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荷

約圖關(guān)鍵詞：船、三峽、少女、大叔

作者有話說：人與人的生命原來就是一場擺渡而已。我渡你一程，你扶我一路。所以我希望，在這搖搖晃晃的一程里，無論我們遇見朝云、暮霞、飛鳥、辰星，或是東西南北風(fēng)，春夏秋冬雨，我們都能好好地、好好地度過這一生。

三句話：我們一起淋過峽谷的雨，共同感受過古鎮(zhèn)溫柔的風(fēng)，船兒停泊過的碧綠江水。

01

“沒想到在這里還能遇見你?！彼吅臀艺f話，邊慢慢用沙堆著城堡的尖頂。

“我們學(xué)校和九州大學(xué)教養(yǎng)學(xué)部互訪，我蹭導(dǎo)師的票來的。會議一結(jié)束，就趕緊溜出來玩了?！蔽遗λ麛D出一個笑容。

“來得很巧，正好趕上百合之濱出現(xiàn)了?！彼?，“我有個朋友，一年來七次鹿兒島，就為了看看傳說中的百合之濱，可惜都沒能看到。”

我說：“那你朋友可真壕，不如也介紹給我認(rèn)識？”

他笑著搖搖頭，無奈地說了句“你呀”，然后從裝著沙的小桶里抓起一把細(xì)沙，雙手?jǐn)傞_在我面前：“選一些吧。”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百合之濱的星沙很難遇，傳說撿到和自己年齡相同數(shù)量的星沙，帶回去就可以獲得幸福?！彼咽譁惖秒x我近了很多。

我這次是真的笑了出來：“你現(xiàn)在怎么也開始信這些騙小女孩的話了？”

“因為我現(xiàn)在就是在天天騙小女孩啊。”他把目光轉(zhuǎn)向不遠處一個小女孩的背影上，藍底白花的裙子，胖乎乎的小手背在后面，一本正經(jīng)地坐著觀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吧，那我來挑一挑。”我無可奈何地從他手心的沙堆里挑小星沙，邊數(shù)“一二三”邊問他，“你說，做父親是什么樣的一種感受啊？”

“一種更加沉甸甸的感覺，責(zé)任吧。”他見我看著他不動，又瞪我一眼，“少數(shù)了，我剛剛看到你才數(shù)了二十八顆?！?/p>

“原來你知道我二十九了啊，還真騙不了您，孟博士?！蔽页峦律?。

“一直都知道啊?！彼f完這句話，像是意識到什么，就保持緘默了。

我也愣住了，然后試著把話題扯回他女兒身上，調(diào)侃他：“你從前不是一直都很有責(zé)任感嘛，不行，這‘當(dāng)?shù)醒缘弥匦卵菡f?！?/p>

“從前不一樣，從前年輕，甚至想過拋下責(zé)任，什么都不管地跟自己真正想要的，一走了之?！?/p>

我挑星沙的動作頓住，不敢抬頭看他。他又補了一句：

“現(xiàn)在是真不行了，成了一個人的父親，那種責(zé)任感是沉甸甸沉到了心底的?！?/p>

我拿起第二十九粒星沙，對他笑笑：“謝謝你的星沙哦。”

“不用謝，都是我女兒拾的。”他笑得和煦。

“沒有，是真的謝謝你?！?/p>

是真的謝謝你，孟彥序。

02

是真的謝謝你啊，孟彥序。

因為我不敢想象，在我十八歲那年，如果沒有遇見你孟彥序，我現(xiàn)在會是在哪里、做什么?？赡苁窃谀硞€干凈而整齊的車間整理食品袋，或者是在老家父親的鐘表鋪里聽指針嘀嗒嘀嗒走過，總之一定不會坐在一堆又一堆的文獻前讀廣告學(xué)博士。

十年前的那個九月，我高考結(jié)束，拿著在一家食品廠里打了兩個月暑假工的工資，和同學(xué)報了 “三峽游”旅行團，以此作為我們的畢業(yè)旅行。

旅行社打的廣告是“自在游輪行”，但上了船才知道，游輪也是分等級的。我們一行同學(xué)，家境好的壞的都有，所以住一等、二等、三等艙的也都有。當(dāng)然，我就是最后面那個三等艙，住在逼仄的六人間。但這并不影響我們一路吃吃喝喝（畢竟輪船上的飲食是統(tǒng)一自助）、觀山賞水。

