝術(shù)節(jié)晚會，你們合作出個節(jié)目，挑部戲曲改編成音樂劇演出?！?/p>

（三）

時歸狗腿地上去給老師捏肩捶背，也沒能動搖老師讓他倆強強聯(lián)合的決心。

“歌劇和戲曲原本就不分家，這樣多好，珠聯(lián)璧合?！崩蠋熗屏送票橇荷系难坨R，露出慈祥的笑容，仿佛預(yù)見將來一幅大團圓的和諧圖景。

“既生瑜，何生亮??？”她猛然想起《三國演義》戲本里的這句話，以頭撞桌，表示自己悲憤的心情。

“好心提醒你一句，說這句話的人最后被對手氣死了?！鄙倌旰谜韵镜乜粗?。

自從老師將這個任務(wù)布置下來以后，時歸每天都如坐針氈，夏方圓也從來沒聯(lián)系過她。這人心機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誰知道是不是醞釀著在暗中報復(fù)她。

思前想后，時歸決定先下手為強。

但她沒趕上個好時間，她看見夏方圓站在柱子前，直到她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視覺盲區(qū)里還有個女生。

那女生滿臉通紅，很眼熟，時歸在上次社團招新時見過。她鼓起勇氣告白，卻因時歸的不請自來而草草夭折。

聽見時歸的聲音，女生將粉色信封和禮品盒往夏方圓的懷里一塞，掉頭就往遠處跑走。

“真遺憾，壞你的好事了嗎？”時歸挑挑眉，整個人倚在墻上，湖藍色的外套綁在纖細的腰間，看起來分外瀟灑。

“怎么，你也趕著排隊跟我表白？” 夏方圓看見她，故意嗆她。

“你想得美?！睍r歸的臉一紅，趕緊引開話題，“我有正事找你。”

——雖然他長得挺入眼，但不過就是一個唱戲曲的奶油小生，她才不會對他有什么別的想法。

“現(xiàn)在是社團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我們就暫時休戰(zhàn)吧。”時歸將連夜起草好的“霸王條款”攤開放在他的面前，試探性地等他的反應(yīng)。

“第一，音樂必須全部由我來編，我必須是主角?！?/p>

“第二，挑選演員時，要保證歌劇社的人不少于一半?！?/p>

她三令五申，洋洋灑灑地列了一整頁的條款。

“我沒有問題?！毕姆綀A出乎意料地爽快，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長指，主動示好，“合作愉快?！?/p>

可她一點兒都不愉快。

時歸昨天特地研究了掰手腕的視頻，拼盡全身力氣想把他捏疼，給他一個下馬威。

可夏方圓看起來清秀文雅，回握時手勁大得要命，她疼得齜牙咧嘴，卻看見對方眼里狡黠的流光。

哼，真可惡，她在記仇本上默默地寫了一筆。

但兩人很快達成共識，如果這次演出能交一份完美的答卷，不僅能吸引到新生的目光，還有利于兩個社團的長遠發(fā)展。

因為時間有限，他們挑了《西廂記》里的選段——很簡單的故事，眷侶突破門第，勇敢地相愛，皆大歡喜。

“我連《Opera 2》都唱得上去，這點戲曲算得了什么。”

時歸自告奮勇地承擔(dān)了正旦崔鶯鶯的角色，話里充滿自信。

可戲曲并非想象中的那樣容易，和歌劇的唱法完全不同，時歸還做不到來回自由轉(zhuǎn)換，排練時不免有些沮喪。

更心煩的是姜昕——當(dāng)天被時歸不小心撞見的那個來告白的女生，偏偏扮演的是鶯鶯的丫鬟紅娘。

時歸發(fā)現(xiàn)姜昕根本不是紅娘，反而在棒打鴛鴦。

姜昕動輒徘徊在時歸和夏方圓的周圍，連時歸想找他請教個問題，也能被從背后投射過來的幽怨的目光注視，更別提排練后順道一起去吃個飯。身后總是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讓她渾身都不自在。

“我對他沒有興趣，不會跟你爭的。”時歸想找個時間跟姜昕說清楚，自己不會跟她搶白馬王子，可每次還沒走到她的跟前，她就像撞了鬼似的遠遠地躲開。

罷了，罷了，先把眼前的戲唱好再說。

（四）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時歸發(fā)現(xiàn)自己對夏方圓沒有興趣這個念頭，正在逐漸消失。

