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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乳娘

        2020-04-24 09:25:51黃金明
        湖南文學 2020年2期
        關鍵詞:白馬

        黃金明

        我從未遇見過同類。我在人世間中生活得太久了,久遠得遺忘了我的歲數(shù)。我老是四十多歲的模樣,個子不高,其貌不揚。我從不生病,連感冒也沒有。以前出于好奇,請郎中把脈,郎中說我脈象平穩(wěn),氣息悠長,不像是有病之人。我去醫(yī)院看過,照了X光乃至做CT掃描,成像顯示一切正常。但我也會受傷,會疼痛,其傷痛程度應跟普通人大同小異吧,這算正常還是病態(tài)呢。一次,我切黃瓜不小心削了手指,疼痛難忍,而流出來的血,竟是藍色的,猶如稀釋的靛藍顏料。這讓我大吃一驚。

        我老是健忘,但有時也能想起幾十年乃至兩三百年前的某些往事,當然,全都支離破碎,無法拼湊出一個相對完整的畫面,遺忘如遼闊的海水漫過記憶的島嶼。即使有幾個記憶的暗礁,在潮水退卻時頑強地露出頭來,被海水淹沒卻是常態(tài)。我不知道是否會死,每年都提心吊膽,但死神總是將我遺忘了??催@樣子,我再活三五百年,都不成問題。上述種種,讓我質疑自己,還算是人類嗎?也許,世界上只有一個我這樣的人,或者說我是造物主單獨的創(chuàng)造,絕無類同。我感到了巨大的孤獨。這是作為一個人的孤獨,也是一個物種完整的孤獨。

        人生的空洞充滿了意外和偶然,就像客家釀豆腐塞滿了肉丸,又像河堤潛伏著蟻穴,時間一長,這些意外都成了必然之事,讓你一次次習慣了改變乃至顛覆。所謂意外,就是你遇上想不到的事,也一時難以判斷其后果。有的固然無傷大雅,有的卻像慢性毒藥那樣隱蔽而致命。譬如,我在大街偶遇了一位中年婦女,她認出了我,說我讀初中時追求過她而我一頭霧水(我念過初中嗎?)。有的像晴天霹靂那樣可怕,不僅改變你未來的生活軌跡,還會篡改你的歷史。譬如說我遇上了史史,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子,三十多歲了,自稱是我兩千多年前的妻子,而又寄生于目前這副活力十足的軀體里。是的,她是一個女巫,且當場露了幾手神通,但也難保不是障眼法。她說我是一個外星人(如果我真是外星人,那么對我來說,地球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外星人,我是認真的,說不定地球人真是來自異星人的后裔亦未可知),一個來自半人馬座卡索阿星的特工(近年來,科學家紛紛撰文認為半人馬座ω方向上有一顆可能支持生命的超級地球,但又拿不出更有說服力的證據(jù)。這顆名為卡索阿的系外行星距離地球大約十三光年,年齡一百一十五億歲)。我不想聽她胡說八道,但也無法證明她是無稽之談。她要將我?guī)щx這個星球,且不容拒絕。好在,她被另一個叫海美的女巫降伏了。這對于一個健忘的人來說,我的生活失去了真相,甚至被搞得愈加混亂了。

        關于我的過去,影影綽綽,一片朦朧,猶如湖面上涌起的一陣白霧。我度過的年月長則長矣,但也沒有策劃或親歷過什么驚天動地之事,我永遠是歷史的局外人或零余者。帝王將相及英雄豪杰,在史書或小說上看得多了,卻并無一人與我相關。譬如今天,我認識的最大官員不過是一個處長。我終究是一個小人物,連給歷史做注腳也不配。要命的是,連我的個人史亦無法銘記或完成。我四十多歲的外貌,算是正值壯年,但心靈及頭腦畢竟積淀了千年以上的塵埃。太沉重,也太陳舊。我是中年人,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老家伙。我通過寫作去打撈記憶對抗遺忘。一開始,我的本意是記錄人生,但有時也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幻想與生活的區(qū)別。有時明明是在做夢,夢見的卻是過去發(fā)生的事。我總是混淆了真實與虛構、記憶與想象,這樣的個人史還值得信任嗎?但我別無選擇。我沒有預見或預言的能力。未來始終是神秘之事,這讓我充滿好奇,也忐忑不安。生命是最大的未知數(shù),我愈是活得長久,愈是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

        我好像忽略了一個問題,我的作品給誰看呢?有誰會關心呢?這畢竟不是他們的生活,而我在出版時為了保護自己非人性的一面,已做了必要的技術性處理(其實在寫作時就做了掩飾或閹割),通常以幻想小說的名義出版。銷路一般,在小說界也反響平平。通俗小說拼的是市場,但我不在乎。我盡最大努力保存了記憶,盡管那只是九牛一毛。

        我寫作的訣竅就是,通過做夢或以夢幻的方式去捕捉記憶,大有斬獲,屢試不爽。至少,我不擔心沒東西寫。帕維奇的小說《哈扎爾辭典》描述了捕夢師的工作,而我像是反其道而行之。我將捕捉到的記憶撰寫成了回憶錄,并向文學期刊或出版社供稿。若說是真實之事或往昔經(jīng)歷,必被斥之為怪力亂神,但我美其名曰自傳體小說,卻得到了肯定。哪怕我煞有介事地貫之以《千歲人回憶錄》這樣的標題,也不算離譜。其中一篇在《芙蓉》發(fā)表后(也就是講述如何遭遇史史和海美那段經(jīng)歷的故事),我收到了名為“乳娘”發(fā)出的微信添加請求。我覺得這個稱謂沒頭沒腦,但還是通過了。我剛用微信,也沒幾個朋友,當時為了方便出版修改長篇科幻小說《地下人》,應編輯黎夏的要求而啟用,連朋友圈都沒有發(fā)過。

        我不認識“乳娘”。我記不起相好的第一個女人,也記不起分手的最后一個女人。我起碼有二三十年不近女色了,且無須禁欲。就像有的人吃素,是一看到肉就反胃,而非饞嘴卻忍住不吃。說不清這是何緣故,可能跟我長期練吐納及打太極拳有關。練吐納有利于清心寡欲,而練太極拳的人都知道,這對前列腺大有裨益。我當然跟女人有過肌膚之親,連婚姻也不是沒嘗試過,但始終搞不清愛情是什么鬼,無論是對黃昏戀還是老少戀或姐弟戀都熱情不高,無法投入。不管是《危險的關系》《安娜·卡列尼娜》《洛麗塔》,還是《理智與情感》《一個女士的肖像》《法國中尉的女人》乃至勞倫斯的全部長篇小說,我都無法理解書中的主人公為何會愛得死去活來,這些小說描述了種種符合或不符合人類道德的戀情乃至不倫之戀。各種媒體尤其是網(wǎng)絡也常冒出愛情悲劇的消息,這于我都難以想象。我似乎沒有真正投入到任何一場戀愛中去,肉體的歡愉也如曇花一現(xiàn),無法持久。在這方面,我是超脫的,達到了佛家說的視美人如白骨骷髏,至少服膺叔本華的教導,幸福之道在于避免痛苦,而不在于追逐快樂。他又說,性欲是痛苦的根源,但一個男人不到七十歲就休想擺脫。我當然不止七十歲了。從“乳娘”這個名字來看,對方應是女人無疑,易讓人想入非非或想起某部色情電影。

        大約過了兩周,乳娘給我發(fā)來了一段視頻,只有兩分多鐘。視頻上是一艘形狀古樸如大銅鼓的飛船,顯得有點呆頭呆腦,降落在一個古代城池的護城河邊上。當時,有兩支軍隊在廝殺,從旗幡、戰(zhàn)馬及兵器等裝備上來推測,應是三國時期(我判斷時借鑒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小人書《三國演義》)。這段視頻有些怪異,沒有字幕,沒有畫外音,只有戰(zhàn)場上震天價響的廝殺聲及飛船著陸時引擎發(fā)出的巨大轟鳴,我還沒看清飛船上有什么人及多少個人,視頻就戛然而止了。料想這也是某部國產(chǎn)科幻片的片段(否則是誰拍下了這一幕?你無法想象一員披著盔甲的古代將軍,騎在高頭大馬上,將大刀或硬弓暫擱于馬鞍上,而從裝著狼牙箭的箭壺里掏出一個索尼DV或華為手機去拍攝這一切),將飛船置于古代戰(zhàn)場而非未來世界,倒是頗具新意,制作卻算不上精良。導演蠻有腦子,但在今天動輒就玩年代穿越或時間漩渦的影視界來說,也不算什么。我有好幾篇發(fā)表的“回憶錄”都描述過不明飛行物登陸地球,其外觀不像在影片中常見的草帽狀或梭形飛碟,而是有的像海星,有的像巨龜,有的像鸚鵡螺,這也說明不了什么,純粹是為了好玩。我向乳娘回復了一個“笑臉”,對方并無進一步的交流。之后,我跟她再無聯(lián)系了。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迷津,“我”也是一個亟待解決的謎團。無論是遙望明天,還是回溯過往,我都一臉迷惘。我感到時間就像一團濃霧籠罩的河水,盡管你看不見,也知道它在流逝,你甚至聽到了河水流動的聲音。奇怪的是,時光避開了對我的沖刷,并未在我的臉上身上留下痕跡,或者說我總是那一朵最新鮮的浪花,而不是被洗劫或滴穿的石頭。我通過捕捉夢境或寫作去打撈往事的沉船,不就是為了猜中謎底嗎?也許,世界的秘密跟我的秘密有著共同的謎面,就算不是同一個謎底,也關系密切。

        歲月流逝使我漸趨麻木。我的生活顛沛流離,從事過數(shù)不清的工作或職業(yè),也讓我常有分不清今夕何夕之感。有時,我身兼數(shù)職,或者接了新任務就忘了舊雇主。有時我賦閑在家,卻依然在為一些秘密機構從事著隱秘的偵查工作。有兩件事是我從未放下的,一是寫回憶錄,一是收集情報(過去叫細作或探子,現(xiàn)在叫偵探、特務、特工、間諜或諜報人員)。前者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讓我即使陷入了遺忘或往事的漩渦,也不至于完全迷失;后者是我駕輕就熟的工種,更有豐厚薪水,使我得以繼續(xù)撰述而不至于餓死。正是這種冒險生涯,使我漫長而平淡的人生有了些許滋味。有時我表面上是為甲方工作,實質上卻是為乙方服務乃至腳踏多船。譬如說,在一九四○年,我表面上是軍統(tǒng)的特務,平時也做了一個特務要做的那些事,其實卻是潛伏在沈醉身邊的中共地下黨。譬如說我曾是麥當勞的智囊團,實為肯德基刺探商業(yè)機密。有時,雇主聘請我去調查某件棘手之事,有時得耗費好幾年乃至幾十年亦無結果(跟我接頭的人都換了好幾茬,乃至最終失聯(lián),當然,薪水也早就停發(fā)了),說好聽點是放長線釣大魚,實即是不了了之(在這期間,我當然不會閑著,也會順手接幾單難度不大的生意)。也有例外,例如,目前我仍在盯著的這樁秘密任務,已經(jīng)持續(xù)了二十年之久,薪水從未停發(fā)過,且隨著物價上漲略有提高。這使我不敢怠慢,但又因毫無進展而焦慮。接頭人鼓勵我說,雖然一時沒有頭緒,但千萬不要灰心,更不要放棄,一定要堅持下去,這件案子,不僅關系到國家和民族,還關系到整個地球的安危!除了你,任何人都派不上用場,這將我說得好像是全世界的救星。光拿錢不交貨,也讓我不好意思,于是,我經(jīng)過長達數(shù)月的冥思苦想,精心準備了一份誘餌拋出去,之后是漫長的等待。