在游輪上的第二天夜里，班長周思齊拉了個很是斯文的年輕男子到我跟前來。周思齊自豪地跟那位男子說：“這就是我跟你提的宋萍水，他們家是好幾代的鐘表匠人了，你的表，她保證修得好！”

接著周思齊又用更自豪的語氣對我說：“這位是孟彥序博士，我同艙的室友，馬上要去我要讀的那所大學(xué)任教。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敝芩箭R高考考得好，去了全國前三的一所大學(xué)。這位孟博士這么年輕就能在那所學(xué)校拿到教職，想來也是非常厲害的。

果不其然，周思齊湊到我耳邊低聲說：“牛津的語言學(xué)博士，待會兒你可以隨便開價了?！?/p>

孟彥序把裝著表的盒子遞給我：“同學(xué)，麻煩你了。”

我接過來，在昏暗的燈光打開盒子，是萬寶龍。我問他：“孟博士，這只表對你來是不是很重要？”

他撐在欄桿上，“嗯”了一聲，說：“我想帶著它游三峽?！?/p>

我有些犯難：“那我可能幫不了您。實話跟您說，我只修過我同學(xué)們幾十塊錢的電子表，就是把表盤拆下來，然后幫他們換個電池，再說些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專業(yè)名詞?；Ｋ麄儭！?/p>

他被我逗笑了，說：“同學(xué)，你很有趣。”

“有趣？”我存了壞心思逗逗這位語言學(xué)博士，“我聽說，如果一個女人不夠漂亮，人們就會夸她有氣質(zhì)，如果連氣質(zhì)都沒有，那么還有句‘可愛可以夸。你這‘有趣是怎么個說法？”

“所謂女子的有趣，就是漂亮得有趣，有氣質(zhì)得有趣，又可愛得有趣?！彼膊桓适救酢?/p>

“好吧，敗給您了，有趣的語言學(xué)博士?！蔽野驯砗羞€給他。

他收下了，然后我知趣地同他揮手道別。比起有趣來，人生難得是知趣，雖然其實我會修他的表，但我不敢，因為知道一旦修壞了我賠不起。人也一樣，雖然這位博士還挺帥，但我知道我攀不起。

03

三峽行的第二天，游輪在一個縣里停下，據(jù)說這里有座好幾百年的古鎮(zhèn)，導(dǎo)游在出發(fā)的前一個小時跟我們介紹這座古鎮(zhèn)的悠久歷史和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后一個小時就自然地引出這里盛產(chǎn)某種人參和何首烏。接著，導(dǎo)游便開始推銷這里的人參和何首烏了。

我以為這種低劣的推銷，只有老頭老太太們會買，沒想到這位深諳話術(shù)之道的語言學(xué)博士居然也掏出錢包準(zhǔn)備買兩盒。

“一千五。”導(dǎo)游對他笑得很甜。

我看著孟彥序掏出錢包準(zhǔn)備付錢，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你別買?！闭f完我就感受到了導(dǎo)游火辣辣的目光。

孟彥序看著我，我硬著頭皮說：“這些都是騙人的。尤其是何首烏，其實它很傷肝的……”

導(dǎo)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覺得她已經(jīng)想要把我這個壞她好事的三等艙貧民扔到長江里了。

孟彥序?qū)ξ彝兑灾轮x的目光，然后對導(dǎo)游抱歉地笑笑，依舊買下了那兩盒何首烏。

船靠了岸，我的同學(xué)們都要下去逛那座古鎮(zhèn)，但由于門票費需要自理，且收費略高昂，我就留在了船上。但讓我訝異的是孟彥序也在。

他靠在船舷上，望著遠處的江水，風(fēng)有些大，吹得他的襯衫晃晃蕩蕩的，很有那種清瘦的文人意味。

“看起來有些落寞。”我心里這樣想的，嘴上卻不小心說了出來。孟彥序轉(zhuǎn)過來看我，我羞窘地低下頭，“不好意思，希望沒有打擾到你?！?/p>

“沒有?！泵蠌┬驌u搖頭，“謝謝你剛才的提醒?！?/p>

“那你最后怎么還是買下了？”我問他。

“起初想買，是因為家里有病人。看見好的藥材，就想買下來備著。后面你提醒了還買，是因為不想讓導(dǎo)游陷于難堪的境地。”

孟彥序說得云淡風(fēng)輕，我卻聽得十分羞慚——為自己不給導(dǎo)游留情面。其實大家也都是為了生計而已。

“你人真好?！蔽覍λf。

“是嗎？”他有些赧然地笑了。

我接著說：“你笑起來也真好看?！?/p>

他笑得更不好意思了，然后岔開話題：“怎么沒和你的同學(xué)們一起出去玩？”

