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呼倫湖的出口
巴彥圖海對我說,到了呼倫湖的湖邊,你會忘記你還在塵世,我相信,驅(qū)車這么多天,不就是為了逃離塵世么?我對陪同了我一路的烏日那說,如果有輪回,那么,下一個輪回,我就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邊出生。這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呼倫湖的水到這里,就要出離它的母體,分為兩條去向不同的河流,額爾古納呈枝椏狀向北偏東流去,平靜而直接,在黑山頭鎮(zhèn)附近分為三條支汊,最終匯入黑龍江。另一條,幾乎曲折如蟻行,從東往西的海拉爾河,在扎賚諾爾以北的阿巴該圖山附近折向東北,成為額爾古納河的一部分,繞著興安嶺走了一個大U,在嵯崗鎮(zhèn)附近又分叉與呼倫湖相連。海拉爾河是藝術(shù)之河,從空中看,它曲折得像一些神秘的古代圖騰,環(huán)狀相扣,像枝椏上的梅朵,這一片廣袤的濕地一直延伸向扎賚諾爾的阿巴該圖。呼倫湖的上游水源是克魯倫河(從外蒙流入境)、哈拉哈河水系的烏爾遜河(從外蒙的貝爾湖流入境,是境內(nèi)呼倫湖與貝爾湖的聯(lián)系河流)以及與海拉河相連的達蘭鄂羅木河。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人工開鑿的新開河和達蘭鄂羅木河成為季節(jié)性分流呼倫湖水的水利工程,在呼倫湖水位低的年份,這些調(diào)節(jié)河系成為泡澤,像大地上的一些美麗的圖畫。
巴彥圖海的父親是老扎賚諾爾煤礦的礦工,現(xiàn)在居住在海拉爾區(qū),父親已經(jīng)過世,他和母親烏云其其格以及漢族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住在一起。他做旅游和網(wǎng)商,自己還是一個攝影發(fā)燒友。烏日那的丈夫和他熟悉,也是一個攝影發(fā)燒友。烏日那給他們做網(wǎng)站,不時發(fā)一些配詩的圖片。巴彥的母親和烏日那的母親一樣,是個典型的呼倫貝爾蒙古女人,闊臉,瞇縫眼睛,臉上漾著北方剛厲的風吹出的那抹酡紅色,皮膚細膩,雖然也一樣皺紋密布,像一枚秋后的梨子。她完全聽不懂普通話,巴彥讓她跟著自己到處走走,結(jié)果,她只對丈夫工作過的礦區(qū)感興趣,一個人獨自在山崗子上徘徊躑躅。她用手比劃著,嘴里是飛快的蒙古語,烏日那似乎也聽不太懂她的意思,還是巴彥知道她在說什么,她說,年輕的時候,是礦區(qū)的一枝花,追求她的人,如運煤的火車一般。她參加過人工河的開鑿和扎賚諾爾水壩的修建,當時,沒有汽車,也很少有挖掘機,礦區(qū)的推土機就是唯一的大型機械,丈夫是負責修推土機械的,巴彥那時還小,在懷里吃著奶哩,巴彥的四個姐姐都不在礦區(qū),她只得一個人干起家里的活,還得拖著幼小的巴彥上工地干點活。早春就開始挖掘工作,土凍成石頭一樣硬,推土機都啃不下薄薄的一層凍土,于是,鉆炮眼放炮炸,轟轟,耳朵都震得嗡嗡響,小巴彥嚇得直哭,烏云其其格是個堅忍的蒙古女人,她剛躲過放炮,冒著未散的土屑和煙塵,就沖進工地,鏟起土往勒勒車的寬斗里裝。巴彥哭累了,就在車前頭的軛桿上掛著的羊皮兜里睡著了,醒過來,是太陽西下的時分,他被餓醒了,母親聽到他的哭聲,匆忙跑過來奶他,母親的額頭上滲著汗,手里滿是烏黑的泥,在雪里蹭了幾下,就算是洗干凈了,她不無心疼地撫摸著小兒子被風吹紅的小臉蛋,那滿是委屈的淚痕,小巴彥迫不及待地咬住了母親的奶頭,饑餓讓他忘記了剛才的一切,此刻,只有母親溫暖的乳房,還有她那滿懷歉疚的摩挲,小巴彥的臉很快就跟泥土一樣污黑了,那是母親的手澤,以及他未干的淚水混合而成的。