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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異鄉(xiāng)者

        2020-04-24 09:25:51董鶯時
        湖南文學(xué) 2020年2期

        董鶯時

        小滿

        三十三歲那年,我經(jīng)常去一家叫貓島的書店,那是南山文藝青年最推崇的去處之一。以前路過進去閑逛,隨意翻翻書,并未購買,因為網(wǎng)購書籍更加劃算。某天偶然在豆瓣網(wǎng)上看到一個同城活動,星期六晚上將在貓島書店放映一部法國老電影,我突然決定報名參加。

        貓島書店在倉廊巷里,一個陡坡旁不起眼的位置。它一半在地上,一半深陷在地下,門口有一株形狀怪異的三角梅,布滿桃紅色花朵的花枝將“貓島書店”的招牌遮去了大半。我早到了半個小時,假裝讀者在書店里閑逛。書店最顯目的圓形擺臺上碼著上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莫迪亞諾的小說《暗店街》《青春咖啡館》。店員正張羅著把二十幾張有靠背的塑料椅子擺放在大廳里,對面的墻上掛著投影幕布。整個書店的墻壁上只有一種裝飾品,各種各樣的藝術(shù)家與貓的黑白合影:薩特低頭疾書,一只雙色長毛貓從他的懷中抬起頭盯著鏡頭;海明威赤裸著上身坐在床邊,前景有一群貓正在進食;達利和他的豹貓一起瞪大眼睛盯著鏡頭,此外看向鏡頭的還有他上翹的胡子;薩岡和書桌上的貓一起看著打字機,她右手指間的香煙煙霧繚繞。村上春樹與貓,雷蒙德?錢德勒與貓,畢加索與貓,安迪·沃霍爾與貓,奧黛麗·赫本與貓,三島由紀(jì)夫與貓,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藝術(shù)家與貓。

        點一杯飲料,拿鐵咖啡或者蘋果菠蘿汁,便可以免費觀看電影。那天放的是法國新浪潮導(dǎo)演阿倫·雷乃的《去年在馬里昂巴德》。許多男男女女在空曠的客廳里、走廊上、花園中像做夢一般游蕩,談?wù)撝粋€又一個不著調(diào)的話題,一個男人遇見一個女人,他說他們?nèi)ツ瓯阆嘧R,并約好今年在此重逢,可她對此一無所知。在這一類電影里,總有那么多人在房間里或街道上行走,仿佛他們沒有一件重要的事可以做。那些無所事事行走的陌生人有一天會交談起來,什么都談,沒有重點,到最后,女人會突然跟著男人跑掉,電影便結(jié)束了。

        后來我開始頻繁收到貓島書店的活動郵件,有時是當(dāng)?shù)卦娙撕吐镁幽仙降拿裰{歌手的對談,有時是一個攝影家最新攝影集的簽售會,有時是讀書會,他們讀毛姆、多麗絲·萊辛或者卡佛。每兩三次活動中,我會參加一次。我很內(nèi)向和膽怯,每次都像個來逛書店偶然停下觀望的顧客,心不在焉、不發(fā)一言,既不參與朗讀,也不和人交談。連續(xù)沉默兩三個小時,嘴里產(chǎn)生苦味,吐出臭氣。某一次簽售會,我排了長隊把剛買的書送到作者面前簽名,女作家和藹地與我閑聊,說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有一字相同,我對這突如其來的對話毫無準(zhǔn)備,竟支支吾吾沒吐出一個像樣的句子便灰溜溜地跑掉了。我在貓島書店消耗了整個夏天的周末,依然沒有交上一個朋友。

        我已經(jīng)當(dāng)了許多年公務(wù)員,在南山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南山最大的優(yōu)點是氣候宜人,這也是唯一的優(yōu)點。全年氣溫在18℃左右,似乎也有四季,但冬天不會冷到下雪,夏天不會熱到伸舌頭,而且冬夏短暫得一晃神就混過去了。有種四季不分明的寡淡和無趣。當(dāng)有人問起我干了多少年公務(wù)員時(現(xiàn)在問這個問題的人越來越少了,好像人到中年就不會再被追問源頭,仿佛我一出生就在這里,在做這件事),我總得在心里默默做一下小學(xué)低年級的數(shù)學(xué)運算,才能給出準(zhǔn)確的答案。人年輕時總是會迷茫,但那種迷茫就像在玩蒙眼摸人的游戲,眼睛上系了絲巾或紅領(lǐng)巾,小心翼翼地去摸索四周那些努力壓制著笑聲和奔跑聲的玩伴。你早晚會摸到一個人的衣領(lǐng)或袖子,然后死死拽住,興奮地扯下眼罩遞給他,仿佛傳授衣缽。人到中年的迷茫卻像獨自在沒有出口的迷宮里找路,所有玩伴都消失了,四周寂靜如謎,而扯下眼罩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就是個瞎子。