“沒錢嘛?！蔽掖蠓降芈柭柤?，“就這趟旅行，還花了我兩個月暑假工的工資呢?！?/p>

“那你人也真好?！彼苷J(rèn)真地說，“為了這份同學(xué)情誼，愿意自食其力打工和他們一起出來畢業(yè)旅行，卻又不會盲目消費。不卑不亢，品性堅韌。所以說你人好?！?/p>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學(xué)語言學(xué)的都像你這么會忽悠嗎？”

“不是忽悠，是知識的力量。”他勾起嘴角，問我，“有沒有決定好去哪個大學(xué)？”

我憋著笑，一本正經(jīng)地答：“加里敦大學(xué)。”

他先是思考了一下，然后不解地看著我：“是北美還是歐洲的？我好像沒聽過這個大學(xué)?！?/p>

我朝他吐吐舌：“家里蹲著，爹媽當(dāng)我老師，俗稱‘家里蹲大學(xué)?！?/p>

他無可奈何地看著我。我跟他解釋：“考差了，前兩天收了個三本的通知書，我撕了。學(xué)費那么貴，我才不去念。”

“那你打算怎么辦？”他問我。

我一下子被問住了，陷入了沉默之中，然后只有胡謅些什么來掩飾自己的慌亂：“可能去打暑假工的那家食品廠接著干吧，那邊的姐姐說，到了四十歲至少也可以當(dāng)車間副主任了，大小也是個官嘛?；蛘呋厝ソ游野职值陌?，繼續(xù)陪他修表，總是餓不死的。”

孟彥序垂眼看著流動的江水，低低地說了句：“這樣啊?！蔽乙驳椭^陪他看水中的漣漪，不這樣，還能怎么樣呢？我這輩子，不也就這樣了嗎？淺水邊有兩尾小小的游魚，在水里繞來繞去……

“你想聽聽我在牛津的生活嗎？”孟彥序忽然開口，那兩尾游魚被驚得四處亂竄。

我抬頭看他，他的聲音和遠處峽谷的風(fēng)一起吹過來，很輕很輕地浮在我耳邊：

“我們學(xué)校有很多中世紀(jì)的建筑，牛津的雨天多，但陽光燦爛的日子亦不少，如遇晴天，教堂里那些被切割成各種形狀的明彩玻璃，便會顯得異常脆弱和迷人。秋天可以賞紅葉，冬天會落大雪。有意思的是，牛津里有些老教授，他們至今保留著用拉丁語寫作的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

孟彥序慢悠悠地說著，我一個字也不敢打斷。偶爾說到他自己的囧事，我們就相視一笑。那種感覺很奇異，好像心里在淌著一條泛了光的河流，有一種想沿著它逆流而上的沖動……

“所以，萍水，你有沒有考慮過回去復(fù)讀呢？”

我知道，他是個很溫和的人，即使是規(guī)勸我，也是用這樣循循善誘的溫和方式。我不自由自主地開口：“我想，但我怕我做不到?！?/p>

他笑開來，拍拍我的肩膀：“人生本來就沒有什么必須要去做到的，不是嗎？去做就好了?！?/p>

去做就好了。他不知道，這五個字，在我往后的十年里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在很多個灰暗的、難挨的、想要放棄的日子里，我都會把這五個字掏出來慢慢咀嚼，每嚼一次，就會想起他溫和而有力的樣子。

孟彥序啊孟彥序，所以我說我謝謝你，活該我忘不了你。

04

在船抵達目的地的前一天晚上，我敲開了孟彥序和周思齊的艙門。周思齊穿一條短褲，睡眼惺忪地看著我，然后哇哇大叫，鉆回了被子里。我對孟彥序說：“把你的表給我看看，我?guī)湍愦螂娫拞枂栁野职诌€能不能修。”

他把表給了我，我拿回去看了看，其實沒有太大的問題，這種價位的表，都出不了大差錯。我坐在燈下仔細(xì)查看，好友阿蕙在旁邊夸張地跟我說：“水水，你知道嗎？那個孟博士居然會六國語言，太強了?！?/p>

我附和著“嗯”。

阿蕙還在自顧自地說：“你說他長得那么帥，人又紳士，還學(xué)識淵博，肯定會討很多女人喜歡吧。”