她沒少跟夏方圓作對，希望他像炮仗，一點就炸，兩個人痛痛快快地吵一架。

可夏方圓偏偏不動聲色，不僅對她每個動作都耐心地糾正，還將自己積攢的經(jīng)驗都傾囊相授，反而讓她覺得自己小心眼。

久而久之，兩人間竟也保持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你為什么這么排斥戲曲？”排練的間隙，他們也有和平相處的時光，夏方圓就在這時問她。

“小時候外公看電視總是跟我搶電視臺，那些人咿咿呀呀地唱，又不知道在唱什么。”時歸唱累了，說起話來也有氣無力，“最后害得連我的動畫片都錯過了最后一集。”

“就因為這么個理由？”他有些忍俊不禁。

如果不是因為每次演出你都跟我搶排練場地、搶舞臺、搶化妝師，我可能會更喜歡戲曲一點。

但時歸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只悄悄地咽了下去。

“給我一個機會，我想替戲曲正名?！鄙倌曜叩剿拿媲?，眼神清澈純凈，讓她情不自禁地點頭答應(yīng)。

——正名就正名，這么看她干嗎。

她以為夏方圓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的執(zhí)行力這么強。

那天她剛午休起來，頂著個雞窩頭就出門打熱水，卻聽見走廊上的女生在議論紛紛。

“那不是戲曲社的夏方圓嗎，他來女生宿舍等誰呢？”

她純屬好奇往下看，眾目睽睽之下，他看見她，竟然揮了揮手，說是來找她。

夏方圓用自行車載她，一本正經(jīng)地對她強調(diào)：“你扶住哪里都可以，但是不許碰我的腰。”

她問為什么時，夏方圓卻再也不回答她。

可時歸就有刨根問底的壞毛病，問不出答案，她就親自驗證，故意將手放在他的腰上。

“時歸！” 夏方圓惱怒地喊她的名字，卻偏偏又奈何不了她的小動作。

“你信不信我跟你同歸于盡！”他威脅她，卻收效甚微，嗓音里有因為怕癢而控制不住的笑聲，碎落在林蔭道里。

自行車晃晃悠悠，終于在一棟老舊的建筑物前停下來。他們走過斑駁的階梯，來到老年活動中心。

夏方圓輕車熟路，帶她往室內(nèi)走去，很快被一群老爺爺老奶奶包圍。雖然滿頭銀發(fā)，但他們八卦的功力一點都不輸給年輕人。

“沒想到圓圓長大了，也知道帶小姑娘過來了?！?/p>

“這姑娘長得真俊，郎才女貌的，應(yīng)該讓他們唱《天仙配》比較合適?！?/p>

夏方圓去扮相，老人們就把她圍住，連珠炮般地發(fā)問，姓甚名誰、家住哪里都打聽出來了。

時歸招架不住，被問得滿臉通紅，所幸夏方圓已經(jīng)扮好相，穿著寬大的戲服從房間里走出來。

“今天想聽什么？”

少年本就一張秀氣的臉，簡單地施了粉黛，長睫毛像是細密的飛羽，眼神里像釀了新酒，顧盼生輝。

他唱《西廂記》，轉(zhuǎn)換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唱起“這等俏佳人世間難再”時，目光頻頻落在她的身上，明明排演過無數(shù)遍，竟也讓她心跳加快。

“我外婆外公就是唱戲曲相識的。當(dāng)初她學(xué)英語，跟你一樣，對戲曲有偏見，最后喜歡得不得了的還是她。”

“后來外婆去世了，我也一直留在這里，給老人們唱戲?！?/p>

回去的路上，日光溫?zé)?，少年的聲音乘著和風(fēng)滑進她的耳里，翻動那些塵封往事。

“夏方圓，” 時歸悄悄將頭倚在他的背上，襯衫柔軟，還帶著點好聞的清香，“你有什么愿望??？”

“希望戲曲能走向世界，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國外的舞臺上表演。”夏方圓的目光灼灼，一字一句無比堅定，仿佛遠方就是他的理想。

“那我陪你一起。”時歸將手放在他的肩上，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從那個承諾開始，時歸的心里像是有了一株破土欲出的新苗。