        白露

        遇見你的那天已經(jīng)進入九月。天氣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持續(xù)了近半年的雨季結(jié)束了,因南山是座一雨成秋的城市,所以不下雨的初秋并不會比雨淋淋的夏天冷,想來我依然是夏日的衣著。

        貓島書店里正在進行一個對談,詩人、小說家和評論家在討論地域性寫作。他們認為,這個相對落后的西南邊陲省份,寫農(nóng)村不及莫言的高密,寫城市不及張愛玲的上海,所以只有寫本土,寫本省的那些關(guān)鍵元素,少數(shù)民族,原始森林,鐵路、巫術(shù)和孔雀,寫出本地特色來才能脫穎而出。他們又開始談?wù)撃切┥钤谛〉胤絽s成果斐然的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福克納、愛麗絲·門羅,逐個討論這些作家的寫作風(fēng)格、技巧、內(nèi)容,夸大著地域性的作用。

        “你覺得活動辦得怎么樣?可以給我們提提意見嗎?”我身旁的女人突然低聲問我。我見過她幾次,她和書店老板及店員都很熟,經(jīng)常在店里張羅,但我知道她既不是老板也不是店員,她年齡不詳、身份不明,會不會是這一系列活動的策劃者呢?我吞吞吐吐地說了一些恭維話,“很有趣”“能學(xué)到東西”“我很贊同”,沒有一句有建設(shè)性。女人只是微笑著點頭。

        “我看你經(jīng)常來參加活動,你結(jié)婚了嗎?家務(wù)不多吧?”當(dāng)我表明我不僅沒結(jié)婚,甚至沒有男朋友時,她表示出恰當(dāng)?shù)某泽@。

        中場休息時,她突然把坐在她身邊的你介紹給我。她說了你的名字,說你是個作家,你糾正是準(zhǔn)作家。我對你毫無印象,也許你是近期才來參加活動的,也可能是因為我從來不敢正視書店里的異性。你看起來很年輕,頭發(fā)稍長,臉色白皙,個子很高,身材清瘦,完全是個大學(xué)生的樣子,非常帥氣。

        你大大咧咧地坐到我另一邊的空位上,大聲問道:“很沒意思嗎?他們把文學(xué)說得像玄學(xué)。你學(xué)會了嗎?像他們說的那樣用超能力寫作。”你是來砸場子的嗎?

        “誰說我必須要寫這個地方?我生在這里就必須得寫這里嗎?就不能寫別的地方嗎?北京上海拉薩重慶,我大四的時候背著個包去了許多地方,一開始我和我一哥們兒一起去,中途他跑掉了,我就自己走,一路上花的錢不多,各種蹭車蹭吃蹭住,我本來也只帶著一千來塊錢出門。到大理時我身無分文了,就去古城里擺地攤,賣那些假石頭做的手鏈,沒意思,沒賺到幾個錢,我又認識了一哥們兒,我們就一起去了趟東南亞?!?/p>

        “你什么時候畢業(yè)的?”

        “去年。我剛才要說什么來著?對了,我完全可以寫別的地方,我甚至可以寫國外,我可以寫曼谷、金邊和西貢,我其實也可以不寫任何地方,可以虛構(gòu)呀,我小說里的所有故事都發(fā)生在烏里拉蘇,這當(dāng)然是我編的一個地名,誰知道它在哪。”

        活動又開始了,進入聽眾提問階段,有幾個青年站起來問問題。你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講話,我一只耳朵聽著小說家的作答,一只耳朵聽著你的長篇大論。我很尷尬,怕臺上的嘉賓當(dāng)場責(zé)罵我們,但卻不好意思打斷你的話語。你已經(jīng)把話題轉(zhuǎn)到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

        “博爾赫斯寫的不是小說,他寫的是小說的小說。你看,他會給你虛構(gòu)一個人,一個作家,再一本正經(jīng)地給你列出他寫的所有作品,然后對作品進行評述,甚至評價虛構(gòu)的作家未完成、未面世的虛構(gòu)的作品。卡爾維諾也不老實,他的長篇是由十個故事組成的,而那些故事只有個開頭,你完全看不出那些故事到底要說些什么,也看不出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p>