我停下手里的動作，發(fā)現(xiàn)在表帶的中央有一個很小的“芙”字。

阿蕙分析得起勁了：“但我覺得，他應(yīng)該還沒有女朋友，不然他不可能一個人來游三峽，是不是？”

我摸著那個小小的“芙”字，像摸到了一小粒炭火，指尖燙得微微發(fā)疼。我默默回了她一句：“或許沒有吧?！?/p>

第二天船要靠岸了，我把修好后的表拿去還給孟彥序，他卻不在。周思齊倒是一臉壞笑：“他現(xiàn)在在頂樓，忙得很?！蹦┝?，又補了句，“被美女導(dǎo)游叫去的?！?/p>

我嘆口氣，看來阿蕙說得對，他果然討很多女人喜歡。

頂樓風(fēng)很大，沒什么人，我一眼就看到了孟彥序和他旁邊的導(dǎo)游小姐，兩個人并肩站在一起，但表情都很微妙。我走近了聽到導(dǎo)游說：“真的不給個聯(lián)系方式嗎？QQ或者微信都可以?！?/p>

“我不用這些?！泵蠌┬蛘f。

“那郵箱呢？總可以吧？”導(dǎo)游不死心。

“抱歉?！?/p>

“我只是覺得你很好，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認(rèn)識一下，然后有空出來一起……”

孟彥序打斷她：“對不起，我有女朋友了?！?/p>

導(dǎo)游囁嚅道：“我不相信?！?/p>

“為什么不相信？他的女朋友就在這里?！蔽页麄冏哌^去，然后順勢挽住孟彥序的手。

導(dǎo)游更不相信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你怎么可能。”

我揚起下巴，努力讓穿著帆布鞋的自己不在穿了高跟鞋的她面前失了氣勢：“我怎么不可能？我漂亮又可愛，還不靠賣藥賺提成。更何況，我至少比你年輕五歲吧，導(dǎo)游姐姐？”

她氣得想罵我，又罵不出來，不再言語，捂著嘴就走了。

孟彥序把手從我的臂彎里抽出來：“倒也不必說得這樣狠?！?/p>

“你不懂女人，只有真正傷心了才能忘掉?！蔽野驯韽囊露道锾统鰜?，朝他眨眨眼，“何況我也沒完全說謊，你的女朋友確實在這里。芙，對吧？”

他接過手表，不置可否。

我還記得那天的風(fēng)很大很大，他雙手抓緊船舷，從我們站的位置往前望，就可以望到城市里融融的燈火，他的眉眼淡得好像就快要在霧里隱去。

“我和她，我們兩家算是世交，她是個勇敢或者說是膽大的女孩，十五歲的時候就跟我告白。我答應(yīng)了，并對她許下承諾會照顧她一生。后來十六歲的時候，我們約好一起出國念書，她卻在回鄉(xiāng)探親的路上出了事故，現(xiàn)在還躺在病床上，一直沒有醒過來?！?/p>

我在心底嘆惋，原來在書里看慣了的悲傷愛情故事，竟真的會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我問他：“這只表也是她送的嗎？”

他摩挲著扣針上的那?！败健弊郑骸笆前。ü饬怂繅簹q錢。”

“噢。那她還是挺有錢的嘛。我從小到大的壓歲錢加起來也才四位數(shù)。”我故意把自己的丑事講給他，想逗他笑。

他的嘴角果然向上彎起，然后望向遠處那團燈火：“我今年二十八了，距離她睡過去，十二年了。其實我都已經(jīng)不太記得她從前的模樣了，現(xiàn)在的她總是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我甚至連她的瞳孔是什么顏色都忘了。但是前幾天她送我的表突然壞了，我又忍不住不安，你說這是為什么？”

“可能是因為習(xí)慣與責(zé)任吧。習(xí)慣了讓指針的嘀嗒嘀嗒聲來提醒你對她的責(zé)任，指針忽然不走了，所以才會不安?！蔽蚁胝f，其實你大可不必再等的，久病床前連夫妻都會離散，更何況只是一個少年時許下的承諾而已，你已經(jīng)等了十二年，夠了。但如果他真這樣想，他也就不是我所欽佩的那個孟彥序了。

他輕輕地?fù)u搖頭，沒再說話。

船距離那團燈火越來越近了，我知道，要靠岸了，我和孟彥序的交集也要到此為止了。我壓住心里的酸澀意味，同他道別：“要上岸啦，孟博士，我已經(jīng)報名復(fù)讀班了，我還是決定聽你的，去試一試，萬一哪天我真的看到了牛津的明彩玻璃呢?！?/p>