（五）

時歸改了一部分戲詞為音樂劇唱段，靈感難得，她找了間琴房，將裝好編曲軟件的電腦放在面前，慢慢地改。

“休息一下吧。”

她專注得連琴房的門被從外面打開也沒發(fā)覺，直到一罐冰可樂貼在她的臉頰上，讓她猝不及防地顫了一下，看見身后得逞的夏方圓。

她作勢要去打他，卻被他拉住手腕。

“休息一下做個眼保健操。你這樣過度用眼，遲早要吃苦?！?/p>

“我懶得做，你幫我吧?！?/p>

少女往后仰，彎成月牙的眼里有明晃晃的笑，像是伸出枝頭的嬌俏的花，看得他有片刻的失神。

她隨口開了個玩笑，知道夏方圓絕對不會同意，沒想到他卻俯下身來，看架勢是要來真的。

夏方圓清冽的聲音從耳畔傳來，“一二三四”念念有詞，修長的手指在她的臉龐上游走，卻仿佛落下零星的火苗，將她白皙的臉蛋燒得通紅。

“知道的人明白我給你做了眼保健操，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給你上了妝，你自己看看你的臉?！?/p>

許是感受到她臉頰的熱度，夏方圓逗她，指了指窗戶。

玻璃窗戶誠實地映出她通紅的臉龐，她暗自懊惱自己的表情管理失敗，怎么將自己的情緒展露得這么明顯。

電光石火間，她反應(yīng)過來，自己該不會喜歡上夏方圓了吧。

從那次過后，兩個人之間似乎有什么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

她開始對戲曲從排斥變成喜歡，偶爾走在路上也會哼唱起選段，甚至在水房里吊嗓子，被舍友調(diào)侃怎么轉(zhuǎn)性了。

當(dāng)然，時歸的神速進步要歸功于夏方圓。他陪著她一個一個地糾正動作，過唱詞。

兩人偶爾靠得很近時，時歸會情不自禁地臉紅，又悄悄地將臉別開。

臨近開演，夏方圓將票給了養(yǎng)老院里的老人。老人們聽說是那天來過的女孩和他一起表演，興致勃勃，琢磨著要怎么替他們應(yīng)援。

偶爾練累了，她就跑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夏方圓陪著她在校園里閑逛，正是春暖的季節(jié)，花開遍地，風(fēng)一吹，地面上就散落著不少鵝黃色的迎春花。

“都說古時有戴簪花的傳統(tǒng)，我的張生怎么不肯為我摘一朵花？”她靈機一動，信手拈來一段婉轉(zhuǎn)的唱詞。

少女的眼神亮晶晶的，夏方圓立刻照做。他從路過的石凳上精挑細選，拾起一朵花瓣飽滿的迎春。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又有些笨拙，認(rèn)真地將花插進她的發(fā)里。

近在咫尺，夏方圓綿長的氣息都噴在她的耳郭，像柔軟的羽毛，一下又一下地掃著她搖晃的心神。

這樣星星點點的瞬間攢起來，湊滿了時光，轉(zhuǎn)眼就到了匯報演出的那天。

演出的后臺上，大家都在做最后的準(zhǔn)備工作。最忙的還是夏方圓，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他才有時間來照顧他的搭檔時歸。

“看我畫得好吧，”時歸的臉上頂了自己新畫的油彩，湊到他的眼前，等他的表揚，“是不是無師自通？”

沒想到夏方圓卻笑了出來，伸手就在她的鼻尖上刮了一下。

那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看見夏方圓笑的模樣，霜雪消融，仿佛春風(fēng)從他的眼中醒來，然后四處亂竄，躥進她的心里，悄悄地推動了心間的波瀾。

“傻瓜，在鼻子上涂白粉，那是京劇里丑角的涂法?！彼龑χR子看，不知為何落了一塊白粉，沮喪地拽住他的手腕要他幫忙調(diào)整。

夏方圓拿起妝盤替她修改，她偷偷睜開眼睛看他。

少年清澈的眸像是透明的水星，被潺潺的泉水洗滌過，對她有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她將心動藏起來，只剩下紅暈在面上，所幸她的臉被妝蓋住了，看不出太多的端倪。