        觀眾更喜歡向那個小說家提問,那個詩人也被問到兩個問題,沒有任何人點評論家的名。你又談?wù)摿嗽S多別的話題,古希臘悲劇、佤族的祭祀圣地以及基因編輯,思維天馬行空,但邏輯實在不敢恭維。主持人宣布活動結(jié)束了,但大部分觀眾都沒有離去,三三兩兩地坐在座位上閑聊。你終于想起來應(yīng)該對你的聽眾表示一下起碼的好奇心,便詢問了我的情況。你已經(jīng)得知我是某重點大學(xué)的中文系畢業(yè)生,表示欽佩,我完全想不起來什么時候提過或?qū)懴逻^這條履歷。書店里似乎有幾個人認識我,甚至對我有些許了解。我常常覺得他人都消息靈通,他們對我的了解總勝于我對他們的了解,他們暗地里似乎有一條交換信息的渠道,而我被排除在這條渠道之外。你抱怨自己只是南山某所不入流的二本大學(xué)畢業(yè)生?!暗俏荫R上可以翻盤了?!蹦阏f你正在準(zhǔn)備考研??际裁磳I(yè)?“文藝學(xué)或者藝術(shù)史,誰知道呢?都準(zhǔn)備看看吧,瞎看書?!北究茖W(xué)什么呢?“環(huán)境工程,沒意思?!边@跨度真夠大的。你又問我喜歡的作家。我說了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八麄儺?dāng)然是好的,已經(jīng)封神了。但是你應(yīng)該讀點更新的小說,比如納博科夫和科塔薩爾。”你詢問我的工作,我如何打發(fā)周末,我來貓島的時間,又向我要了電話號碼,終于放我去趕末班公交。

        寒露

        某個星期五的晚上,你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小區(qū)樓下,叫我跟你們出去游蕩。你和兩個男人一起開了輛破破爛爛的比亞迪轎車,打算去四百多公里外的蓮灘縣看望其中一個男人的女朋友,顯然,他們也把我當(dāng)成了你的女朋友。你反復(fù)勸說我,去一趟就回來,明天一定回來。我上車后,你們立即把車開上高速公路,一路向南飛馳。兩個男人年紀(jì)都比你大,司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小個子斯文男人,帶著黑框眼鏡,你介紹說他是一個老板,自己有個門面,但是我一直沒搞清楚到底是做什么的老板。坐副駕的男人三十出頭,據(jù)說是某中學(xué)的美術(shù)老師,這次我們就是要去看望他的女朋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認識這些怪人的,你似乎特別熱衷和比你年紀(jì)大的人相處。

        你比在貓島書店時更加興奮,不停地跟車上的每一個人說話,詢問我的近況,向我講述你最近閱讀的書,你甚至把一部小說的情節(jié)從頭到尾地給我講了一遍。接近午夜時,你打開窗戶,把半個身子探出去,興奮地說:“快一點,開快一點,讓車飛起來。這不是一輛普通的汽車,我感覺到它在飛翔?!薄拔乙呀?jīng)接收到來自太空的信息。你看,江離,你快看,”你用力拍打我的手臂,“看到了嗎?掛在天空上的那個龐然大物絕對不是月亮,它是土星,比月亮大成千上萬倍,比所有高山加起來還要大,它橫在高速公路的盡頭,遮天蔽日,我們就要撞上去了,撞到世界的盡頭里去?!蔽抑黄矶\你不要去碰方向盤。

        我們在某個岔路口下了高速,拐進一個小鎮(zhèn),在一家杯盤狼藉、尚未打烊的燒烤店里坐下。我們點了許多吃食,燉牛肉,燒豆腐,烤茄子和豬腸、三線肉,每位男士還吃了一份炒飯或米線,除了開車的小個子老板,每個人都喝了兩三罐啤酒。我們在燒烤店滯留了兩個或三個小時,直到老板趕客才重新上了高速。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耳畔一直響起你絮絮叨叨的聲音,那些聲音被裹進我的夢里,讓我做起一個個吵鬧混亂的夢。天灰亮?xí)r我醒過來,美術(shù)老師在疲憊地開車,小兒子老板睡著了,而你竟然醒著,睜大通紅的眼睛東張西望。你說你一刻也沒睡著,完全沒有睡意,你還可以跟我聊聊帕慕克。難道你的一生都是這樣度過的嗎?那么多說走就走的旅程,那么旺盛的生命力,仿佛一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永動機。我突然明白過來了,跟你比起來,我簡直沒有活過。