        二十年來,不管我從事過多少份工作,辦成又忘掉了多少件事情,這個任務倒是牢記心頭。這幾乎成了條件反射。以至于見到任何人,我都會將其聯(lián)想到這樁任務上去,試圖找到蛛絲馬跡,但每次總是希望落空。我的每一個任務或每一份工作,都是為了別人,我就像一只木偶或棋子被無數(shù)雙手肆意地移來擺去。這是我的悲哀,也是我的命運,我無力對抗。我周旋于各方之間,且從未出過紕漏,也就難免會有這樣的幻覺,那個操縱著提線木偶的人不是他們,而是我。我隨心所欲發(fā)出的情報,引起的結果大相徑庭乃至相反,這完全看我當時的心情或能想起來的雇主。倘若說我是古往今來最隱秘的臥底特工,估計不算吹牛。是的,我籍籍無名,卻不聲不響就干成了不少大事。這豈非正是一個成功特工的特征之一?如果我的容貌被置于聚光燈之下,恐怕活不過一個月。正是毫不起眼的容貌救了我,我?guī)缀醪恍枰瘖y或易容。時光如大江之水滾滾東流,而我從未改變的容貌,就是最大的掩飾。有誰會想到一個人,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乃至上百年之后,仍然沒有絲毫改變?更沒有撒手塵寰?我的雇主或目標至死都想不到,連我自己也想不到。這就是我與生俱來的保護色。二十年來,接頭人沒換,我只見過他一次。之后,都是通過手機、電話或電腦等通訊工具秘密聯(lián)絡。

        有好幾年,我深居簡出,潛心于科幻小說《千歲人回憶錄》的寫作。我大膽推測了自己的歷史或起源。我是來自卡索阿星球的特工,因被拍檔卡婭出賣而滯留地球至今,歷經(jīng)了地球上數(shù)千年的滾滾紅塵,因遇見卡婭后人獅鳳二族才想起往昔。我寫的是幻想小說,卻如有神助,一氣呵成,仿佛真的尋找到了失去的時光。這是發(fā)生于過去而非未來的科幻小說,我以為是標新立異,但被評論家批為奇談怪論。我想過自己也許是一個仿生機器人,但既在地球上浪蕩了上千年,這豈非咄咄怪事?至少,我在日常生活中并沒有見過小說中所寫的高人、巫師或通靈者,我的經(jīng)歷跟普通人并無二致,也沒想起哪個女友或任何風月之事。就是在這段波瀾不驚的日子里,我遇到了白芮。那是二○一八年初秋。

        平時,我迷戀于飛翔的事物,尤其是鳥類。小區(qū)位于果城青龍山腳下,雖綠樹成蔭,但常見的鳥類也不多,只有麻雀、畫眉、白頭鵯等三五種。這些鳥個頭不大,飛翔的姿勢靈巧有余,氣勢不足,它們更喜歡接近地面,飛飛停停,有時干脆就在地上踱步,有點像冬季里閑得發(fā)慌的農(nóng)夫,這跟我理解的飛鳥大相徑庭。我常在夢中遇見鷂子、蒼鷹、兀鷲、海東青之類的猛禽。有一次,我夢見自己伸展雙臂,在果城林立的高樓之間飛行、穿梭、盤旋。在夢中,一陣乳白色的濃霧籠罩過來,當大霧飄散,高樓已不見蹤影,仿佛被大霧挾持或隨著濃霧消散了,就像海市蜃樓那樣稍縱即逝。而果城變成了一個遼闊無邊的大草原,地上綠草繁茂,野花在輕風中搖曳,美得像童話。我悵然若失,在五嶺之南不可能有這么遼闊的草原,而草原上空有一只鷹在盤旋,顯得那么孤獨蕭索,但也帶著君臨天下的不可一世。這個夢太真實了,以至于第二天醒來,我仍停留于飛翔的迷醉之中。

        遇見鄰居白芮的那個黃昏沒什么特別,陽光白亮,灰霾不多。每天下午四時半,我習慣去打太極拳,以前也見過她,但沒怎么留意。小區(qū)有個小丘,尖頂被推土機鏟掉了(那十幾棵荔枝樹及橄欖樹倒是保留下來),鋪上水泥混凝土,并以綠油漆刷了一遍,是鍛煉的好去處。忽聽得“噗”一聲輕響,一只羽毛未豐的雛鳥掉落于地,幸虧地上落葉厚實,雛鳥應無大礙。只見她走過來,小心地捧起小鳥,那種關切的神情讓我心中一動。平時常見飛鳥,但幾乎看不到鳥巢,也不知道鳥們是在哪兒安家的。我舉頭四望,終于發(fā)現(xiàn)了高大盤曲的荔枝樹上,在密密匝匝的枝葉之中,竟藏著一只灰黑鳥巢。白芮繞著小丘在跑步,穿著湖藍色運動長褲,上身是白背心,英姿颯爽。她一只手捧著小鳥,只用一只手抓住樹木的枝椏攀爬,竟迅捷異常地到達了鳥巢之側,將小鳥放回巢中。她在樹上如履平地,就像是走上去的。與其說我震驚于她爬樹的本領,毋寧說我感動于她對小鳥的關愛。我視一切飛鳥是我的親人、我的魂靈。我的心跳在加速,身體因激動而哆嗦。當我們四目交投,她的目光就像平靜的火堆炸起了烈焰。我心里在嘆息,就是她了!我的單身生涯要暫告一個段落了,就像沙灘上的微型城堡被愛戀的新浪潮摧毀。當她回到地面,我的目光已離不開她了。她牛高馬大的,不算難看,但也不算是美女,長相平庸,倒是眼大,雙腿看上去修長而筆直,肌膚呈古銅色,略顯黧黑,一頭長發(fā)不燙不染,也不用頭筋扎一扎,宛若馬鬃在脖頸及雙肩上紛披下來。

        快三十歲了,還是單身,說到戀愛么,當然沒有,她說,一直對身邊的男人沒興趣,我還懷疑是不是性取向的問題,也試過去接觸女人,發(fā)現(xiàn)不是那回事。其實,你是男是女不重要,我倒覺得你蠻有女性氣質的,而我大大咧咧,更像是一個爺們。原來,我一直在等你出現(xiàn)!

        我也有相見恨晚之感。她居然是一位退役多年的長跑運動員,十七歲就從省隊退役了。我不解地問,長跑雖然是吃青春飯的,但也不至于這么早退吧。白芮說,其實我是隊里的種子選手,曾拿過兩次全運會亞軍,但差一點怎么也拿不了冠軍。教練在曾經(jīng)聲名大噪的馬家軍呆過,讓隊員向梅花鹿和鴕鳥學習步法,常熬了一大鍋黑乎乎的藥湯讓隊員喝。據(jù)說是什么獨家秘方,含有幾十種藥材,奇怪的是苦藥中還能吃出古怪的肉味,問是什么肉,教練又不肯說。她一吃就吐了個翻江倒海,怎么也咽不下,后來見到肉類都不敢碰了,怕得要死。一個不吃肉的長跑運動員當然沒有前途。教練萬分惋惜,也只能讓她早早退役了。從此,白芮成了一個極端的素食主義者,米飯或面食之類的主食也很少吃,每頓倒是進食大量蔬菜。

        我們很快就租到了一起。房子都不大,我只有一居室,堆滿了書。她那間是二居室,在陽臺上擺著十幾個花盆,種了薄荷、菊花、君子蘭、風信子、珍珠花菜之類的花草。過了個把月,我總覺得我倆有點不正常,后來才恍然大悟,我竟沒想過做那種事,而她也沒有這方面的需求。我們不睡在一張床上,而是分房睡,也極少摟摟抱抱。我們都是閑人,不上班。我有時寫點東西,有時亂翻書,但呆在她身旁,心里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她很安靜。她很少出門,倒是愛刷朋友圈。我以為她像我那樣,沒什么朋友,也許反倒在網(wǎng)絡世界里交流廣闊。她很愛聽音樂,主要是那種練瑜伽或禪修的音樂,很優(yōu)美,讓人心清如水。她有時也看一下電視,不追劇,不看新聞,也就看看動物世界。總之,我們過得很輕松,很平靜,也很歡愉。

        一天晚上,我走到她的臥室去。她正躺在床上看動物世界,電視熒屏上有兩只公羚羊在打架,不遠處有一只母羚羊在低頭吃草,偶爾抬起頭來,望一望四周,目光散漫。我爬上床,抱著她。她格格地笑,好像被人搔到了胳肢窩。我想去親她,但她將腦袋扭過去,避開我的頭部以保證目光不被阻擋。到了這一步,我覺得我應該有進一步的表示了。我試圖去撫摸她的乳房。她的雙乳不小,但形狀不算優(yōu)美,觸感也不太好,甚至有點硬梆梆的,就像是老南瓜或青椰子的表面。她似乎沒什么感覺。她終于關上了電視,讓她的臉挨著我的臉貼著,我感到一股熱量傳遞過來,暖洋洋的。她說,這樣就夠了,蠻舒服的。我悲哀地想,我一點做那種事的欲望也沒有。但又為什么那么迷戀她呢?她用手探了探我下面說,你也不想做,對吧?這樣就挺好。我們擁抱著,臉貼著臉,大約持續(xù)了半個小時。我竟?jié)u入忘我之境,似乎穿越了無窮個世紀,漫游了幾十個不同的宇宙,我猶如靈魂出竅,頭腦一片空白。等到意識回歸,我如夢初醒,如飲醇酒,有點恍惚。

        我們這算是談哪門子的戀愛呢?也許,我吸引她的不是情感,更不是身體或肉欲,但又十分強烈,難以說清。這種親近猶如親人,血濃于水,仿佛一種生物性的本能,就像是昆蟲一次次撲向火光(有時我才是那只昆蟲,而她才是持續(xù)燃燒的火焰)。這種抽象性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密關系,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異性兄弟”。是的,她身上有一種非人性或跟人類不同的特質,這使我們就像是同類,這幾乎慰藉了我在地球上長期流浪的孤獨。

        然而,事實是殘酷的,她的確是異類。有一次,她在切白菜時不小心切到了手指,血洶涌而出,鮮紅奪目。我近于絕望地涌出了淚水,感到心底有一座宮殿崩塌了。盡管如此,我仍迷戀她,仿佛她身上有一種強大的神秘力量。我太孤獨了。