巴彥至今仍然為此感到驕傲,他從小就是呼倫貝爾的臂彎里長大的,扎賚諾爾是他的搖籃,也是比母親的胸懷更為柔軟和寬廣的懷抱。烏云其其格不識字,她的娘家可是著名的弘吉剌部黃金家族。她的一些遠房親戚現(xiàn)在在外蒙,但經(jīng)常有來往??赡苁浅錾砀哔F的原因,她的臉上顯得莊重和嚴肅,并不太理會我們的關(guān)切。巴彥解釋說,他母親其實是個很平和的人,只是不太習慣和陌生人打交道。應該是我們的造次打擾了她平靜的生活,她生活在記憶中黃金草原的金頂帳篷里,與現(xiàn)實岔開了距離。巴彥圖海說,母親一直念叨她的姥姥家的輝煌往事,母親的爺爺曾經(jīng)是王爺麾下一員猛將,家里有一副黑牛皮鎧甲和一桿扎著白駱駝尾巴毛為纓的長槍。姥姥不愿意離開她的黃金家族,一直在外蒙喬巴山居住,她們離不開克魯倫河和黃金草原。巴彥一直有個愿望就是能夠經(jīng)常去姥姥家探訪親戚,可是,一直沒機會去,而母親獨自一個人去那里,他心里始終有個牽掛,那個有著金頂大帳的姥家,應該有巨大的勒勒車和九斿白纛,蒙語“查干蘇勒德”或者“蘇魯錠長矛”。母親可能始終不忘記自己的黃金家族的高貴血統(tǒng),所以,巴彥找一個漢族礦工的女兒做妻子,她一直不同意。巴彥的父親和他丈人郭老四是過命的兄弟,同在一個礦下干活,一起抗過瓦斯、冒頂,一起修過水壩。蒙古人視兄弟勝過自己,安答是可以同生死的。因此,巴彥從小就叫郭老四為阿爸。烏云其其格是黃金家族的姓氏傳統(tǒng)叫法,她還有個小名叫索格楞·達魯花赤。巴彥的父母一直不太融洽,可能是家族或者血統(tǒng)的高低關(guān)系。所以,烏云其其格顯得與眾不洽,常常顯得孤獨寡歡。巴彥從小不會騎馬,不會狩獵,連弓箭也不會拉,他完全像個漢族小伙子,也不喜歡吃肉喝酒。母親更加的失落,她心目中的黃金家族男子不是這樣的。因此,她通常只是一個人住一個院子,不和孩子們一起起居,也不帶孫子。母親的堂屋里掛著成吉思汗的畫像,她還到處收藏蒙古人過去常用的東西,馬鞍子、馬刷、皮袍、牛角大髻還有勒勒車的銅車軛和大銅頂。她威嚴地坐在居中,目不斜視,像帳上的貴族一樣。我們只能仰望著她的威嚴,感受著一些遙遠的往事和情懷。
呼倫湖最美的季節(jié)就是夏秋兩季,夏天顯得格外短暫和美好,八月初,秋天就倏然驟至,通常是刮風,從外蒙來的風干燥和寒冷,刮幾天,湖水就變了顏色,天空也變了顏色,云層厚了,陽光越來越少了,風卻越來越大。湖水從湛藍變成灰色,像突然注入了鉛水,沸騰的湖水在焦躁中等待著什么,湖面的野鴨漸漸不見了。入秋后,夜間的溫度會降得很低,夜晚得穿厚衣服才能面對這強勁的漠北大風。呼倫湖過去叫達賚湖,蒙語“達賚諾爾”,是大海子的意思。克魯倫河經(jīng)過漫長的流淌,進入了內(nèi)蒙邊境,注入了呼倫湖中,另一條河烏爾遜河,連同哈拉哈河和貝爾湖一起構(gòu)成呼倫湖水系。烏日那稱其為呼倫貝爾大草原的兩顆藍色的寶石嵌飾,是大地的眼睛。烏日那的達賚湖兄弟寶音是個小旅館老板,擅長呼麥和長調(diào),性格與烏日那相似,不到三十,頭頂就像草原一樣稀了,漸漸不毛的頭頂,像額爾古納河岸邊的巖石一樣,閃著青銅色的光芒。他的眼神更像是草原上的牧民,銳利、含蓄卻又堅韌剛毅。他還是一個好馴鷹手,喜歡獵鷹和狩獵。寶音的祖上從南部的科爾沁遷徙過來,他的性格更像正宗的蒙古漢子,因此,他誤將巴彥錯認為與我同來的漢族朋友。