        清晨我們到了蓮灘,把車駛向一條冷清的步行街,一家掛著“洞天居”書法牌匾的茶室大門緊閉,美術(shù)老師的女朋友還沒到來,電話也打不通。我們在空蕩蕩的步行街上游蕩,拉伸僵硬的筋骨。女朋友一個小時后來了,她打開卷簾門,換上茶藝師的工作服——粉色繡花旗袍,挽起長發(fā),露出立體的五官和濃艷的妝容,然后坐在一張巨大的核桃木茶桌前,一壺又一壺地泡茶給我們喝,有大益金針白蓮熟茶、高黎貢山古樹茶、鳳慶滇紅茶。我們通宵達旦地開車到這座邊陲小城,早餐也沒吃,卻在這里與一個陌生女人喝茶。美術(shù)老師和茶藝師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他們完全不像情侶,或許是多年前的老相好,或許是他打算追求的對象,又或許只是普通朋友。臨近中午時,美術(shù)老師聯(lián)系當(dāng)?shù)啬尘忠晃活I(lǐng)導(dǎo),他們立即為我們準(zhǔn)備了一頓豐盛的午餐。下午美術(shù)老師帶著大伙兒去拜訪了幾個朋友,一個搞書法的、一個搞攝影的,還有一個寫詩的小學(xué)老師,晚上又是一場飯局一場狂醉。我們本來決定當(dāng)晚返回南山,但是小個子老板突然提議到迤河縣某個鄉(xiāng)鎮(zhèn)看望他的朋友?!耙粋€大老板,他有一座山。非常好客的人,我們合作了好多年?!蹦愫兔佬g(shù)老師都拍手稱贊,原來不止你,他們倆也是永動機。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很快便睡著了,我懷疑自己會在夢中死去。中途你們似乎把車停下來,在服務(wù)區(qū)休息了三四個小時。我再次醒來時,看到小個子老板在我身旁打鼾,而你正在開車。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駕照,但是你至少連續(xù)喝了三場酒。已經(jīng)下了高速,轉(zhuǎn)到狹窄迂回的縣道,但是你依然開得飛快,汽車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大幅度顛簸,仿佛真的會飛起來。幸好半個小時后,小個子老板從你手里接過了方向盤。

        上午九點,我們終于到了小個子老板的大老板朋友家。他果真承包了一座山,在一條寬廣湍急、兩岸樹木葳蕤的河流旁。山被挖了一半,露出堅硬的切面,不知道他們是在采石頭還是其他更昂貴的礦物。大老板在河流上方搭了一座簡易的房屋,作為他來礦山檢查工作的臨時住處。房子被粗壯的鐵架子高高撐起,懸在河流上,房間寬敞,客廳廚房臥室一應(yīng)俱全。

        小個子老板和美術(shù)老師到大老板的私人魚塘釣魚去了,他們開心地討論著魚竿、魚餌、釣魚技巧一類的問題,交流著帶一壺烈酒一頂帳篷獨自去野外釣上三天三夜的經(jīng)歷,并約好下個月一起到南山郊外某個水庫釣魚。你想不通世界上還有比釣魚更加無趣的事情,且不說釣一個下午也不見得會有魚上鉤,就算頻繁上鉤,但在等待的間隙里要做什么?不能說話不能活動,難道要冥想嗎?所以你獨自去附近爬山去了,而我則待在懸空的簡易房里靠著沙發(fā)打盹。

        不知過了多久,你回來把我搖醒。說很遺憾我應(yīng)該跟你去爬山的,風(fēng)景太好了。我們省好的地方就是到處都是高山,可不像那些名山都修了臺階,路都沒有,你得自己開辟,踩著泥土或巖石,抓住樹干或野草,翻越一個個陡坡。而且即便到了十月份,樹木也不會枯敗,它們四季常青。然后你拿起一盒牙簽,要跟我玩?zhèn)€游戲。你在茶幾上按照1、3、5、7的數(shù)量擺上四排牙簽,形成一個大大的三角形。我馬上明白了,那是《去年在馬里昂巴德》里多次出現(xiàn)的一個小游戲。

        “你也看了那部電影嗎?”