        我沒見白芮去做過任何賺錢的事,很奇怪她是如何活下來的。她說,她以前在健身會所做教練,精通自由搏擊、健身瑜伽諸如此類(她馬上做了一個難度很大的肩倒立,身體的柔韌性極佳,以證并非虛言),她甚至替一個神秘富豪做過貼身保鏢,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曾徒手制伏過兩名手持匕首的兇徒。瑜伽或是打拳之類,我沒看她練過。她解釋說:我最喜歡的還是跑步,但那得真的是在地上跑,我無法適應那些似是而非的跑步機。以前是為了金牌或名譽而跑,其實都與我無關,現(xiàn)在才是為了自己跑,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但這也只存在于奔跑的過程中,一旦停下腳步,“家”就不見了。這讓我曾一度極其迷惘,“家”是什么?又在哪里?早年拿命去換的錢,夠我花十年八年了,當然得省吃儉用,還吃不上肉!她大笑。

        我望著她的笑容,純真極了。她哪兒是什么“異性兄弟”?簡直就是我本人映在一面古老銅鏡上略顯模糊的肖像。她說,遇上你,我才知道家就是你,你在哪里,家就在那里。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心里翻滾起一股熱浪。我用力抱緊她,胯下有了反應,卻讓我羞恥,這幾乎是一種亂倫的感覺。我不太困難地控制了我的欲望。正是從那天起,我覺得她其實也蠻好看的,至少是高大健美,雙腿挺拔,身材很不錯。而我顯得個頭矮小,長相平庸,站在她身邊像是個小矮人。

        有好幾個月了,我沒收到任何一個接頭人打來的薪酬。好在偶爾有幾個短篇登上文學期刊,有點稿費,但也是朝不保夕,異常拮據(jù)。我遂將東西搬到了白芮屋里,將一居室租了出去,庶幾能保住一日三餐。

        有一天,我外出回來,發(fā)現(xiàn)白芮在廚房里吃青菜。那是一種枝葉紛披的巨型菜心,跟連州菜心或增城菜心有點像,但顯然都不是,不知是何品種,植株更高大繁茂。生菜可以生吃,但通常要蘸點醬油、姜醋之類的調料,而她用塑料籮裝著這些青菜,大口咬嚼,十分痛快,全然不知道我回來。我靜靜地望著她,覺得這事有點詭異,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問她。

        我在忐忑的心情中過了四個晚上。在一個有月之夜,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我變成了一株碩大菜心,一條肥大的菜青蟲在啃噬著我,先是吃掉了葉片、葉梗,最后連手臂般粗壯的植株也生吞活剝。蟲子仿佛長著兩排尖銳如刀的利牙,牙齒咬嚼的聲音就像電鋸切割著樹木。我被驚醒了,發(fā)現(xiàn)吞食聲從陽臺上傳來,夜色中有一個高大的弧形灰影在凸顯。我啪地摁亮了電燈,只見一匹白馬正在伸長頸部,去啃食陽臺上種植的花草,并津津有味地咀嚼,渾然進入了忘我之境。我嚇得毛骨悚然,趕緊跑去看白芮的臥室,床榻上空無一人,而被鋪凌亂不堪。我又回到陽臺前,只見白馬已將白芮種植的蘭草、薄荷、菊花等花草一古腦兒吞咽下去。

        馬望著我,那雙大眼睛水汪汪的,幾乎要溢出眼眶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淚水。從那張長長的馬臉上,也看不出它的表情是快樂還是悲哀。馬靜靜地望著我,顯得高大健壯,精神抖擻,使安裝著防盜網(wǎng)的陽臺顯得愈加狹小、逼仄。我看見馬的胸脯上殘留著一件粉色睡衣的碎片。馬飽滿的臀部上一絲不掛,但馬腿上仍掛著底褲的碎片,地上也有幾片碎布頭。讓人震驚的是,馬兩條后腿的蹄上有一雙塑料拖鞋,這一切特征都無一例外地表明了——白芮變成了一匹馬,這匹馬就是白芮!我推了推房子的大鐵門,仍反鎖著,看來白芮夜間沒有出去過,而一匹馬不可能撞入這套密封得固若金湯的二居室。與其說大眼睛、長脖子或圓屁股帶有更多白芮的特征,毋寧說那些沿著馬頸兩側如銀緞子般紛披而下的鬃毛,讓我眼前浮現(xiàn)出了白芮的模樣。我好奇地看到,她的乳房仍然存在,也是兩個(這讓我松了一口氣,我還擔心她像母豬那樣掛著兩排乳頭),就掛在陰部上方,似乎變小了。那束馬尾讓我愕然。

        我在幻想小說里敘述過的不少奇異物種,如美人魚、半人馬、獅鳳二族,但那只是小說,在現(xiàn)實中從未遇過什么神奇之事。非要說怪異或奇異的事物,我本人倒是一大怪。我摟著馬脖子,將臉貼在馬的臉上,心中一片惶惑。我以前如此近距離地跟一匹馬接觸過嗎?我不能確定。我對馬一無所知。我將如何跟一匹馬相處?

        馬張嘴低語,那完全是我熟悉的聲音和腔調。看來她在說話,然而我根本聽不懂。我急了,吼道,你能說人話嗎?我一句也聽不到。馬搖了搖頭,她似乎聽懂了我的話。我以前看過一部叫《馬語者》的電影,說有個獸醫(yī)湯姆·布克能用特殊語言跟馬交流,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鳥語。我一邊撫摸著她的頭部,一邊柔聲相勸,好歹將她哄回臥室里去(看上去,她的體積和重量跟之前差不多,作為一個女人,她堪稱牛高馬大,但作為一匹馬,倒顯得嬌小玲瓏,甚至有些羞澀而溫馴,這無疑是一匹美麗極了的馬)。她像是聽懂了我的話,并咿咿呀呀地作答??傊?,她聽話了,很乖。我擔心天亮了,讓鄰居見到了,那可不妙。我跟她約法三章,讓她好好地待在屋子里,千萬不要再跑到陽臺或窗邊去了(當然窗簾早就拉上了)。我小心翼翼地措詞,唯恐因意見不合而激怒了她。好在,她都一一照辦了,或老是點頭。這是一匹聰明的馬,很通人性。其實,我不能確定她全聽懂我的話。

        馬躺到床上去,只聽得“咔嚓”一聲,床柱已斷裂,床架坍塌,幸虧鋪有床墊,馬只是下陷跪倒,倒沒有受傷。馬好不容易擺脫了床墊的羈絆,猶如掙脫了沼澤。我還是低估了馬的體重。她走到墻角旁的空地,屈腿躺臥下來,但不過幾分鐘,又站了起來,站著似乎更舒服些。我靜靜地望著馬。馬忽然走向洗手間的門口。但洗手間太小了,馬擠不進去。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馬就拉了一泡尿,這泡尿猶如山洪暴發(fā),將洗手間跟臥房之間的通道全淹沒了。我才明白馬是要上廁所。幸虧只是小解。我趕緊找了個塑料桶,以備不時之需。馬望著我,似有羞澀之意。唉,也不能怪她。馬走回臥室,就站著睡了,四腿站得穩(wěn)穩(wěn)當當,將馬頭搭在長長的脖頸上入眠了。而我心潮起伏,徹夜無眠。

        下次,我一見她有走向洗手間的跡象,就將水桶塞到她的臀部下去,這才解決了她的排泄問題。但很快,馬就用不著我?guī)兔α?,馬像人那樣,僅靠兩條后腿支撐,踮著腳,猶如跳芭蕾舞般輕巧地轉入了廁所,并準確無誤地將臀部對準了馬桶。

        第二天一亮,我就出門去了,得為馬準備食物。狗有狗糧,貓有貓糧,就是喂豬,我也知道是用潲水、米糠及煮爛的番薯苗。我沒養(yǎng)過馬,上網(wǎng)搜索了半天,也不得要領。馬不是愛吃草嗎?草是找不到了。我買了十幾斤貌似草葉的蔬菜如韭菜、枸杞葉之類及胡蘿卜、土豆和蘋果回來。我將蔬果洗干凈了,倒在一只塑料盆上去。她大口咬嚼,吃得很開心。馬比我想象中的吃得少,吃相也頗為優(yōu)雅、從容。

        就這樣,我跟馬相安無事,一連過了七天。馬忽然在房間里走來踱去,顯得煩躁不安。房子里空間太小了,她走得很拘謹,馬蹄在地板上發(fā)出的敲擊聲不算太大。她有好幾天沒洗澡了,似乎并不反感身上的膻臊。我認真觀察了馬的四蹄,呈半環(huán)形,有一層堅硬的角質。我覺得應該給她釘上馬蹄鐵,但不知道該怎么干,也找不到釘馬掌的人。我用直尺量了一下蹄的大小,想著去找皮鞋匠給馬訂做兩雙皮鞋。當然得用真皮,最好是牛皮,還要加厚,用舊輪胎做鞋底應該是不錯的。一匹馬不能老是呆在高樓的房間里。我知道她在盡可能忍受著煎熬,但仍然感到了空氣中彌漫著壓抑而沉重的氣氛,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失控而爆發(fā)。我得盡快想出一個妥當?shù)霓k法。

        我沒養(yǎng)過貓狗之類的寵物,且她又不是我的寵物。馬的通常壽命是三十到三十五歲,長者可達六十多歲。白芮未滿三十,但作為一匹馬,應算是中老年了。但我看她精力充沛,顯得身健力壯。她應當?shù)酱蟛菰先ァN胰ミ^內(nèi)蒙古的呼倫貝爾大草原,那才應該是一匹馬呆的地方。天山南麓的牧場也不錯。但如何才能將她帶到北方的草原上去呢?我上網(wǎng)搜索“如何長途運輸一匹馬”,但沒有讓人滿意的回答,倒有一個俏皮而不負責任的哥們說:買一副馬鞍,騎著出去就可以了,肯定沒有人查你,就說是遛馬的。這太搞笑了!關山迢遙且不說,我又不會騎馬,估計她也沒有被任何人騎過。動物園在這方面肯定有辦法,不是連大象、鯨魚這樣的龐然大物都能運輸嗎?我看過運載生豬的汽車,成百上千頭豬,就塞在車廂里,密密匝匝,讓人慘不忍睹。看來,帶馬去東北或西北那都不切實際了。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只能在果城郊外找一個水草肥美的小山村安置她了。

        沒想到,我上網(wǎng)一搜,居然有這么一個網(wǎng)頁:“廣東藏著的八大草原,每一個都是風景如畫!你去過嗎?”我如獲至寶,一一細看、比較,就看中了陽春雞籠頂“大草原”,該山主峰海拔一千二百八十米。據(jù)說,這是嶺南最大的草原,有清澈的溪流,一年四季,陽光明媚,野草繁茂,山花燦爛,有著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就是它了!總比粵北的高山草場要好,我怕冷。