夏方圓替她化好妝，就找了個借口匆匆離去，可她分明看見他微紅的臉龐。

“結(jié)束后，你等我一下，”臨上臺時，他撫慰緊張的時歸，嗓音輕柔：，“我有話想和我的鶯鶯說?！?/p>

好啊，我也正好有話想對你講。

（六）

演出很成功，整場戲很完整，情感的拿捏也恰到好處。觀眾看懂了，覺得戲曲不再是陽春白雪，報以熱烈的掌聲。

后臺，她激動得蹦蹦跳跳，夏方圓拽也拽不住。她抬頭說記得他的約定，說去后臺的休息室收拾一下東西就回來找他。

可到了后臺的休息室以后，她被事情絆住了腳。

演出的經(jīng)費不夠，時歸都是自掏腰包，無償?shù)貙⒆约旱幕瘖y品都貢獻過來，甚至借來了母親的一對珍珠耳墜?？山Y(jié)束以后，她翻遍了梳妝臺，怎么也找不到。

時歸原本粗心大意，對拿來的東西也記得不是很清晰，只是找不到這件貴重的物品，才想起要數(shù)一數(shù)帶來的物品的總件數(shù)。

這一數(shù)不要緊，她發(fā)現(xiàn)帶來的化妝品竟少了三分之一。

時歸百思不得其解，電光石火間，突然想起最后使用的人是姜昕。

“你是不是拿了我的化妝品？”

彼時的姜昕正從休息室打完水，被她直截了當(dāng)?shù)亟凶?，唇色慘白，囁嚅著說“沒有”。

時歸卻眼尖地看見她衣服口袋里不正常的弧度，就直接上手去拿證據(jù)。

姜昕自然不讓，兩人在拉扯時，水杯應(yīng)聲落地，滾燙的開水灑落出來，大部分濺到了姜昕的手腕上，立刻出現(xiàn)瘆人的水泡。

時歸一慌，正要說去醫(yī)院，那邊等了許久的夏方圓，卻恰好走進了后臺休息室。

首先入目的就是姜昕手腕上的傷，他皺了皺眉，站在時歸的對面：“我認(rèn)識姜昕很久，她不可能會無緣無故地去偷別人的東西?！?/p>

夏方圓了解姜昕，她家境貧寒，雖有助學(xué)金，卻也只夠生活開支。他不愿平白無故地冤枉別人。

但他不知道，就是那個下意識護在姜昕身前的舉動，像一把利劍，深切地刺傷了時歸的心。

“哦，你要為她說話，她果真沒喜歡錯人?！睍r歸雙臂環(huán)抱，把話說得陰陽怪氣。

“我只是覺得，我們可以用一種更好的方式來解決問題?！鄙砗蟮慕垦诿驵ㄆ?，夏方圓又耐心地與她解釋，“她受傷了，我先帶她到醫(yī)務(wù)室去看看，之后的事，我們再慢慢解決，好嗎？”

“不好?！睍r歸生硬地丟下兩個字，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我不要了，這些東西她喜歡就都拿去，我覺得臟?！?/p>

從那以后，她切斷了和夏方圓的所有聯(lián)系。

最后，她發(fā)現(xiàn)丟失的那些化妝品某一天突然在課桌的抽屜里被找到，里面附著一封道歉信。

她知道這是夏方圓從中調(diào)停，可她再也不需要這遲來的公義。

夏方圓發(fā)來解釋的微信，她一概不理，他來教室找她，她裝作看不見，她也不再跟他按約定的時間去養(yǎng)老院，對戲曲的喜歡重新變成討厭，甚至在社團大會上說自己接下那個節(jié)目只是被迫，戲曲早已過時，根本沒有意義。

這一切都源自她最幼稚的報復(fù)，知道他喜歡什么，她偏要毀壞他心愛的東西。

“時歸，你上次說的話是認(rèn)真的嗎？”許是她的那番言論激怒了夏方圓，他在某個午后直接走進她的教室，站在她的面前，“王奶奶還等著你給她唱新學(xué)的黃梅戲，你也不去了嗎？”

她卻遽然心虛，趴在桌子上，聲音顯得悶悶的：“不去了，沒意思。”

沒想到少年卻步步緊逼：“你之前說的話都不算數(shù)了嗎？”