        “當(dāng)然了,貓島放映那天我就坐在你旁邊,你沒有注意到我嗎?”我全然沒有印象。我覺得這個場景如此似曾相識,仿佛電影里的男主角在告訴女主角,他們一年前便相識了,并且有過約定。

        “原來我存在感這么薄弱,真讓人難過。不過我也不總是這樣熱鬧、引人注意,有時候我也會情緒低落,不想跟任何人說話,這個時候我像在冬眠。奇怪的是,我發(fā)現(xiàn)這個時候周圍的人都看不到我,我好像有隱身術(shù),很神奇吧?”

        游戲規(guī)則是,兩個人輪流從擺好的四排十六根牙簽中拿走牙簽,每次拿的根數(shù)不限,但只能拿同一排的。誰輪到拿最后一根牙簽,那人便輸了。一開始我輸了幾次,但是很快便搞清楚了其中的邏輯關(guān)系,于是再也沒輸過。而你玩游戲的技巧并不高明,你不喜歡思考和推理,每次都快速做出決定,雖然變著花樣取走牙簽,但是都逃不出輸?shù)舻拿\。

        “你有幾歲?”我吃了一驚,超過三十歲我便不愿意再提年齡,但還是如實相告了。

        “真的?太意外了,看起來完全不像,我以為你至多二十七八歲,甚至二十五歲。”我知道這不完全是恭維話。因為我身材矮小清瘦,臉蛋又小又圓,并且從來沒表現(xiàn)得行為大方干練,所以總是會被誤認為比實際年齡年輕三五歲。羅曼?羅蘭有一句名言,大意是人到二三十歲便死了,后面的生命只是在模仿過去的自己。我早就過了三十歲,并且在做一份靠模仿和重復(fù)即可完成的工作,所以在心里,我早就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中年婦女,甚至是一個死人。

        終于開飯了,晚餐異常豐盛,擺了三大桌,上桌的人除了大老板、大老板家人、礦場工人、我們這幾個不速之客,還有許多來自越南、泰國、柬埔寨、緬甸的外國人,或者父輩、祖輩移民東南亞的華人。大老板似乎多年前在東南亞一帶做了許久的生意,還娶了一個柬埔寨老婆。這些以前有過聯(lián)系的外國人,因為我們不知曉的會友探親談生意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又聚到了這里。開局十分鐘,場面就亂了,大家向認識的不認識的飯局后永不會相見的同胞、華人或者外國友人相互敬酒,口中說著普通話、地方方言、少數(shù)民族語或者蹩腳英語。你興奮地大吼大叫,向一個即將到澳大利亞留學(xué)的緬甸籍華裔女孩講了兩個小時你在東南亞搭車旅行的奇遇記。小個子老板也開心地與大老板握著手交談,并且打破禁區(qū),喝下三兩白酒。

        我們再次上車,開啟這次瘋狂之旅的第三段長途行車。小個子老板安靜地開著車,朝南山直奔,急于回家,似乎沒有人擔(dān)心他的酒量和車技。你倒還有留戀,多次提出去路過的某個小縣城轉(zhuǎn)悠。我怕耽誤星期一的工作,并不想附和,而且對這場旅行已經(jīng)厭煩。美術(shù)老師也一言不發(fā)。兩天兩夜,我們開著這輛完全不適于山路行駛的不堪重負的破舊小轎車,行駛了一千二百多公里,穿過三個地州,無數(shù)個小鎮(zhèn)與村莊。兩天來我們在車上聊天在車上睡覺,沒有睡過一張真正的床,小轎車仿佛一艘行駛在黃浦江上的輪船,不靠岸不能下船。但是輪船鉚足干勁永不停息地運轉(zhuǎn)著,它不打算靠岸,它正帶著我們沖進太平洋。

        我第一次見到了凌晨三點的南山城。在一場秋雨后,它陰冷潮濕,黑乎乎的街道上泛著暗淡微光。我在小區(qū)門口下了車。十分鐘后,你打來電話,說你平時寄宿在一個朋友的出租房里,他甚至沒收你房租,大半夜的,房門一定反鎖了,你不好意思去吵醒他。我們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我猶豫了半分鐘,然后同意你來我的房間留宿。

        霜降

        我從未與人建立過這樣的關(guān)系。我們已經(jīng)做過愛了,卻還不知道是什么關(guān)系。是情侶嗎?朋友嗎?幾面之緣的人嗎?我甚至不知道我們還會不會再相見。你留宿的那天,我清晨就去上班了,那時你還在睡覺,我下班回來,你已經(jīng)走了。此后的幾天,我一直緊張地盯著手機,怕錯過你的消息,并努力克制住自己不主動聯(lián)系你。但是連續(xù)三天,你沒有打來電話或發(fā)來只言片語。我感到羞愧和憤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為什么三十多歲還要經(jīng)受這樣的羞辱?