        我在網(wǎng)上租了一輛“貨拉拉”,收拾好行李,衣服裝滿了一個大拉桿箱和一個大帆布袋,精心挑選了兩大紙箱書。這個很重要,我每天都要翻翻書。我還打包了兩床棉被及一張蚊帳,反正租了車,能多帶就多帶一點??磥?,我得在雞籠頂過冬了。這還是我跟白芮第一次出門遠行。我打開她的衣柜,翻了翻她的衣服,不多,也不華麗,倒是質量不錯,大多是純棉的,式樣簡樸,跟她的生活如出一轍。她的衣服當然是不必帶了。我翻了翻抽屜,發(fā)現(xiàn)了白芮的錢包,里頭有她的身份證,有幾張銀行卡,存折上居然有十幾萬人民幣存款。她從來沒有告訴我密碼,否則這筆錢就能保障我倆過上一陣好時光了。只能靠我自己了。她的手機和身份證是用不上了,但我仍帶在身上。即使對她熟悉如我,也看不出那個健碩的女人跟一匹馬有任何聯(lián)系了。

        我約司機在凌晨五點一刻會合,天色黑暗,萬籟俱寂,整個小區(qū)仍籠罩于沉睡之中。我先將行李搬到樓下,然后將馬趕出門口,鎖好門。在馬進電梯時我略顯擔憂,只見馬將后腿站穩(wěn),宛若人立,兩條前腿靠著墻壁,在狹小的空間中顯得游刃有余。馬好像精通縮骨功之類的柔術。對了,白芮練過瑜伽。沒有一個熟人看到我們。司機是一個瘦小的中年人,將車廂門一打開,馬異常迅捷地跳上了車廂,我將行李扔上去,就坐在棉被筒上。我讓司機將車廂外頭的帆布全拉上。

        那司機一見到馬,嚇了一跳,嘟噥著說,拉馬不行吧?碰到交警怎么辦?肯定會罰我!我主動多給了他一百元,并說如果受罰,一切損失均由我承擔,司機才閉上嘴。我還擔心他問三問四,好在他沒有再吱聲。馬也不吭聲。車駛出了果城,晨光曦微,我才注意到馬一直沒有嘶鳴。當小貨車在轉彎或急剎時,我都擔心馬會跌倒,但馬四腿挺立,穩(wěn)如泰山,保持著讓我驚嘆的平衡能力。馬對這趟未知的旅途似乎熱情高漲,至少對我的安排異常配合。

        大約花了四個半小時,我們順利抵達了陽春市雙滘鎮(zhèn)雞籠頂山腳的七星村。在海拔數(shù)百米以上的高山草甸,雖是秋季,草葉枯黃,卻頗有草場的味道,但要說是草原那就有點牽強,頂多算是草場,非要說是草原那也是縮微版的。但嶺南有這樣的一處地方,委實難得。景色確實漂亮,小平原,小山包,小盆地,小湖泊,濕地流泉隨處可見,白鷺在濕地上滑翔,讓人不禁追隨鳥的視線仰望云朵懸浮的天空。

        村口有一家士多店,賣些日雜用品及糖煙酒之類的百貨。我將行李寄存在這里,店主阿貴很熱情。我買了兩瓶礦泉水及一包綠豆餅,就帶著馬往山上攀登。馬沒有上轡頭和韁繩,但她跟著我,亦步亦趨,就像是我的影子。等我們登上“雙乳峰”山腰,山勢較為平坦,草葉青少黃多,仍相當茂盛。馬忽然像一陣旋風越過我,長嘯一聲,就往山上飛奔而去。馬的嘶鳴異常響亮,就像一根鞭子將我抽醒了。我是不是瘋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白芮呼喊或馬的嘶叫。

        我坐在草地上,吃著東西,眺望四野,山上有三三兩兩的牛群在吃草,除了數(shù)量不少的黃牛和水牛,居然還有軀體黑白相間的奶牛,這使此地有了點牧場的味道。我在山坡上沒看到另外的一匹馬。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馬閃電般從山頂沖下,來到我的身邊。她望著我,興高采烈。我之前沒見過白芮這么開心。我站起來,馬用頭部貼著我的臉,輕輕地摩擦,淚水盈眶。我心情有點復雜,我怕是越陷越深了。馬以她的方式跟我親熱了一番,之后放開喉嚨去啃食青草。在南方,這個季節(jié)還有點鮮嫩的草葉,雖比不上盛夏野草的甘甜多汁,但看著她大快朵頤,我心情也明亮多了。

        據(jù)說雙乳峰在四五月間是旅游旺季,但此刻游客稀少,甚得我心。我就怕人多。七星村有不少閑置的村屋,我挑了一幢四間過的平房租下來,交了半年租金。房子有點舊,但很結實,采光很好,不用怎么修葺就能入住,價錢也不貴。電路還是完好的。當然沒有自來水,但庭院中就有一個屋主打的水井,裝了一個手壓水泵,我打了一桶水,洗了一把臉,還算清甜,這讓我驚喜。馬跑到那間裝著半屋子稻草的廂房門口,瞅了瞅,就走了進去,她似乎比我還滿意。

        房東是一個叫宋嫂的獨居者,四十多歲,瘦小干枯。那幢平房長期閑置,這次租出了,她很開心。她住在毗鄰一幢兩層高的紅磚樓上。她說,多年來都是單身一人,丈夫十幾年前去深圳打工就不回來了,聽說他早就找了個北妹,重新組建了家庭,孩子都生了三個。她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一對兒女,現(xiàn)在大兒子外出務工去了,小女兒在省城讀大學,學的是IT專業(yè)。

        趁天還沒黑,我去雙滘鎮(zhèn)購置木床、廚具之類的東西,得好好收拾,才像個家的樣子。南方的小山村很多都荒廢了,十室九空,但七星村仍有不少活力,這可能就得益于雞籠頂是一個不錯的自然風景區(qū)。

        當晚,我睡得很香,太累了,心頭也放下了一塊大石。當我一覺醒來,卻發(fā)現(xiàn)馬不見了。我下意識地去撥打白芮的手機,鈴聲在旁邊響了。那手機我一直帶著,也保持著有電狀態(tài)。我啞然失笑。這個小蹄子,肯定是上山吃草去了,招呼也不打一聲??磥眈R是不需要我了。但我對自己說,還是得好好照顧她,我還能到哪兒去呢?這個地方也不錯,何必再回到紅塵萬丈的果城里去?暫且歸隱山林,讀讀書,寫點東西,這樣挺好。

        暮色降臨,馬還沒有在我的視線上出現(xiàn),我的心就揪緊了。好在,等到星光初現(xiàn),馬踩著月色回來了??磥聿挥媒o她準備吃的了。她打著飽嗝,心情舒暢得很,對我黑著的臉也熟視無睹。我第一次感到我們之間有了隔閡,且越來越大。她徹底成了一匹馬,再也沒有什么人性了,之前的親密關系亦蕩然無存。我心里一陣刺痛。我終于忍不住大聲呵斥馬,說她以后不得隨意外出,走時要報備,逗留的時間也要說好,最遲在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馬凝望著我,不搖頭,也不點頭,不知道聽清了沒有。我心里在發(fā)冷,看來她越來越聽不懂我的話了。我摸著馬鬃說,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馬竟將頭一擺,甩開了我的手。她似乎心里也有氣。好呀,要跟我作對是嗎?

        第二天一大早,馬果然又跑得無影無蹤了,到很晚才回來。一連數(shù)日都是如此。我到鎮(zhèn)上去訂購了轡頭、韁繩、馬鞍及馬鐙諸物。要做好這些東西不容易,圖紙是從網(wǎng)上下載的,我跟鎮(zhèn)上的鐵匠和皮匠反復商議,才定好了式樣。這些南方匠人從未制作過類似物事,竟激發(fā)了童心,很感興趣。我還找了個做防盜網(wǎng)的工匠,在馬房前裝了一個鐵柵門。我在士多店打了半斤當?shù)禺a(chǎn)的白酒,用新搞好的爐灶炒了只走地雞,吃得滿嘴流油,才發(fā)現(xiàn)自從白芮變成了馬,我還是第一次放開肚皮去喝酒吃肉呢。我心情好多了。我在村邊的竹林逡巡半天,挑了一根竹鞭砍下來,一米多長,手指粗細。我往虛空中用力劈了幾下,嗖嗖嗖,風聲切割著空氣。

        馬回來了。這次她回來得早了點,天色尚未黑透。我煮好了半桶黃豆,用瓦盆盛了水。馬走過來,嗅了嗅,喝了幾口水,對黃豆不感興趣。我搬出了轡頭及馬鞍諸物,有點心虛,但還是硬起心腸,耐心而細致地跟馬講道理,說明非裝轡頭不可的必要性。我們是親人,我不管你誰管呢?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不能再讓你為所欲為了,外出得有規(guī)律,這不是要控制你的行動或自由。每天我都帶你上山吃草、散步——說是放牧也行,但難保有歹人起壞意,畢竟,你是這里唯一的一匹馬,防人之心不可無。因此,希望你能理解并配合……馬惘然地望著我,沒有什么反應。好在,我安裝轡頭時頗為順利,想了想,裝馬鞍沒有必要,就暫且作罷。當天夜里,我將韁繩拴在鐵柵門上。我也想過抱被子去馬房,就在稻草堆上跟馬同室而眠,但牲畜的糞尿污穢,氣味太嗆鼻了,遂狠心作罷。

        翌日天剛亮,我就被馬喚醒了。那個聲音很柔和,充滿了磁性,不像是馬的嘶叫,倒像是一個女人在呼喚我的名字。我胸口一熱,鼻子發(fā)酸。我起床,草草洗漱,帶了點餅干,牽著馬,緩緩地往雞籠頂走去。我還是第一次牽著她呢。盡管她的人性越來越稀薄了,但我還是不忍以“它”相稱。馬邊走邊吃草,很愜意。我頭一次(和馬一起)登上雙乳峰之巔。

        在一個北風呼嘯的冬日,我沒有帶馬上山,就在山坡上轉悠,跟馬并肩而行,馬身上的溫暖讓我迷戀。馬忽然四腿趴下,身軀一矮,幾乎是伏在地上了,扭頭跟我“說話”。我猜測是她想我騎到她背上去,于是小心而興奮地照辦了。馬身上一片滾燙,我感到身下及大腿暖洋洋的,舒服極了。馬慢慢地挺直身體,開始碎步前行。我沒騎過馬,后悔沒給馬裝上馬鞍和馬鐙,好在馬走得很慢,儼然是閑庭信步。我胯下倏地膨脹起來,并隨著馬背的顛簸而摩來擦去,終于一瀉如注,暢快之至。大約持續(xù)了十幾分鐘,馬又將身體伏低,讓我離開了馬背。我怕有幾十年沒過性生活了,臉熱耳燙,一直到回家,仍心神激蕩,也不敢正眼去看馬。我告誡自己說,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女人白芮了。之后,我不敢再跨到馬的背上去了,我被一種羞恥夾雜著迷醉的復雜情緒所折磨。我知道,我越來越迷戀馬了。這已經(jīng)是跟親情、愛情乃至人類任何一種情感都不同的感受了。我又想起了昆蟲趨光的生物性或本能。我對未來一片迷惘。盡管如此,在七星村的生活仍是平靜而安寧的,這符合我的稟性。