“等一下，”他卻忽然叫住我，“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給我發(fā)郵件?！彼麖目诖锾统鲆恢ЧP和一個小本子，在上面飛快地寫下他的郵箱地址。

我小心收好，同他揮手道別。再見了，三峽;再見了，孟彥序。

05

回到家后，我跟父親進行了一次嚴(yán)肅的談話，我很認(rèn)真地同他說，我很后悔從前的荒廢，我想回去復(fù)讀。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手藝嫻熟的父親手抖得拆不開表盤。他眼里閃著淚花：“好、好、好，我們水水想好好念書了就好。不管花多少錢，爸都把你送到最好的學(xué)校去復(fù)讀。”

那瞬間，我才知道，我荒廢的這么多年，究竟辜負(fù)了些什么。

父親到處托他的修表老主顧們，總算把我送進了鄰市的一所重點中學(xué)。那里的課程壓力大到連吃飯的時間都被精確規(guī)劃到了秒。

我們一周上六天半的課，只有周日的下午會放假。每次放假父親都會開著他的小皮卡來接我。看著我日漸憔悴的臉，他甚至偷偷問我：“要不要去玩玩電腦放松一下？”

我搖搖頭：“不了，我有一張數(shù)學(xué)卷子的錯題還沒有整理?！?/p>

父親嘆口氣，然后握著方向盤開回學(xué)校：“我只是怕你會受不了。”

父親的預(yù)料沒有錯，我受不了的日子很快就來了。從進校起，我就很努力地學(xué)習(xí)，各科整理的筆記本、錯題本已經(jīng)堆得像小山一樣高，連寢室的衣柜上都被我貼滿了英語單詞。我的成績也一路穩(wěn)步前進，第一次月考還破天荒地沖進了這所超級中學(xué)的年級前兩百名?？勺屛冶罎⒌氖且淮螖?shù)學(xué)隨堂考，我差一分及格。雖然老師安慰我說這套卷子真的很難，全年級及格的人并不多?？晌疫€是抑制不住地難過，就像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只是一根羽毛的力量，就讓它斷了。

我請了一天的假，父親來接我。我抱著他哭：“我想回家玩電腦。”

打開電腦的第一件事，我就給孟彥序發(fā)了一封郵件。我在郵件里寫這所中學(xué)的高強度學(xué)習(xí)，寫這次數(shù)學(xué)考試的難度，寫自己挑燈夜戰(zhàn)但好像還是無濟于事的恐慌，寫了好多好多，到最后，我才顫抖著加上一句：想念我們一起在三峽游玩的日子。其實，我真正想寫的只有“想念”二字。

發(fā)出后僅僅過了半個小時，我就收到了孟彥序的回信。他沒有安慰我，他只是平靜地訴說著自己的近況：作為青年教師，他在這所全國名列前茅的大學(xué)里面臨著巨大的科研壓力——學(xué)術(shù)界的老教授們對他寄予厚望，無數(shù)個論文和項目讓他忙到掉頭發(fā)，還有芙遙遙無期的沉睡和家里人的不滿……他在信的末尾，也加了一句：同你一樣想念在三峽的日子。

你看，這個語言學(xué)博士多會運用語言。他從不對我說假惺惺的安慰，只是冷靜地把殘酷的成年人世界擺到我面前，然后暗示我：別難過，更難的還在后面，你能做的就是咬著牙繼續(xù)往前走。

那天晚上，我在電腦前坐了一夜，抱著被子痛哭了一場，便背上書包，回到學(xué)校繼續(xù)念書，比從前更拼、更狠地學(xué)習(xí)。但每個周末的假日，我都會給孟彥序?qū)戉]件，我們訴說著彼此的壓力，也分享著彼此的進步，就像兩株天南海北的植物，雖然沒有共享一樣的陽光和雨水，卻經(jīng)歷著一樣的春分與霜降。

到了第二年六月的時候，我走出英語考場，收到了孟彥序的郵件，他被評上副教授了。我回復(fù)他：“我考得也不賴，九月，在你的學(xué)校見?！?/p>

成績出來，我果然發(fā)揮超常，考上了孟彥序任教的那所大學(xué)。周思齊得知后，拉著我跟我說了一大堆新生注意事項。我笑著說：“夠了，夠了，這些新生手冊上都有?！敝車枚嗳硕紒頌槲覒c祝，我一一謝過。坐在屋子里等到深夜，終于收到孟彥序的郵件，他說：“北京歡迎你?！?/p>