        第四天晚上,你終于打來電話。你在一個鬧哄哄的地方大聲說話,把同一句話重復(fù)五遍以上,我知道你醉得不輕。你說今晚來看我,馬上來看我??墒俏业鹊绞c你也沒出現(xiàn),我再次被一個酒鬼羞辱了。半夜,我被急躁的手機鈴聲吵醒,你說你喝得太醉了,找不到我家的小區(qū),在另一條巷子迷了路,結(jié)果在大街上睡著了。你剛才才被冷風(fēng)吹醒,現(xiàn)在清醒多了,找得到路了,馬上過來看我。

        從此,你開始頻繁來我的出租房留宿,我們建立起了一種較為穩(wěn)定的關(guān)系。你站在床前脫下毛衣、T恤和牛仔褲時,我忍不住叫你稍微站遠一點,再遠一點,停下來,不要動,讓我看看。我以前交往的男朋友,不是太矮就是太胖,甚或又矮又胖,我以為我早就不再會被男色迷惑,可是你是那樣高大帥氣,身上沒有一點多余的肉,甚至有些太瘦了,小肚平坦而凹陷。你也會中年發(fā)福嗎?男人總是比女人容易陷入更早更嚴重的發(fā)福狀態(tài)。過了二十五歲,或者三十歲,你也會長出粗壯的大腿和胳膊嗎?也會大腹便便勝過懷胎十個月的婦女嗎?也會從尖臉變成大圓臉長出雙下巴甚至失去下巴嗎?會胖得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仿佛懸疑小說里出現(xiàn)的冒牌頂替的家伙嗎?我無法想象那樣的你。

        我們一起度過精彩的周末。去看莫奈的3D畫展、去聽趙雷的現(xiàn)場、去看話劇《戀愛的犀?!贰⑷ニ聫R參觀幾百尊羅漢塑像、去觀賞芭蕾舞劇《天鵝湖》。曾經(jīng)獨自去過,或者一個人不好意思去的地方,因為多了個有共同愛好的伴侶,都可以去了,再去一遍也別有滋味。我們并不比對方更了解這座城市,不過幸好我們的認知不是完成重疊的,還可以消除彼此的盲區(qū)。每次約會你都有說不完的話,不停地向我講述你的創(chuàng)作,你正在構(gòu)思的小說、已經(jīng)落筆的小說、曾經(jīng)寫下的小說。你寫得很快,每個月甚至半個月一個短篇,你每天都有靈感,思如泉涌、提筆而就,甚至不用謀篇布局。新小說剛剛動筆,腦海里已經(jīng)多出四五個小說的雛形。你的風(fēng)格是超現(xiàn)實的,充滿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如卡夫卡、卡爾維諾或安部公房那樣。你也把寫好的小說拿給我讀,可是,太混亂了。不僅有大量錯別字、病句,以及前后矛盾、違背常識之處,而且我完全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寫這些故事。那些奇怪的會變身成巨人的鐵橋、住在像蜂巢一樣排列的山洞里的村民、飛在天空中的大魚、住在石頭城堡里看到月亮永遠是滿月的人、認為自己是一條魚喉嚨里卡著白色塑料垃圾的少年、收留了一只有兔子那么大的蚊子的乞丐精神病人兼諾獎得主,沒有喘息地描寫這些蜂擁而至的怪異人事最終到底想得到一個什么結(jié)果呢?我含蓄地詢問你,讓我吃驚的是,你原來完全沒想過這些問題,你也說不上來要表達什么。你說那些想象力像醒來幾天后仍清晰依舊的夢境,像暈車或吃壞肚子后的嘔吐,那樣本能地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在你腦海里,而你只是把它們記錄下來而已。