        就這樣,我們安安靜靜地度過了冬天,相安無事。我對馬的照顧無微不至,其實也不用怎么照料,只要將她牽到草場上去就行了,有時也給她喂點芥菜、黃豆、番茄和蘋果之類的精料。她不怕冷水,洗澡時,我將她帶到村邊的溪畔,幫她洗刷,倒是凜冽的溪水將我的雙手凍得通紅。我梳理著她的長長鬃毛,內(nèi)心喜悅。夕陽的銅光打在馬鬃上,散發(fā)著朦朧的光暈,我仿佛回到了昔日兩人親密無間而又遠離情欲的日子。

        我在果城租出去的房子,租金會如期打到賬號上。偶爾還有一點稿費進賬。我寫得十分緩慢,但還是在冬天完成了兩個短篇小說,講的都是關于外星人光臨地球的故事。其中一個是外星人來到地球后,以人類的面目出現(xiàn)并生活下去,娶妻生子,在長達千年的歲月里,繁衍后代,子孫綿延。但外星人總是在家人以為其大限將至時遠游,并在另一個地方展開了新生活。他既沒有衰老,也沒有暴露。我霍然一驚,忽然想起了寫作的初衷,就是為了捕撈記憶,了解自己以及往昔。了解自己是不容易的事,而我又多了一件了解白芮或白馬的事。我忽然想起了數(shù)年前出版的小說《圖書館》,那部神奇之書曾火過一陣,這在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絕無僅有,幾乎記載了“我”數(shù)千年來的生涯及記憶,而又通過一座龐大的地下圖書館所承載,該圖書館由鳳族女巫世代守護。那數(shù)以萬計的百科全書(而主要是小說)全都出于我的筆下,記錄的又主要是“我”耳聞目睹乃至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若想了解哪一個時期,只要去檢閱一下即可(還有電子閱覽室呢)。然而,那終究是我的癡心妄想,是白日夢一場。首先,世上并沒有這樣的圖書館,該小說本身倒是存在的,但所記載的純屬虛構,是我為了安慰自己而杜撰的。事實上,這部小說已被世人遺忘,連我也差點想不起來了。

        山居歲月的確清靜,跟馬和平共處,使我心情舒暢。我因為靜心而想起了一樁樁往事。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們一幫誓要解放全人類的知青,進入緬甸作戰(zhàn),在熱帶叢林遭遇了一件奇異之事。彭家聲的“果敢人民革命軍”抓到了兩個奇特的俘虜,這兩個家伙不是政府軍的士兵,也不是平民或叛逆,而是兩個老猿。兩猿須毛皆白,雖被擒捉,卻毫不驚慌。兩猿口吐人言,自稱在唐代就出現(xiàn)在地球上了,來到這片叢林至少有三百年了。那時他們還不是此等嘴臉,而是滿腹經(jīng)綸的山中處士,隱居深山,吟風弄月,何等快活,不知為何卻逐漸變成了如今雷公嘴、一身毛的模樣,還問起現(xiàn)在中土是誰做皇帝?還是漢人的江山嗎?一六六二年,他們在勐臘見過敗退至此的李定國將軍。一猿誦詩曰:“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另一猿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和之。士兵將兩猿以皮繩捆縛,關入牢中,也不敢輕加傷害。待我聽聞消息,趕過去一看,說兩猿在子夜已不翼而飛。彼時,有強光照徹山谷,猶如信號彈似的,一閃即逝。而一個草帽狀的圓形飛行物在強光中消隱,牢門不打自開。當時,不少戰(zhàn)友都說看到了。有的人還說,就像是在谷底升起的圓月或夜晚里的太陽那樣奇異而燦爛——這算是什么話!我在緬甸跟政府軍作戰(zhàn)的情景歷歷在目,但后來如何回到果城或進入了新世紀的生活,卻出現(xiàn)了巨大的斷裂。關于兩猿的記憶更顯得縹緲虛無,一片朦朧。這樣的事情,更像是出于我的小說,而不是經(jīng)歷或聽聞,況且我也確實沒有親身遭遇。倒是那一次強光及在強光中消隱的碟形飛行物,卻清晰無比,歷歷在目??上У氖?,我沒有機會面晤那兩個老猿,說不定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亦未可知。

        記憶的閘門一打開了,我就會想起更多有用的信息(也不知道是往事還是小說,是虛構還是事實),也相當有趣,趕緊在筆記本上記下來(我習慣用筆在大十六開筆記本上寫草稿,再在電腦上完成第二稿并作修改,至于手機,因平素幾近與世隔絕,很多功能如微信等就形同虛設)。我就像順著一根老瓜藤摸到了一連串碩大果實。譬如,我前些年曾被一個女巫囚禁于西安的一家精神病院里;在明朝末年因黨爭之禍,坐過十年牢;在戰(zhàn)國后期被囚禁于一處南洋海島的石室之中,長達數(shù)百年之久……這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我不是階下囚,就是逃亡者。但并非全無價值,至少,將我的人生極大地往回追溯了二千年之久(這已毋庸置疑,哪怕我看上去總是四十多歲的模樣),并使我遇上一匹由女人變成的馬,顯得不太難接受。我原本就是非常之人,遇上非常之事,也就不足為奇了。那么,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那幾年,我在緬甸的群山和密林之中作戰(zhàn),遇到的怪事有很多。傳說山里有野人出沒,都傳了上百年了,但我們連野人的一根毛也沒有見到。那兩個被俘后又不翼而飛的老猿,應當不能算是野人,但山民愚鈍,將其誤以為野人也有可能。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當時我是駐守邊疆的士兵。我和戰(zhàn)友倒是在阿爾泰山南麓阿勒泰的白哈巴村,經(jīng)常見到一匹紅色的野馬,在白天像一團火球掠過山野,在月夜即如幽靈般閃現(xiàn),神出鬼沒。我們對它很感興趣,窺伺已久。在軍用望遠鏡里,野馬從不吃草,也不喝水,更不睡眠,仿佛從來就不會饑渴,也不會犯困,有著無窮無盡的精力。有好幾次了,紅馬進入了56式半自動步槍的射程之內(nèi),要擊倒它易如反掌,但我們決定要捉活的。這個難度就大多了。我們準備好了套索、繩竿、絆馬繩之類的東西,騎著馬三面包抄,偷偷地接近,之后突然策馬圍攻。我們用絆馬繩將紅馬弄翻了,并給紅馬上了轡頭。七八個人夾手夾腳,總算將紅馬制服了。紅馬昂首向天,一聲長嘯,威風凜凜,紅色鬃毛飄揚如旗,儼然是傳說中的大宛汗血寶馬。有個人伸手去摩挲馬背,說觸手溫暖,似無異樣,并不見有如血的汗珠沁出來。

        我們將紅馬獨自關在一個馬廄里。紅馬不吃不喝,卻不斷地跳躍、嘶鳴,后來,竟以頭部猛烈撞擊鐵柵欄,直撞得頭崩額裂,卻又不見流血。我們弄到了麻醉槍,打在馬身上,也沒有效果。一個愛鼓搗無線電的士兵,在默默地觀察了好一陣之后,忽然走上前去,伸手往馬耳里掏出了一根電線(很舊了)。馬忽然僵硬了,就像失去了生命或動力。士兵們圍著馬團團查看,又用手鼓搗,均臉色驚異,終于有人叫道,這不是一匹真的馬,而是一具機械馬!

        眾人面面相覷。我從小人書上看過諸葛孔明以木頭制作木牛流馬,供長途運輸之用,也聽說過外國科學家制作機器人的事,但親眼看到一匹在荒野上奔跑的機械馬,平生還是第一遭。眾人拔出軍刀,像拆解一只鐘表或一臺機器那樣拆解這具機械馬。馬的表皮及鬃毛栩栩如生,連馬蹄及馬眼的細微之處也酷肖逼真,而內(nèi)里卻有密密麻麻的線圈、齒輪、螺絲及電路板,并被細小而單薄的金屬帶子所連接。當我們試圖將其重新組裝并發(fā)動時,卻失敗了。我們瞅著這一大堆馬的身體及五金雜碎,沮喪極了。我們殺死了一匹機械馬。我們上報軍方,并將機械馬的殘骸交上去,以供上頭作科學研究之用。

        彼時,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想起了大約四十年前(一九三七年九月),馬虎山起兵亂疆(一九三四年七月,馬仲英兵敗烏魯木齊,率隨從西去蘇聯(lián),后任命部將馬虎山為三十六師代理師長),跟盛世才部及蘇軍激戰(zhàn),其麾下騎兵在阿克蘇河和葉爾羌河交匯處奮力沖向蘇軍的裝甲師,將馬刀向低空飛行的轟炸機擲去,直到最后一名騎手被坦克碾碎。馬虎山遁逃印度,三十六師全軍覆沒。馬仲英的最后結局有好幾種說法:一、馬加入蘇聯(lián)空軍,因飛機失事死于空難;二、恰逢斯大林的清洗運動擴大化,被打成托派死于冤獄;三、馬曾用重金賄賂蘇方接待人員,對方怕丑聞暴露而派克格勃殺人滅口;四、馬投身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在與德寇空戰(zhàn)中犧牲;五、馬參加西班牙內(nèi)戰(zhàn)陣亡。最后一種說法最匪夷所思。當時,我是馬仲英高級幕僚葛薺云的侍衛(wèi),葛薺云曾受馬仲英派遣,潛回延安接觸中共高層,在途中受到了一支不明身份的騎兵攻擊。一開始,我們以為是盛世才或蘇聯(lián)的軍隊,后來猜想應該都不是。敵人的武器頗為怪異(平時在天山南北遭遇的騎兵,主要以彎刀及步槍作戰(zhàn)),是一種噴射出強光的筒狀武器(從今天看來,應是激光槍無疑),而那些兵馬被子彈及炸彈擊中之后,有線圈及齒輪等怪異物件飛濺而出,卻沒有看到流出一滴血。當時我嚇得毛骨悚然,戰(zhàn)友紛紛陣亡,只有我護著葛薺云左沖右突,死里逃生?,F(xiàn)在想來,那支騎兵乃機器人部隊,馬亦是機械馬。

        在這些不太遙遠的記憶之中,我都是一名士兵,這讓我心生不快。我向來認為,士兵是會走路會呼吸的殺人工具而已,跟兇器無異。那支襲擊我們的不明身份的部隊,跟那匹在四十年后遭遇的野馬,是否相關?這就無從稽考了。

        一念及此,我悚然一驚,白馬莫非也是機械馬?但她分明是由白芮變成的啊,但難保其不能像變形金剛那樣,由機器人而變身為機械馬?我想到這里,就睡不著了,打了支手電筒,去馬房看馬,她將頭部埋在頸部上睡得正酣。我仔細察看馬,全身上下,無一遺漏,又伸手去馬的肚臍眼及耳朵處掏摸,均無異常。這是一匹貨真價實的馬。當我在馬耳孔里掏挖時,馬被驚醒了,她張大眼睛,見是我又放心地睡去了。