她知道，他在說當(dāng)初那個陪他站上國際舞臺的約定。

“當(dāng)時和現(xiàn)在不一樣，人是發(fā)展變化的，你沒學(xué)過啊?！甭犚娤姆綀A這么質(zhì)問，她一下被激起了脾氣，“你喜歡，你自己去做，我才沒有那么高的覺悟，將中國傳統(tǒng)戲曲發(fā)揚光大?！?/p>

可話一出口，她突然又開始后悔了。

因為那雙像水星一樣漂亮的眼眸倏然熄滅，成為暗淡的星球。方才只是口氣冰冷，現(xiàn)在他看她的每個眼神，都讓她仿佛陷入霜雪里。

“好?！?/p>

她再討厭他，也不該用他的理想開刀啊。眼下，她終于將他徹底推開。

夏方圓從此以后和她成了陌生人，偶爾擦肩而過也像互不認(rèn)識。以前他還愿意跟她斗嘴，現(xiàn)在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想跟她說。

時歸很傷心，卻又咽不下這口氣。青春里的離散，多半就是因為嘴硬和倔強，她偷偷流了好幾個晚上的眼淚，卻也不肯先跟他道歉認(rèn)輸。

這樣一晃，時間就飛快地流逝。恰好她原本讀的就是藝術(shù)管理，有中外合作項目，最后一年的學(xué)業(yè)要在國外完成。畢業(yè)后，她在倫敦找了份工作，從此就在那里定居。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也到了意想不到的重逢時刻。

（七）

五年后的夏方圓愈加嚴(yán)苛，舞臺布景時，他在身邊晃晃蕩蕩，時歸也跟著頻頻失神，總在他面前不斷失誤。

大家被召集在一起開會，時歸卻昏昏欲睡。

夏方圓來了之后，她不僅白天神經(jīng)緊繃，好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夢里都是他張牙舞爪地拷問著她舞臺布置。

意識逐漸失效，作報告的人的聲音也漸漸遠去，時歸實在沒能敵過困意，將頭一側(cè)，呼吸慢慢變得均勻。

身旁的夏方圓卻立刻注意到，只將她的頭輕輕托著，動作輕柔得沒有吵醒她，給她調(diào)整了個舒服的角度，然后放在他的肩上。

面對將目光聚集過來的眾人，他微笑著將食指放在雙唇間：“我們暫停一下吧，她有點困了。”

好吧，既然甲方都發(fā)話了，那別人自然不敢再說什么。整個會議因她而暫停，睡美人卻呼吸平穩(wěn)，對這一切渾然不覺。

她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都在看她，于是慌忙地整理了儀容儀表。

她覺得身邊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微妙，卻想不清楚到底是因為什么。

夏方圓卻心情很好的樣子，嘴角甚至難得地落了一個笑。

“從實招來，是不是有什么沒跟我們分享的？”會議結(jié)束后，同事將她團團圍住，西方人向來直接明快，不問清真相不罷休。

“我還疑惑呢，這個劇本當(dāng)初競爭得很激烈，不知道為什么，偏偏讓我們給拿下了?！?/p>

波麗一開口，補充說明了證據(jù)。

第二天，時歸給夏方圓講解舞臺的布景，他依舊站在她的身邊，語氣依舊不咸不淡，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時歸想起昨天波麗的話，情不自禁地用余光看他。

可就是這一走神，便出了大事情。

高空中的一個塑料支架往下掉，時歸懵懵懂懂地站在原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之后，她已經(jīng)躺在地面上，身上趴著靜默不動的夏方圓。

時歸很委屈，心想：夏方圓怎么摔倒還要拉她做肉墊。

“起來啊?！敝钡剿龗暝雽⑺饋恚動嵹s來的工作人員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她才反應(yīng)過來夏方圓為她做了什么。

支架掉下來，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如果不是他以身相護，現(xiàn)在躺在擔(dān)架上的人就是她。

“你不會是被砸傻了吧，我可不負責(zé)養(yǎng)你?！本茸o車閃爍著紅藍色的光，她乘坐救護車一起來到醫(yī)院，刺鼻的酒精味往鼻子里鉆，絮絮叨叨地說了一路。