他的旅館里洋溢著異族甚至是異國的情調(diào),蒙語唱片讓我們著迷,烏日那足之蹈之,手之舞之,興奮得幾乎忘記了還有我們這些外地人。寶音還有一個摔跤師傅,平時,跟師傅練摔跤,膀闊腰圓,一看就有安全感。在草原上獵鷹狩獵,有巨大的風險,有時獵物逃進林子,人和馬不能進去,里頭有沒有兇猛的動物,比如熊或者狼?沒有幾下子,是不敢貿(mào)然行動。有一年,打到一頭小狍子,卻逃進了河右岸的森林里,大家都勸他放棄了,獵鷹也跟丟了目標,他卻固執(zhí)地沖進去,結(jié)果碰上一群野豬,被他掄刀砍死了一頭最大的野豬,其余的見狀,一哄而散。那頭野豬長著彎彎獠牙的尖腦袋,沖他亂拱時被他死死扳住前腿,膝頂著野豬的下肩胛,然后一起滾下三十幾米的緩坡,他尋個機會,將刀子扎進野豬的心窩,然后一刀砍死了。朋友們找了過來,嚇了一跳,只見他滿頭滿臉都是血乎乎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傷。寶音的酒量杠杠的,當然,這是蒙古人的習慣,我只喜歡聽他酒后唱的長調(diào):你紅紅的嘴兒,像烈火熔化了我的心肝,你的笑,讓我的靈魂突然像被風收割的麥草,我的姑娘,烏楞茨嘎。來吧,快來吧,我的帳篷只為你敞開著,我的胸膛永遠對你敞開著,我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無法阻止,我的姑娘,烏楞茨嘎。過去的蒙古獵人都騎著馬,現(xiàn)在,是越野車。我說,那遇到泡澤或者河流,怎么辦?蹚過去,哪怕是深陷其中,車毀人傷,這就是寶音的回答。但是,通常,獵鷹獵人,不會開車去狩獵,寶音說的是不是真的情況,不得而知了。在呼倫湖邊的這個不大的小旅館里,我只是聽到整夜整夜的北風呼嘯和湖水的喧嘩。在越來越暗的長夜里,坐在湖邊的緩坡上,圍著一堆篝火,又唱又飲,我們幾乎忘記了自己來自哪里。鉛黑色的天幕底下,是忽明忽暗的湖光,火光,環(huán)湖公路的車燈光或者別的什么光源,讓湖水變得詭異莫測,時而灰鉛如鋼,沉默如潛隱的巨獸,時而如狂躁的烈馬,團團踴躍的浪波從遠處疾馳而來,一次次拍打著岸邊。
額爾古納河右岸
這里是極北的森林和河岸,大興安嶺在它的右邊,額爾古納,是鄂溫克語,鄂溫克江。這條江成為呼倫貝爾的精神之河,它的上游海拉爾河已經(jīng)將藝術(shù)和美好的情愫詮釋得淋漓盡致,那些神秘的圓形圖騰般的符號,和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沼澤海子,將這片綠色的大地鋪陳為流淌的史詩。古老的民族在此交融,彼此爭執(zhí)、互助、友好、又互相阻隔藩籬,矛盾又交融,復雜又簡單。草原的鋒芒終于在額爾古納河的右岸邊緩和下來,像秋風吹落的一片葉子,更多的是過渡性的標志,從草原到森林的過渡,被一條曲折的河流生生截斷了。駿馬和鳴鏑終止在額爾古納河左岸,而興安嶺的廣袤吞沒了另一半土地。當我們從哈拉哈河一路走來,從森林與草甸過渡的邊緣地帶,緩坡、山崗子,突兀的巖石叢間,在蒙古櫟和白樺林間穿行,這個龐大的水系已經(jīng)在我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跡。它不同于南方的河流,那種被高山夾峙和逼仄而成的湍急的河流,幾乎缺少一種神秘和詩意,它只是一種直白的闡釋,是大地對于天空的簡單表白,因此,急驟、雄渾、偉岸甚至是震懾就成為尋常的特征了。對于南方河流的熟稔,并沒有讓我忽略了額爾古納河的驚世之美——綿延、曲折、不停徘徊卻又毅然前行,從不猶豫。