我坐在電腦前，眼淚濕了一臉。明白了，原來所有人的祝福加起來，都敵不過孟彥序這五個字的重量，它們可以讓我哭上一夜。

06

我入學(xué)第一天，是周思齊來接的我，他帶我吃南門的火鍋。我問他孟博士怎么沒來。

周思齊很訝異地看著我：“你和他還有聯(lián)系？我和他不是一個學(xué)院的，從三峽回來后就沒怎么聯(lián)系了?！?/p>

我“嗯”了一聲，然后開始忙碌地燙毛肚、涮鴨腸。

回去的路上，我竟然有種說不出來的開心——原來他只和我保持了聯(lián)系啊。

接著就是各種忙里忙外的新生活動，我的日程被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我和孟彥序依舊會互相發(fā)郵件聊天，只是有時候，我想約他出來見一面，但又不知道見面了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而他也沒開過這個口。走在落滿黃葉的銀杏大道上，我在想，怎么學(xué)校會這么大呢？我怎么從來就沒和他偶遇過呢？

直到寒假的時候，北京下了第一場雪，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雪。我把這雪景拍下來，想立刻給孟彥序發(fā)郵件，告訴他我內(nèi)心的喜悅。打開手機，我卻收到了他的郵件，他說他擔(dān)任了好友公司的技術(shù)顧問，他們公司正在做一款語言修復(fù)的軟件，他問我要不要去廣告部實習(xí)。

我當(dāng)即答應(yīng)下來，然后把那張雪景附在后面，寫了句：“我喜歡北京的雪。”

他回了我一句：“我也喜歡。”

我寒假留在了北京，也知道了：即使是北京，也并非我想象中的天天有雪景可看，同樣，即使是去了那家公司，我也并不能常?？吹矫蠌┬?。他是技術(shù)顧問，偶爾會來公司開會，解答同事們在開發(fā)軟件時遇到的語言學(xué)層面的難題。但哪怕是開會，我這個小新人也不能參與，只能隔著玻璃看他和中高層們侃侃而談。

整個寒假我和孟彥序見了三次，他對我說了兩句話，一句是“陳總跟我夸你了，說你做事踏實，讓人放心”，另一句是“注意身體，北京化雪的時候最冷”。但我們的郵件沒有少發(fā)，甚至發(fā)得更多了。大多是與工作有關(guān)的，我仿佛充當(dāng)了他和公司的橋梁。

還有，有時候我無意中和他提起的廣告策劃點子，他也會告訴陳總，有的被采用了，有的沒有。但靠著那些被采用的策劃點子，到大二，我就已經(jīng)能參與到他和中高層們的會議中了。我喜歡發(fā)言，陳總和一些“老人”們也會夸我提的建議很中肯，但一旦遇到有孟彥序的會議，我便會默默坐在一隅，不再多說一句了。

可能孟彥序也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他在一次會議結(jié)束后，拒絕了陳總的晚餐邀請，轉(zhuǎn)身叫住了我的名字。陳總是他是多年好友，對他報之以不懷好意的笑容，然后樂呵呵地離開。

孟彥序陪著我走在路上，這個季節(jié)，學(xué)校里的荷花開了。很多人坐在池子邊，有情侶在柳樹下?lián)砦?，也有老大爺搖著蒲扇聽京劇。而我，在這極具煙火氣息的世界里緊張到指尖發(fā)抖——這是我們自三峽游之后的第一次私下出行，也是唯一一次。

孟彥序問我：“你覺得陳總怎么樣？”

我思索了一下，說：“是個很好的老板?！?/p>

孟彥序開始幫我分析：“既然知道他是老板，那么就要清楚自己員工的這個定位。在工作上，不要縮手縮腳。你知道的，要……”

我忍著笑，原來他認(rèn)為我是膽子小，不敢表達，所以給我做心理疏導(dǎo)嗎？孟博士，其實不是這樣的，我的膽小、怯弱，或者開朗有趣、不知天高地厚，都只是對你，僅此而已。但我還是誠懇地說：“好，我以后不會這樣了?！?/p>

“你以后是想繼續(xù)從事廣告行業(yè)嗎？”他問我。

我歪著頭想了想：“嗯……可能吧?！?/p>

他對我豎起大拇指：“廣告人，不容易啊?？床怀瞿氵@么熱愛?！?/p>

“沒有，沒有，只要不學(xué)數(shù)學(xué)的，我都熱愛！”其實我想說的是，只要能時常見到你，學(xué)數(shù)學(xué)我也熱愛。

他聽得笑起來。我才注意到，他的眼尾已經(jīng)有很淡很淡的小紋路了。我問他：“你今年是不是三十了？”