        在整個冬季,我想起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往事。其中讓我最難以接受的是,我是一個特工沒錯,卻來自太陽系外的某個星球,帶著探測或考察地球文明及人類生活的任務。當我和助手的小型飛船降臨地球時,黃帝和蚩尤正在涿鹿的原野上大戰(zhàn),雙方血流成河,尸橫遍地。飛船帶著耀眼的強光緩緩地登陸,猶如太陽墜落于地,雙方軍隊驚駭莫名,趕緊住手,并拋掉了兵器,紛紛向著飛船雙膝跪倒,拼命磕頭。一剎那間,飛船又在漫天刮起的迷霧中消失了。我始終無法證實我是一個外星人。但這些往事畢竟充實了我的記憶倉庫,讓我對歷史或過去影影綽綽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不至于是一片空白。這太像是一個神話了。在緬甸作戰(zhàn)之類的經(jīng)歷,就顯得更真實可信,一旦記起了,就難以忘卻。類似之事,我記了好幾個筆記本。

        在七星村隱居的日子,我收獲頗豐。說起來,這全拜白馬之所賜,但那些往事,卻無一件跟白芮或白馬有關。除了這數(shù)月來的朝夕相處,我過去跟她并無交集。馬很服從我的管理,冬夜寒冷,我抱著棉被蓋在馬身上,馬似乎不覺得有多冷,卻也不拒絕。

        到了四五月間,雙乳峰上遍地皆是怒放的山花,尤其是杜鵑火紅,草木蔥蘢,生機勃勃。這是雞籠頂山野最美的季節(jié),看上去也更有草原的感覺了。馬啃著青草,精神抖擻,活力非凡,真是如魚得水,暢快之至。從四方趕來的游客絡繹不絕,在牛群之中,白馬顯得鶴立雞群,十分醒目。我牽著馬從青草上踐踏而過,陽光明媚,心曠神怡。風景使人安慰,我和白馬置身于大自然之中,遠離塵囂,身心愜意,放松之至,之前在果城的生活真是作繭自縛。不少游客紛紛用手機拍照,猛發(fā)朋友圈。游客中居然有兩個來自東北的蒙古族姑娘,她們在陽江工作,因為思念故鄉(xiāng)大草原的緣故,利用周末到雞籠頂一游,聊慰鄉(xiāng)愁。她倆見到白馬,大喜過望,提出要租我的馬馳騁一番,我想起了扔在屋角的馬鞍及馬鐙,婉言拒絕了。我想白芮也不會讓她們騎。

        沒想到過了幾天,草場上竟出現(xiàn)了一個牽著一匹黑馬的漢子。漢子其貌不揚,臉色黧黑,臉頰上長著一顆豆粒大的黑痣,痣上還有一撮黑毛,這使他看上去有點獐頭鼠目。我不喜歡他。黑臉漢子舉著一個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用毛筆寫著:跟馬合照五元,騎馬半小時一次,每次六十元。跟馬合影的人蠻多,騎馬的人甚少。也有人跟白馬合影,我懶得理他們,更不收錢。那匹馬倒是高大神駿,毛發(fā)烏黑、油亮,沒有一根雜毛,黑得猶如最深的黑夜,我想起了布羅茨基筆下的黑馬,跟我的白馬倒是相映成趣,一個潔白如雪,一個漆黑如墨。白馬不算高大,跟黑馬比起來就更嬌小了。那黑馬配好了馬鞍及馬鐙諸物,顯是有備而來(跟那兩個蒙古族姑娘不知有無關系)。那黑馬一見到白馬,兩條后腿之間就有一件木橛般的物事挺出來,猶如燒紅的鐵杵,紅艷耀眼。

        白馬噴著鼻息,四蹄揚起,就要向黑馬走去。我雙手勒緊韁繩,用力往回扯,白馬停駐不動,凝望著我,我無法準確形容馬的表情。但我感到我們之間存在著的隔膜或分歧越來越大了,氣氛肅穆,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就要在空氣中繃斷。剛好,有一個人跟黑臉漢子談好了騎馬的價錢,騎上了馬背,往一處小山丘奔去。黑馬跑得不算快,白馬忽然發(fā)力,沖著黑馬跑去。我猝不及防,雙手一陣劇痛,猶如被火燎過似的,手一撒,韁繩已脫手而去,轉瞬之間,兩匹馬就不見蹤影了。

        我心中一沉,臉僵硬了。我有一種奇怪的感受,像是被至親拋棄了,又像是遭受了仇敵的蔑視,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我頹然坐在地上,只覺得藍色的天空跟姹紫嫣紅的山野都在急速地旋轉起來,一種劈頭蓋臉的孤獨感浪頭般撲打過來。我的淚水幾乎溢出了眼眶。我又成了這個星球上的孤兒,連一頭牲畜都離我而去了。

        我沖向那個黑臉漢子,挑釁地瞪著他,一股怒火涌上胸口。我想找茬,甚至忍不住要揍他。他訕笑著,避開了我的視線。我以頭撞地,咽喉發(fā)梗,哽咽著沒哭出聲來,但涕淚交流,濡濕了臉頰下的泥土。與其說白芮是我的女友,毋寧說是我的妹子,但眼睜睜地看著她跟隨黑馬而去,仍激起了我強烈的嫉妒與怒意,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等了約半個小時,那匹馱著人的黑馬回來了(它的陽物已萎縮),白馬也并頭返回。我厲聲呵斥白馬,讓它立馬跟我回去。我抓住韁繩一扯,白馬沒有抗拒,但它不時扭頭回望黑馬,那含情脈脈的眼神讓我妒火中燒。

        我將白馬牽回庭院,就拴在門前的芒果樹下。樹上掛滿了形如豬腰的青芒果,還沒成熟,但散發(fā)的脈脈清香,依稀可聞。我從馬房里找出了那根一米多長的竹鞭子,青色已褪,呈灰白色,仍非常柔韌。我舉著鞭子,忽見四面圍了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這些人很陌生,看來都是游客。有一位少婦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涂脂抹粉,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穿著連衣裙,粉妝玉琢,可愛極了。我避開了小女孩的眼神,雙眼一閉,狠狠地往白馬的臀部抽了一鞭,一股血痕腫了出來。我咬牙切齒地罵道,叫你找黑馬,叫你去找黑馬!我左一鞭,右一鞭,劈頭蓋臉地往白馬的身體招呼,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下,鞭痕見紅,縱橫交錯,皮開肉綻。白馬沒有嘶叫,她的細皮嫩肉在鞭擊下遽然收縮又彈起。宋嫂聞訊沖過來,奪下我的鞭子,嚷道,這么嬌貴的馬,你就舍得打它?

        我猛地沖回屋里,將門關緊,一頭撲在枕頭上,淚水漣漣。過了一會兒,只聽得耳畔腳步雜亂,圍觀者已紛紛離開。我心情糟透了,晚飯不做,也沒有為白馬準備食料。到了半夜,突然下起大雨,雨水使我冷靜下來,但依然沒有澆熄我的怒火。我不讓馬進馬房,我跑到她的身旁,也沒有打傘,就跟她并肩而立,一起承受著傾盆大雨的沖刷。估計過了兩三個小時,雨停了,我才返回室內(nèi)更衣、睡覺,迷迷糊糊就到了天亮。我到鎮(zhèn)上的藥房買了碘酒、云南白藥、止痛膏、棉簽之類一大袋藥物,有十幾種,有的種類還不止一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買這么多。買回來,我才想到,也許應該去獸藥店的。我惡狠狠地跟自己說,她會用得上的!

        等我回來已近正午,我給馬的傷痕消毒,當消炎藥倒在瘡口上,白馬痛得直打哆嗦。她畢竟是血肉之軀,而非機械馬。我想著,還是得讓馬吃點什么吧,但又不想將它放回山上去。于是,我向宋嫂借了一把鐮刀和竹筐,去田塍割了半筐青草,在溪水上洗凈了。我累得腰酸背痛,筋疲力盡,才發(fā)覺早飯及午飯都沒有吃。宋嫂招呼我去吃白粥,她煎了一碟新鮮的小河魚,都是本地溪流的出產(chǎn),滋味鮮美之至。她看我情緒低落,說,不要跟一只畜牲計較了,你又不是畜牲!她說得我臉紅耳熱。我將白馬拴在芒果樹下,沒想好怎么處置她。

        午后,我上山去找那個黑臉漢子,我說,你得將黑馬帶走了,不要再回來,離雞籠頂越遠越好!他說,這個景區(qū)是你開的?我說,不是,你不走也行,但那匹黑馬得走!他說,我為這匹馬給景區(qū)交了三個月的入場券,不將成本撈回來,我怎么走?換了你也不會走。我氣得直打哆嗦,忍不住要撲上去打他,但一想到我的敵人是那匹黑馬,暫且抑制了怒火,先得想過萬全之策。一連多日,我都沒想起該怎么辦,我仍然給馬割青草,煮精料,從宋嫂那兒找了個豬兜,裝了水給她喝。白馬一直拴在芒果樹底下,我沒讓她進馬房,也不讓她自由上山。

        我頭痛欲裂,一時想不出妥當?shù)霓k法。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讓人難為情的春夢。在夢中,我跟一個女人在顛龍倒鳳,那個女人長得什么樣是想不起了,只記得她有一對碩大柔軟的乳房,她眉開眼笑,捧著明晃晃的大圓奶往我嘴里塞……那一瞬間,我被一陣高過一陣的呻吟聲驚醒了。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宋嫂發(fā)出的聲音,旋即我臉色一變,趕緊披衣而起,只見月色溶溶,那匹黑馬正將前腿搭在白馬的臀部上,它仿若觸電,渾身顫抖,已經(jīng)搞完了,從白馬身上將陽物抽出,一溜煙就沒入了深重的夜色之中,就像幽靈那樣神出鬼沒。白馬已停止了喘息,但她仍沉浸于浪潮洶涌般的暢快之中。我肺都氣炸了,掄起了擱在芒果樹旁的鞭子,瘋狂地往白馬身上抽打。打了十幾下,那根竹鞭就折斷了(估計是老化了)。我沖回廚房,操起菜刀沖出來,咆哮道,我要殺了你!我腦海里閃過一道白光,猶如叉狀閃電在迸發(fā):她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有什么權力去剝奪她的生命?我的手在顫抖,哐啷一聲,菜刀墜地。我抱住芒果樹號啕大哭。

        我將白馬牽入馬房,關好鐵柵欄,也只能亡羊補牢了?,F(xiàn)在,白馬不折不扣地成了一名囚徒。此事總得有個了結。我又想起了那個奇怪的夢。那真是咄咄怪事,我不記得以前做過類似的夢,也不記得在現(xiàn)實中跟哪個女人親熱過。我當然經(jīng)過人事,只是腦海里沒有留下半分記憶。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好的方案??磥?,也只能等旅游旺季過去,那匹黑馬自會跟著黑臉漢子走了。

        第二天,宋嫂瞄了幾眼白馬身上的鞭傷,問我,又沖馬撒氣了?它又礙著你什么了?這樣不好。我不吭聲,自知理虧。宋嫂又說,你孩子多大了?太太在哪里上班?我常看到一些城里人來七星村小住,但十天半月就走了,還是耐不得寂寞。我說,我沒有太太,更沒有孩子,我壓根就沒結過婚。宋嫂說,聽說你是個作家啊,聽士多店的阿貴說你一張稿費匯單就有三千元,比村民打一個月工還多,知識分子就是好,坐在家里寫寫畫畫就能掙錢。不過,聽我說,還是成家生個孩子好,到老了就不會寂寞,真搞不懂你們城里人!我顧左右而言他,說,雞籠頂以前沒有馬吧?宋嫂說,你這白馬是頭一匹,之后又來了匹黑馬,說不定以后馬就會多起來了。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掩著嘴吃吃地笑。

        我笑不出來,說,我老覺得這匹黑馬有些不對勁,好像是沖我來的。宋嫂說,你一直這樣關著馬,也不是辦法,就是養(yǎng)條狗,也得去遛一遛。我點了點頭。她又問,你這匹馬很漂亮,買來的時候很貴嗎?