我對它只是遠遠的觀望,停留在表象上的觀望,已經(jīng)足夠滿足我的好奇心了。并不太高聳的山岡或者茂密的森林,讓額爾古納河在視野里能夠自由地流淌并消失。遠到白云已經(jīng)落到了地平線下,從這里凸視河流和森林,本身已經(jīng)超越了時間的拘束。古代室韋和鄂溫克是何關(guān)系,還有弘吉剌部落以及隱沒在大興安嶺里的其他狩獵民族,這一切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一年中,更多的時候,被厚厚的堅冰禁錮的額爾古納河更像是一道亙古存在的文字長詩,它有著草原的剛烈又有著興安嶺的風逸柔情,鄂溫克人的額爾古納和室韋人的額爾古納,以及弘吉剌蒙古的額爾古納,當年的克烈部融入了歷史,像一縷煙塵,當年的扎木合也一樣,黃金家族最終在此繁衍,并漸漸衰落,額爾古納始終如初,沒有任何的改變。這就是大地的性格,寬容、忘卻,卻并不背叛。鐵木真蒙古的皇后們來自于這片草原,她們的后代仍然在這里,只是祖先的榮耀不再,那浸潤過歷史血跡的河流,也隨著時光而漸漸澄清了,隱沒了那曾經(jīng)的廝殺聲和駿馬的嘶鳴。夏天末的時光,白晝已經(jīng)明顯短促了,天空的云朵也越來越沉重,像鉛塊一樣,緩緩移動,沒有了初夏時的風采。那些往遠處遷徙的牧場也隨著夏天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了,牛羊和馬都將回到它們冬天常住的牧圈。額爾古納將徹底空曠,河岸邊就剩下呼嘯的北風和森林的喧噪,河水變得更加平靜,幾乎很難見到急流或者浪花。北風將禁錮令向南傳遞,冰雪不久就會重新到來,一切都恢復到漫長的冬天的樣子。夏天對于鄂溫克人來說,并不是什么好日子,因為河流的緣故,涉河變得十分困難,甚至獵物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夏天的那些日子里,他們縱情享受著難得的溫暖時光,并做著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比如子女的婚事或者給房屋增加一些必要的設施,以便在冬天的嚴寒里有穩(wěn)定可靠的庇護所?,F(xiàn)在大部分人搬到集鎮(zhèn)上住,是結(jié)實的磚瓦房,有火炕有電有水,甚至還有供暖,像城里人一樣生活。但仍然有一些人不愿意住這樣的房子,繼續(xù)過著游牧和狩獵的生活,在森林里搭帳篷,筑木屋,像先人一樣,守著一個圍子,集體過冬,并在冬天里狩獵。十一月的時候,額爾古納河就開始凍上了,很快就凍結(jié)實了,少了食物的狍子和狼、野豬等就鉆出林子,往額爾古納河岸移動。那時,在河岸邊不時可以看到狩獵的圍子或者帳篷,在冰雪世界中,升起陣陣煙云。白樺林比蒙古櫟更遲些落葉,因此,十一月底,白樺林的殘余紅葉還掛在樹梢,紅得像火云,遠遠就能夠分辨出風向和森林的走向,密集的殘葉多半是避風區(qū),沿著山岡的緩坡下去,直到河邊,是風和冰雪的世界,這里,幾乎看不到一些活著的東西,一切都凍成堅硬的冰塊。有時候,刮長風,拉起陣陣白毛雪霧,渾天徹地,都茫茫不見了。那時,額爾古納就是神的世界,很少有人打擾她了。河流和大地渾為一體。那時,幾乎聽不到任何的水流聲。
室韋人更喜歡貓冬,春夏秋是伐木或者是放牧,他們的食物是鹿肉和酒,夏天的時候,會做一些日常的玉米粥或者面餅做主食,但肉食為主,冬天更是如此?,F(xiàn)在僅剩下室韋的地名,人已經(jīng)融入了各民族中。他們具有西部突厥民族的特點,藍眼睛高鼻梁,皮膚白,毛發(fā)濃郁。鄂溫克人從事漁獵和狩獵,兼之夏季游牧,現(xiàn)在也基本趨向于定居了,這些民族是冬天額爾古納河邊出現(xiàn)的主要民族。鄂溫克人身材高大,與蒙古族略有不同,但服裝上容易混淆,因此,如果沒有當?shù)厝私榻B,我們分不清誰是誰。那些白色的大帳篷里,也可能住著鄂溫克人。他們也是古室韋人的后代。