醫(yī)生說，因為恰好砸到后腦，可能有輕微的腦震蕩，會伴隨著失憶的癥狀。

“我這是在哪里？”夏方圓的頭上綁著繃帶，貼著創(chuàng)可貼，清秀瘦弱的模樣，眼睛看著她，卻好像在看一個透明的陌生人。

時歸六神無主，卻穩(wěn)定心神，解釋自己是他的朋友，然后讓他躺下休息。

看見他睡著，她越想越傷心，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不斷地回憶醫(yī)生的囑咐——如果提醒過去發(fā)生的事，或許有可能幫助患者更快地恢復(fù)記憶。

她說：“那天是我不對，可你先站在姜昕的那邊，讓我好生氣?！?/p>

她說：“還有，我沒有不喜歡戲曲，那時候就是故意氣你的。我以后也會繼續(xù)把這件事堅持下去?！?/p>

最后，時歸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哽咽著承諾：“放心吧，這次就算你沒有恢復(fù)記憶，我也會把這場演出漂漂亮亮地完成?！?/p>

她的話音剛落，卻聽見從他的嘴角里幽幽地飄出來一句：“傻瓜。”

什么？他沒有事嗎？

“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他撐著頭，一抬就碰到她柔軟的臉頰，在她的酒窩上啄了一下，又伸出手指，緩慢地去擦她臉上的眼淚。

“你……你還喜歡我？”時歸怔在原地。

他早就喜歡她了。

時間是良藥，卻將她在他的心上鐫刻得越來越深。她就是他心中的那個崔鶯鶯啊，宜嗔宜喜春風(fēng)面，宮樣眉兒新月偃，愈是相處，眉眼間的靈動和生氣愈是讓他動心。

后來，他潛心研究，寫了很多部漂亮的劇本，可那個拍著他的肩認(rèn)真地說“我陪你”的姑娘，再也沒有回到他的身邊。

直到姜昕哭著向他坦誠事實，他才知道時歸那時的心境。可重修舊好的努力，在她否定他的夢想的那句話中倏然消散。

如果她不愿意陪自己實現(xiàn)夢想，那就等他將一切實現(xiàn)了，他再回過頭來找她吧。

現(xiàn)在撥開霧靄，他方才知道，原來他的女孩也將他放在心上。

（八）

音樂劇《西廂記》的演出大獲成功，來看的不僅有海外華人，還有好奇的國外觀眾，引起了熱烈的反響。評論家紛紛夸贊這是戲曲和歌劇進行的一次有機結(jié)合，也是一部具有先進性的作品。

劇院也趁熱打鐵，和中方簽訂了長期合作的合約，甚至邀請他們到歐洲范圍內(nèi)進行巡演。

當(dāng)然，中方代表指名道姓要時歸來簽這份合約。

時歸按時赴約，夏方圓簽好合約，同時還給她的還有一條迎春花項鏈。

“公私分明，”他眉眼含笑，跟疑惑不解的她解釋，“這條項鏈?zhǔn)俏液湍愕暮霞s，期限很長，簽了就是一輩子。”

然后，他看見紅暈在心愛的女孩臉上蔓延開，鄭重地點了點頭。

誤會說清，他們手牽手地走在漫長的街道上，倫敦開始下雪，紛紛揚揚地落在夏方圓的肩頭。時歸像是想起了什么，踮起腳問他。

“既然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來找我，為什么對我這么兇？”

“嚴(yán)師出高徒。”夏方圓捧著她的臉，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你看，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不是很棒嗎？”

小姑娘點點頭，好像接受了這個說法，但很快她小小的臉又皺成一團，慢慢地想起不對勁的地方。

“不對啊，跟舞臺布景沒有關(guān)系，你那時候的話句句都針對的是我?！?/p>

夏方圓的笑容一僵，知道自己那些小心思瞞不住了。

因為當(dāng)初別扭的不只是她一個。

他也記仇，所以重逢時出言不遜，說了好幾句狠話，可最后對她的喜歡又占了上風(fēng)，讓他心甘情愿地繳械投降。

這要怎么和她說才好？

“你干什么？”面對他倏然放大的臉龐，時歸臉上的紅暈倏然而起。

“蓋個章。以后你就是我的了?！?/p>

他只好用一個吻幫她轉(zhuǎn)移注意力了。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