        我每天去割草喂馬,只丟在馬房門口。與其說我是不想見到馬的臉,不如說是避免她見到我或目光對視。我隱隱覺得有什么不妥,也想過跟馬去表達歉意,但怎么也說不出口來。我在心里說,不是我,馬能到這里來?

        一天夜里,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忽然,聽得白馬在喊叫,聲音凄厲,憤怒而慌張,就像警笛那樣刺耳。我立馬翻身而起,順手操起墻角上的扁擔,沖到馬房去,想著先去摁電燈的開關,卻怎么也摁不亮,敢情是被人破壞了。借著清亮的月光望去,白馬的身影在夜色中白朦朦,有三個黑影圍著她,手上都持著家伙,也看不清,好像是棍子、水管之類的棒狀物,也可能是長刀或九節(jié)鞭之類的兇器。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馬在狹小的室內(nèi)紋絲不動,淵渟岳峙,敢情韁繩早被割斷。有個黑影站在馬前拼命拉馬,而后頭兩個黑影舉著手上的器械往馬身上揮擊,劈啪有聲。我胸中升起一股怒火,舉起扁擔,拉開架勢,吼道:偷馬賊,給我滾出來!我記得當年曾在西域大漠迎戰(zhàn)匈奴,在喜峰口長城狙擊日寇,在緬甸叢林打過游擊戰(zhàn),哪一個不是大陣仗?雖有數(shù)十年沒跟人動過手了,但太極拳還是勤練不輟,料想這三人無非是村里的毛賊,怕他何來?但聽得黑暗中有數(shù)聲嘿嘿冷笑,那三團暗影沖我撲來,為首者舉起手上的棍棒猛砸,我尚未看清,虎口一震,手中扁擔已被擊飛。我來不及反應,背部又被硬物擊中,左腿骨被一棍掃中,痛徹心肺,不禁單膝跪地,撲通倒下,再也無力站起來。沒想到對手竟非等閑之輩,我是上過戰(zhàn)場,但畢竟荒廢已久,平時練太極拳亦僅得皮毛,竟一下子就被擊倒了。在這荒山野嶺之中,竟來了此等好手,這就有點意思了。

        忽聽得白馬長嘯一聲,一團朦朧的白影滾過,噼啪連聲,那三團黑影被白馬踢飛出去,“哎喲”之聲不絕于耳,顯是痛苦難當。其中一人忍不住慘叫,聲音尖細,竟似女聲。有人打了個唿哨,三團黑影往夜色深處撒足狂奔,一轉眼就消失了。

        待宋嫂聞訊舉著手電筒來看,見馬房的電燈已被擊碎。她將我扶起來,我將馬牽到庭院。我跟馬都受了皮肉之傷,早些日子買的跌打藥,此刻正好排上用場。宋嫂幫我們療傷不提。我想,若非偷馬賊非白馬之敵(白芮果然不愧學過自由搏擊,可惜在黑暗之中,我也無法看清楚一匹馬是如何施展絕技將敵人打敗的),她大聲嘶鳴,自是向我示警,看那三人身手非凡,所謀必大,決非一匹馬而已。我暗說,越來越有意思了。

        我想著,帶白馬來這個有名無實的南粵草原,實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待此間事了,無論如何艱難,也得讓她去北方真正的大草原生活,才不枉跟她相識了這一場。在明亮的燈光下,白馬靜靜地望著我,我撫摸著她的鬃毛,發(fā)現(xiàn)她的臀部及腹部均插著一支麻醉針。我拔出一看,吃了一驚,依此劑量,只是一支,就足以將一匹馬或一頭野豬放倒。但它渾若無事,這真是一匹不簡單的馬。

        打斗一場,已近黎明,我去補睡,醒過來已日上三竿,天氣非常好,就想著待會讓白馬上山溜達一番,畢竟關了她那么多天了。忽聽屋外傳來一聲馬嘶,聲音不太大,在我聽來卻是魔鬼的聲音。我一個箭步?jīng)_出來,只見那匹曾來偷香竊玉的黑馬走到馬房前,伸長脖子往里頭張望。只聽得白馬騰地一聲,以雷霆萬鈞之勢從馬房撲出來,鐵柵門也被她踢倒了。黑馬一聲長嘯,往雞籠頂狂奔,白馬緊緊跟上,一黑一白兩匹馬如兩道旋風,一轉眼就消失于前面的山丘上。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白馬發(fā)足腳力奔馳,還奢望它會回頭望我一眼,甚至沖著我叫兩聲,但都沒有。我呆若木雞,一時沒想到追趕,就是去追也追不上。

        我頭暈眼花,天旋地轉,胸中氣悶異常,待到午后,慢慢恢復了氣力,遂獨自一人上山尋覓白馬。牛群在草甸上緩慢移動,啃著草葉,心無旁騖,只是一匹馬也見不到。游客三三兩兩,或行走,或拍照,或坐在山石上小憩或沉思,根本就見不到有黑白二馬奔跑而過的痕跡,也沒見到那個臉上長著大黑痣的黑臉漢子,以至于我以為只是發(fā)了一場夢。你這就走了?白芮!

        我回到七星村,悵然若失。一連數(shù)日,我都上雞籠頂尋找白馬,宋嫂也讓村民四下里尋找,均一無所獲,連那匹黑馬及其主人也沒見到。一個村民說,怕是被黑馬拐走了?宋嫂瞪了他一眼。我來此處,原本就是為了照顧白芮,如今它不見蹤影,多留無益。清晨,我拿出幾張大鈔,讓宋嫂買了一斤土產(chǎn)白酒,殺了一只雞,做了一盤紅燒肉,下廚炒幾個菜,說,多日來承蒙照顧,打擾不少,今天請你吃頓飯。宋嫂詫異問,你這是咋了?我說,吃過這頓飯,就要走了,很感謝你的照顧。宋嫂眼圈有點發(fā)紅,不說話,跑到廚房里忙碌。

        忽聽得村口傳來汽車聲,一輛面的徑直開到了村口的士多店。車里走出了一個女子,約摸二十四五歲,臉圓眼大,兩頰紅潤,身材高大,膚白微胖,胸前圓滾滾的,豐滿撩人,穿著不算時髦,但衣飾整潔、端莊,一看就是牌子貨,決非尋常村姑可比。看來又是慕名而來看南方草原的城里客。她的行李真不少,挎著一個雙肩背包,又推著一輛嬰兒車,車上倒沒有嬰孩,卻放著一個大旅行袋。讓人矚目的是,一個頭發(fā)染黃的小伙子(想來是出租車司機),推著一個裝著四只小輪子的木制嬰兒床。那細小的柵欄,讓我想起了遼闊的草原和馬場。那個黃毛幫忙拿好了行李,又開車走了。

        那女子在院子前佇立,宋嫂迎上去,對答了兩句,就扭頭對我說,沈先生,她說是來找你的,說是你的讀者,知道你是作家,沒想到還是一個大名人呀,真沒想到!宋嫂搓著圍裙,興奮得臉上的蝴蝶斑微微發(fā)亮。女子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手來,說,沈老師,總算見到了,真不容易,我可是從東北趕來的。

        我一愣,說,咱們認識嗎?女子說,我是乳娘呀。我問,乳娘?你是誰的乳娘?她說,我的職業(yè)是乳娘,好比你的職業(yè)就是作家,你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找間房子一住,在電腦上敲一敲,就有錢入賬了。我笑道,也沒你說的那么容易。她的胸脯真誘人,像磁石吸收鐵屑那樣不由分說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也不敢老盯著看,就有點心猿意馬。她說,我大老遠趕來,就是想問你一件事,你那篇《千歲人回憶錄》寫的都是真人真事呢,還是編造的?我正在想著如何對答,忽見那個臉上長痣的黑臉漢子一陣風走來,氣咻咻地指著我嚷道,你的馬將我的馬勾引走了,賠我的馬來!我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大伙兒快入席,咱們先喝兩杯再說!宋嫂在院子里擺好了桌椅,將菜肴都端到四方桌上去。黑臉漢子盯著桌上的雞肉,香氣四溢,一屁股坐下來。這樣,四人入席,我坐在主位,坐北朝南,我的目光越過乳娘的肩頭,正對著門前不遠的稻田,秧苗青綠,遠處是秀美郁蔥的雞籠頂,籠罩于霧嵐之中,若隱若現(xiàn),風光如畫。而宋嫂等三人分布于桌子的東、西、南三面,恰巧堵住了我的去路。我的手心微微出汗,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乳娘又說,沈作家還沒有回答我呢。我說,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于我都是真的,于讀者卻不必當真,就當是一個普通故事來看好了。乳娘笑道,若是真的,那就不枉我千里迢迢來南方走這一趟了。我不解地問,就為了我?給我打個電話就搞清楚了,何必這么辛苦。乳娘轉頭對著黑臉漢子說,你問他要馬,聽說他自己的馬也丟了,卻問誰要去?你的馬只是一個接近完美的人工造物,亦即是一個馬形的機器罷了,沈先生的馬卻是獨一無二的非凡之馬。若非你的馬施展美馬計,恐怕沈先生的保鏢還是不會走的。現(xiàn)在好了,愛情來了,什么都拋到爪哇國去了。我說,你說那匹黑馬是機器馬?乳娘說,不錯,沈先生見多識廣,從目睹秦始皇燒制兵馬俑到見證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從赴西域鄯善獵殺匈奴到在喜峰口長城用大刀跟日寇肉搏,平生經(jīng)歷過不知多少大風大浪,區(qū)區(qū)機器馬,難道就沒見過?何必裝作大驚小怪,這反倒讓我不解了。我恍然大悟,說,你們是一伙的,都是沖著我來的吧?牧馬人不是牧馬人,宋嫂不是宋嫂,乳娘也不是乳娘,那天夜里的偷馬賊就是你們?nèi)齻€吧?