趁著夏天還沒有結(jié)束,我和巴彥、寶音、烏日那等人驅(qū)車疾行在起伏的額爾古納河邊,寶音的獵隼一直在空中跟隨著,不時發(fā)出興奮的尖唳。彤云已經(jīng)密布了。直到鄂溫克民族蘇木鄉(xiāng),一路上還算是平緩的臺地,和小丘陵,在河右岸,是一望無邊的興安嶺。魚群在河流中集結(jié)并開始了一年一度的遷徙。右岸邊的蒙古櫟稀稀落落,而紅松和白樺林統(tǒng)治著這廣袤的區(qū)域。一些水曲柳在河中的臺地或者巖石上,像我所熟稔的江南風景,這樣的畫面,足夠刺激多情而多才的蒙古族朋友。一路的彈唱和高歌,呼麥的口弦顯得格外響亮,打著顫的舌頭和嗓音,讓空氣同時產(chǎn)生共鳴,能夠傳出去一里多地。寶音的呼麥更加刺激了獵隼的神經(jīng),它突然朝我們的車低掠而過,幾乎掃著我們的頭發(fā)。烏日那用蒙語吟起她的詩句,我聽不懂,但十分美妙。這應該就是我所認知的額爾古納吧,它在沉穩(wěn)中潛藏著狂放不羈的力量,它的野性就在這片大地的深處穿行著。不僅僅是天空、獵隼、森林或者草原,還有它神秘的靈魂深處,有一只喉嚨在吶喊著,額爾古納,額爾古納。
次日清晨,在陣陣寒意中我獨自走向額爾古納的岸邊,大地上浮著一層白色的霧氣,像天空的云彩棲落塵世,河水并不喧嘩,一些秋天開的花已經(jīng)鉆出土來,孕著碩大的蕾苞。還有一些蘑菇也鉆了出來,白色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這時候,我的內(nèi)心里一陣恐慌,這條陌生的北方河流現(xiàn)在如此地逼近我,我卻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它是雄性和野性的,又是內(nèi)斂和寬容的,像蒙古女人的胸懷一樣,也像纏繞著蒙古男人廣闊胸膛的哈達。它不像南方的大江大河那樣遼闊雄渾(事實上,這種渾雄只是面上表現(xiàn)),它因此具有更多的母性和柔情,而這些的人們性格卻完全不像河流一樣曲折婉轉(zhuǎn),額爾古納給我一種矛盾和反向的映襯感。河邊有一些不知何動物的骨骸,像牛或者羊的骨頭,白瘆瘆的,隱隱透露出某些令我驚駭?shù)耐隆D切┯文寥?,往往會丟失一些羊只,因為受傷或者走失,最終成為獵物?;蛘呔褪悄撩癯允O碌臍埞牵狙蚧蛘呖竟僮?,是游牧過程中的尋常事,只是我不懂而驚怪。
過一個多月,這里就是秋天了,可是,氣溫會急驟下降到冰點下,恢弘的秋天大幕拉開了,那時候,額爾古納又將擁擠著各地的游客。烏日那的詩句這樣寫道:
我從不知道它的由來
但我從生下來,它就已經(jīng)
抱著我,白天或者黑夜
從不間斷,沒有風的夜晚
我聽到野狼的長嘯
有風的夜晚,我聽不到自己
心跳的聲音
大地在驅(qū)動,流淌著的草原
時光以及歷史的碎片
蒙古馬的蹄聲,在巖石上
至今回響
馬鞭和雕鞍,不能夠讓
一個王朝的背影更加漫長
甚至弓箭、彎刀,也不能夠改變一切事實
逐水草而居,逐水草而死
所有的從來,并沒有從來
額爾古納,我的母親
你是否會感覺有些疲憊
哪怕春天的漫地花兒
哪怕夏天的漫漫草野
去吧,我的孩子,那里是永恒的
去吧,在大地里,到處都是你的名字
額爾古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