他無奈地笑笑：“是啊，已而立之年矣?！?/p>

我問他：“家里人還在催嗎？”

我看到他目光閃了一下，然后抬頭望天：“催啊，年年都催?！?/p>

“那你還等她嗎？”他知道我說的是已經(jīng)睡了十四年的芙。

他眼神暗了下來，沒回答，我也沒再問。我們保持沉默，只有他手上的萬寶龍手表在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聲音，直到走到轉(zhuǎn)角的時候，一個騎著電瓶車的外賣員忽然開過來，他眼明手快地把我往他的方向拉，我猝不及防地跌進他的懷里，貼在他的胸膛，我甚至能夠聽到他的心跳聲，好快好快，好快好快。

但他最后還是放開了我。

我知道，這個時候，我只要對他說出那三個字，他一定不會拒絕我，一定不會?？晌也桓?，他也不敢。

“你呢，要大三了，有沒有喜歡的人？”是孟彥序率先打破了沉默，然后努力保持著輕松的語氣，“北京化雪的時候那么冷，都沒有找到人幫你焐手嗎，哈哈?！?/p>

我倔強地回敬他：“當(dāng)然有喜歡的人啊。我喜歡的男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家風(fēng)度翩翩、才高八斗呢?！?/p>

“然后呢？”他等著我往下說。

“然后就是……他不喜歡我，也不會喜歡我?！蔽易⒁曋蛔忠痪涞赝抡f，“從前我以為只要我變得足夠優(yōu)秀了，他就會喜歡我，目光或者腳步會為我停留半分。但是后來我變成了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成為同學(xué)口中逆襲的傳奇，我以為我終于和優(yōu)秀沾上邊了，鼓足了勇氣站到了他身邊，我才知道我錯了，他也許就是不能喜歡我，就是不能?！?/p>

我看到他張了張口，想說什么，但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

有老大爺在拍夜荷花，朝我們大聲地喊：“年輕人去別處談戀愛，別擋著我機位了?！?/p>

我們相視一笑，默默走遠，一路上再沒說話。

到校門口的時候，我像三年前在三峽時的郵輪上一樣，按住心底的酸澀，同他道別：“再見了，孟彥序。”

“再見了，宋萍水?！?/p>

他同我揮手道別。

我們知道，這次是真的不會再見了，盡管這場道別，遲來了三年。

07

我很快就從那家公司辭職了，陳總倒是出乎意料地跟我說：“以后想去業(yè)內(nèi)哪個公司混，隨時跟我說，我?guī)湍阒蓖凭褪恰！?/p>

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跟他道了謝，再也沒和陳總以及孟彥序聯(lián)系過。

步入大三，我漸漸把重心轉(zhuǎn)移到學(xué)業(yè)上，開始準(zhǔn)備起了保研的事情。好在皇天不負(fù)有心人，我順利保去了上海一座排名不遜于我本科的學(xué)校。

我畢業(yè)離校的時候，留在本校讀研二的周思齊給我送行，我們依舊吃火鍋。

隔著火鍋熱騰騰的霧氣，他語重心長地跟我說：“這次去上海，遇到個好人，就把自己嫁了吧?！?/p>

見我沒吱聲，他接著絮絮叨叨：“你和孟博士那點事，我們可是都看在眼里的。說難聽點，他初戀癱床上前，他們都認(rèn)識多少年了？至少十年打底吧。你又認(rèn)識他幾年？沒人知道她啥時候會醒過來，反正就這么耗著，你耗得過一個植物人？宋萍水，我從男人的角度跟你說，如果不是真愛，沒哪個男的會等個植物人等上這么多年。你趁著這次讀研離開北京了，也就斷了那些念頭哈?！?/p>

“知道了，肯定是阿蕙跟你說的吧。”我把頭一埋，又開始忙碌地燙毛肚、涮鴨腸了。只是熱氣有些大，熏得我眼睛濕濕的。

后來我一直安安分分地做學(xué)術(shù)，把孟彥序徹底埋進心底。直到研二的時候，學(xué)校開通了去牛津大學(xué)的交換項目，我感受到內(nèi)心一直深埋的某只蝴蝶又在蠢蠢欲動了。