        宋嫂沖著我笑了笑,笑容竟有幾分嫵媚,這讓人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她說,如果保鏢仍在,我等自是束手無策。這幾年來你安然無恙,都說是你運氣好或偽裝得深,其實不然,你不知道,那個四腳保鏢幫你暗中料理了多少撥前來追捕你的人。當然,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她也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F(xiàn)在,你已成了甕中之鱉,插翼難逃,還是好好吃完這頓飯,就跟我們?nèi)プ咭惶税?。我愕然問,你們到底是誰?宋嫂說,你聽說過國際反外星人入侵聯(lián)盟吧?我和放馬的(她手指黑臉漢子)都是聯(lián)盟的探員,乳娘倒是國家星際安全署的警官。我點了點頭,說,你說的聯(lián)盟,是各國專門針對外星人罪犯或拘捕來自異星外來物種而組建的特種部隊吧,但我不是外星人呀。

        乳娘說,至于你是什么人,你在小說中已和盤托出了。

        我說,你要知道那只是一篇小說。

        黑臉漢子說,經(jīng)過我們好幾年的秘密調查,證明了你確實來自外星球,即使不是來自人馬座的卡索阿星,也不可能是地球人,地球上沒有人像你有這樣的能力,你從來不會衰老,而這個秘密是聯(lián)盟前幾個月才揭開的。就快是大白于天下的時候了,將會有圖有真相!

        宋嫂說,在二三十年前,在地球上發(fā)現(xiàn)了外星人活動的跡象,在雞籠頂?shù)挠墓戎懈莻蓽y到了外星飛船曾經(jīng)??康暮圹E。我臥底在七星村也有兩年多了,一無所獲,直至見到你和那匹白馬,才知道之前的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我嘆了一口氣,夾菜,吃菜,喝酒,一時無言以對。那三人望著我吃,卻不怎么動筷子,也許是我的鎮(zhèn)定自若,使他們不敢大意。我終于吃飽了,對乳娘說,你們都在開玩笑是不是?乳娘掏出一個藍色證件,上有銀色警徽,臉色一變,說,誰有心情跟你開玩笑?黑臉漢子發(fā)作了,喝道,組長還跟他啰嗦什么?趁早銬了押走!小王在村口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好!乳娘大喝一聲。她突然拔出爆能手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宋嫂及黑臉漢子胸膛各開了一槍。兩槍皆命中,二人連哼也沒哼一聲,就萎頓于地??磥硭麄z壓根就沒想到乳娘會反戈一擊,猝不及防。讓我吃驚的是,宋嫂及黑臉漢子的胸膛都被炸開了一個碗口般大的洞,洞壁锃亮、光滑,就像是被高溫焊槍熔化的錫鉛一般,竟然沒有鮮血流出,顯然不是血肉之軀。乳娘的手槍響聲不大,卻是威力巨大的特制穿甲手槍,能穿透機械重甲。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zhàn),說,原來他們都不是人類!你也是機器人嗎?你為什么要幫我?

        乳娘吃吃地笑,眼風一掃,媚態(tài)橫生,說,我是你的乳娘啊,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你真會挑地方,咱們只要處理好了這兩堆破銅爛鐵,本可在此隱居,過上好幾天太平日子。只是鎮(zhèn)上還來了一支十五個人的特警小分隊,我只能拖幾個小時,頂多小半天,不過,這個時間也夠了。她掏出一個對講機,讓警隊原地待命,沒有命令,不可輕舉妄動。她發(fā)號施令,斬釘截鐵,威權十足,跟她嬌滴滴的樣子反差極大。乳娘將嬰兒車及嬰兒床都放下了,就像在演出結束后拋棄了道具,但仍帶著那個雙肩包及旅行袋,說,趕緊走吧。

        我不解地問,行李那么多,都帶了什么?

        奶粉、奶瓶、保溫杯及尿不濕之類的嬰兒用品,乳娘笑答。

        你真是乳娘?。?/p>

        我還管接生呢。

        到哪兒去?

        跟著我就行,快走吧,恐遲則生變!

        我?guī)退崞鹆四莻€旅行袋,跟著她七彎八拐,快步疾走,來到了村尾的后山,她對路況了如指掌,顯然不是第一次到此。我們來到了一處破磚窯面前。乳娘示意我們停下來。磚窯不大,在破敗的茅寮下面,緊挨著山體的斜坡有一堵紅磚堆壘的墻,四周也堆放著好幾堆紅磚,就像是一座二十多平方的簡易房子,里頭有稻草堆積如山。乳娘嫣然一笑,示意我?guī)兔⒋u頭搬開,用草叉將稻草叉走,忙了一個多鐘頭。原來,在薄薄的磚墻之側,在稻草之中,竟藏著一具木桶狀的小型飛船,規(guī)模不大,約等于一輛卡車。我敲了敲飛船的舷艙,非金非石,倒也堅固異常,不像是地球上的金屬或別的什么材料。我馬上想起來了,去年乳娘曾給我發(fā)過相關視頻。乳娘在飛船艙門一排有紅紅綠綠小燈閃爍的按鈕上按動,艙門打開了,飛船里頭相當寬敞,就是裝上十來個人也不會擁擠。飛船整體頗為嶄新,看來不像是女巫史史(我某篇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一個女人,我跟她有著錯綜復雜的恩怨情仇)認定的那艘飛船。按她的說法,那艘飛船光臨地球有幾千年了。

        乳娘說,我的任務是接你回去,我來到地球有七個地球年了,一直在苦苦尋找你,后來在你的《千歲人回憶錄》中才找到線索。我在屢遭挫折之后,突然想到,最了解我們的肯定是敵人,就是果城當局的反外星人入侵機構亦即星際安全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遂考入了安全署。但他們對你所知甚少,情報不多,又不確切,大多是捕風捉影,甚至連你的模樣都說不清楚。有人說你是一條大章魚,有人說你是半人馬或馬形人,有人說你像水母那樣渾身透明并善于隱身,外形丑陋而變化多端,卻未曾想到卡索阿星人除了血液是藍色的之外,跟地球人幾無分別。

        我說,按理說,見到了飛船,已不必再懷疑你的身份,但茲事體大,還是想驗證一下,希望你能理解。

        乳娘笑了,拔出一柄小刀,在指尖上輕輕一刺,藍色的血像一根絲線那樣垂掛下來。我動容了,說,我一直不能確定自己的身份,對史史之言亦是半信半疑,如此看來,我是卡星人無疑了,真想不到。就算不管我來地球的任務了,但總不能拋下白芮不理吧。不管她變成了一匹馬還是別的什么東西,正如你所言,這些年來,如果沒有她的暗中保護,我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乳娘將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一個響亮的唿哨,忽見兩匹馬從樹林里沖出,一黑一白,摩肩挨背,狀極親昵。乳娘將這兩匹馬都趕上了飛船,說,小黑只聽我的指揮,乖得很呢。那支小分隊是我一手訓練出來的,也不是省油的燈,機警得很。你趕緊上來吧,咱們邊走邊說,以免夜長夢多,等回到故鄉(xiāng),再說個三天三夜不遲!

        我說,只有最后一個問題了,我不知道我來自何方,也許正如你所言,我跟你一樣,都是卡星人。但我離不開地球了,我就是無法離開,我喜歡這個星球,我不能跟你回去,你也不能走——

        我拔出藏在衣襟里的手槍,對準了乳娘的胸膛,說,請你將手槍拋過來,再扔掉對講機!你很清楚,這把槍的威力絕對不在于你那把槍之下!乳娘大吃一驚,依言照辦。她的臉(以及裸露于衣服外面的肌膚)突然發(fā)藍,藍得像極了純藍顏料在融化,或像是某種藍色水晶暴露于燈光之下。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竟迅即恢復了平靜,肌膚下的藍色就像海潮在緩緩地退卻。她好整以暇地問,這是怎么回事呢?你可以解釋一下嗎?

        我將她的手槍踢到一邊去,說,我的真實身份是星際安全署的人,我執(zhí)行這項任務至少有二十年了,你是第一個撞到我槍口上的獵物,也許還有你的機械馬。我拋出了我的小說《千歲人回憶錄》,不過是一塊誘餌,對不起,乳娘——乳娘說,我們真是同類啊,否則怎么解釋你的血液也是藍色的?我往她身上拋去一個精鋼手銬,厲聲說,將你的手鎖在舷窗上——乳娘凝望著我及我手上的槍,緩慢地蹲下去,拿起了手銬,并將自己的左手跟舷窗上的抓手銬在了一起,她雖失去行動自由,但似乎不怎么慌張。我放下心來,撿起了對講機,說出了飛船的準確方位,讓小分隊火速趕來——之后,我在黑馬身上細細察看,卻沒發(fā)現(xiàn)異常,對她說,你現(xiàn)在給我關掉黑馬的電源!乳娘說,這是一匹普通的馬,原產(chǎn)地是內(nèi)蒙古烏蘭布統(tǒng)的軍馬場,是我們從赤峰玉龍機場空運過來的,要不你的白馬也不會這么著迷——我將信將疑,吼道,這怎么可能——

        乳娘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大笑,我惘然地望著她。我在她的笑聲中渾身戰(zhàn)栗,就像一片次生林遭遇了狂暴的颶風。突然,我感到大腦里一片空白,禁不住天旋地轉,仿佛一個大海里的水被一下子蒸發(fā)掉了,只剩下白茫茫的鹽晶,所有的記憶在剎那間被清空了,就像一個貝類動物被掏掉了肉體,只剩下遺忘的空殼……我手上的手槍變得越來越沉重,直至重逾千鈞,再也無力掌握,終于“當”一聲掉在地上,伴隨著手槍墜地之聲的,還有鑰匙落地的聲音。那是手銬的鑰匙。我身上的衣服因過于寬大而成了羈絆,我仿佛跌進了被狂風吹倒的帳篷。我變成了一個只有數(shù)月大的嬰孩。乳娘用腳尖一挑,那把手銬的鑰匙躍入了她的掌心,她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手銬。她將我赤條條地從衣服里剝離出來,抱起來,貼著她豐滿綿軟的胸脯,愛憐地望著我,柔聲說,唉,小寶寶,可得要乖乖的啊——(她還說了句什么,那句話顯然非常重要,但我聽不懂了,也就是說我聽見了,卻無法聽懂)。之后,她以充滿柔情的嗓音哼唱了一首古老而優(yōu)美的搖籃曲,卻是如此真切而遙遠,甜美而朦朧,我依稀在數(shù)百年前也聽過。我瞪大雙眼望著她,覺得眼前之人很親切,也很古怪,很熟悉,也很陌生。我能確定之前從未見過她,但來不及細想,就于一瞬間平靜下來,在她因呼吸而輕微地起伏的胸脯間,就如大魚在波浪的搖籃上入睡了。

        作者注:文中的“雞籠頂”“七星村”“雙乳峰”等相關地名,并非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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