報名，面試，審核通過。

一切都很順利。

我開始在瀏覽器上輸入孟彥序的名字，然后慢慢地翻著與他有關(guān)的新聞，讀他寫的論文。我知道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碩士生導(dǎo)師了，還主持了好幾個國家級科研項目，拿了很多好聽的頭銜，最新一篇論文寫的是唇腭裂兒童的發(fā)音問題。我想哭，真的想哭，這么多、這么多與他有關(guān)的消息我都錯過了，并且未來也無法參與了，每念及此，我的眼淚就像開了閘一樣。

直到我看到日期最近的一則新聞是他要帶領(lǐng)他們院的學(xué)生去牛津大學(xué)參加一個訪學(xué)項目，并且日期和我的交換項目是一致的。

那一刻，我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我立即打開郵箱，輸入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郵箱地址，給他發(fā)了封郵件，告訴我也要去牛津。

我已經(jīng)決定了，不管他這次回復(fù)我什么，我都要勇敢地去試一試，說不定這次牛津之行就是上天給我們制造的一次機會。就像他之前說的那樣，去做就好了，不是嗎？

這一次，我也是不到半小時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在信里寫：“祝賀你，萍水，你終于做到了，可以看到牛津的明彩玻璃了。我的妻子也已于今年春天蘇醒，現(xiàn)身體已快要痊愈。我如今一切都好，也愿你一切都好。祝，諸事順利?！?/p>

妻子？是蘇醒后就結(jié)婚了嗎？也對，如果是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年少的戀人苦等了自己十六年，該多么浪漫動人啊。我木木地望著電腦屏幕，我是真的好想和芙換一換啊，我也愿意被困在某個黑暗的角落十六年，像王寶釧，像小龍女，不管像誰誰誰，只要最后能等到，我就愿意。

那一夜，我把他這封信反反復(fù)復(fù)讀了數(shù)十遍，一直到天色破曉，我才腫著眼睛睡去。閉上眼的瞬間，我甚至在想，我可能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魚，如今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大口大口地呼吸了。

08

好在四年過去了，我還是都熬過來了，甚至還讀了個博。羅曼·羅蘭說得對——和書籍生活在一起，永遠不會嘆氣。

“那年最后我放棄了去看牛津明彩玻璃的機會，你知道嗎？”海風(fēng)吹起我的頭發(fā)，我對孟彥序笑道。

孟彥序說：“我也放棄了，還被領(lǐng)導(dǎo)罵慘了?！?/p>

我說：“活該。”

然后我們相視一笑。

他又問我：“畢業(yè)后打算做什么？還當(dāng)廣告人嗎？”

我擺擺手：“回家鄉(xiāng)去當(dāng)大學(xué)老師。我父親年紀(jì)大了，想離他近點，陪陪他。”

“挺好的。”不知是不是我說的“父親”這個詞觸動到了他，他把頭轉(zhuǎn)向他女兒的背影，“要是我女兒以后能有你一半的孝心就好了?！?/p>

我附和他：“肯定會有的?！?/p>

他在遠處一直觀海的女兒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朝他遠遠地喊：“爸爸，我的城堡你堆好了沒有，小公主今晚就要住進來啦！”

他大聲回道：“快要堆好啦！”

然后他對我歉意地說：“女兒在催了，得回去伺候她了。”

我捧著手里的星沙，對他說：“記得幫我謝謝小公主的星沙哦！”

他回了句：“好！”

他起身離去的片刻，我忽然開口問他：“孟彥序，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對你愛過的某個人說此生最后一句話，你會說什么？”

他轉(zhuǎn)過頭，對我笑，眼角有歲月留下的魚尾紋，語氣卻如我初見他時那般溫和：“我會對她說，希望你能度過非常美好的一生。”

我笑著同他揮手：“我也是。”

我握緊了手中的二十九粒星沙，往前慢慢走著。我知道，在我的身后，那對可愛的父女也正牽著手在往與我相反的方向走著。我們此生會越離越遠，毫無交集。但沒關(guān)系，這并不影響我對他曾經(jīng)的愛意和如今留存的謝意。

是真的謝謝你啊，孟彥序。謝謝你，在我十八歲的那個夏天，拉了泥沼中的我一把。至于我們一起淋過的峽谷的雨，共同感受過的古鎮(zhèn)溫柔的風(fēng)，船兒停泊過的碧綠江水，就讓它們停在三峽，千年不變，萬年不老。

希望你能度過非常美好的一生，孟彥序。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