        我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這個問題依然沒確定下來。我們不會相互說情話,不會把對方稱為男女朋友,不會共同計劃未來,甚至不會一起去貓島。偶爾在書店遇到,只會尋常地閑聊幾句,并不顯得比他人更親密。我們都不愿意承認對方,相互不承認,也不對他人承認,仿佛對方是自己身上的某種隱疾,狐臭或者腳氣,自己不想面對,也努力掩蓋,害怕被人知曉。還有什么可期待的?難道我們會結(jié)婚嗎?太可笑了。三十三歲的女人,應(yīng)該早已結(jié)婚生子,有一個在上幼兒園的孩子,早上早起送他去上學(xué),順路買個菜帶進辦公室,下午準(zhǔn)點或者提前下班,接孩子放學(xué),回家做好三菜一湯。有一個喜歡邊吃飯邊看足球比賽或者新聞頻道的老公,從來不洗碗和拖地,臟衣服不會主動扔進洗衣機。因為太過熟悉而無法再做愛的夫妻,睡前在床上無話可說,各朝一方玩半個小時手機,性感絲綢睡裙早已換成了純棉睡衣套裝。就算無夫無子,三十三歲也應(yīng)該正在談場會走向婚姻的正經(jīng)戀愛吧?可是我現(xiàn)在在做什么?在跟一個小我十歲、思維和性情都極其古怪、幾乎沒有一份正式工作每次約會都由我付錢、偶爾來此留宿不知道其他日子是否還會留宿在其他女孩屋里的男人保持著一段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你或許也在嫌棄我,嫌棄我老,不僅是年齡和長相上的老,也是性格特征、思維方式、行為處事、工作狀態(tài)上的老,這是你不愿意公開承認我的原因嗎?我放下文學(xué)史里的大部頭去讀科塔薩爾你就愿意接納我了嗎?你還那么年輕,人生充滿無限可能,輸多少次都可以從頭來過,而我只是一個在沒有出口的迷宮里找路的人。

        冬至

        相處久了,熟悉了,你說話變得無所顧忌起來,開始表現(xiàn)出讓人難以忍受的狂妄自大和目中無人。你相信自己是為藝術(shù)而生的,必定會有不凡的成就。你興趣廣泛、多才多藝,寫詩、寫小說、畫油畫、彈鋼琴,你覺得自己早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藝術(shù)家,但具體是什么藝術(shù)家你還沒想清楚。你對未來有許多計劃,想考研,但方向換了好幾個,一會兒在背英語單詞,一會兒又開始學(xué)日語,卻都沒有長久堅持。畢業(yè)一年,你已經(jīng)換了十幾份工作,你從事過各行各業(yè),藥品銷售、網(wǎng)站編輯、污水處理、論文代發(fā)、影樓助理。我簡直懷疑你是為了體驗生活才干這些工作的。其實很多工作都是被開除的,還在實習(xí)期就因為遲到曠工、學(xué)習(xí)緩慢、業(yè)績不佳,甚至與人爭吵、打架等原因被辭退,也有幾份工作你去上了兩三天便看不上了,直接不再去,甚至不跟公司打個招呼。你常常說要物色能包養(yǎng)你的富婆,每月給你固定的生活費,帶你出席上流社會的派對,一起飛去非洲打獵。如果是懂文藝又風(fēng)韻猶存的少婦更好,就像西方那些浪蕩的藝術(shù)家與有夫之婦偷情,接受沙龍貴族婦女的贊助。藝術(shù)家不就應(yīng)該這樣嗎?衣食無憂,不為世俗生計發(fā)愁,生性放蕩,不拘束于倫理道德、人情世故,有廣闊的世界觀。他們應(yīng)該去閱讀、去戀愛、去體驗、去創(chuàng)作,有那么多事情等著藝術(shù)家去做,他怎么還有時間去賺錢買面包?你渴望的富婆終究沒出現(xiàn),出現(xiàn)的是完全不在一個檔次的我,一個小單位的公務(wù)員,沒有車,微薄的積蓄只夠在南山給不到一百平的房子付首付,并且因為開發(fā)商跑了房子成為爛尾樓至今住出租房,就算租房也只敢租和兩三個人合租的舊小區(qū)。我的父母是南山市下轄縣的小城居民,經(jīng)營著一個生意慘淡的小賣鋪,不能給我任何貼補,就像不能為我的人生做任何指引。

        你說話逐漸尖酸刻薄起來,嘲笑我缺乏品味,三十幾歲還不會手沖咖啡、鑒賞紅酒、欣賞交響樂,衣著土氣,沒有一只LV包,開不起奔馳。我知道你有一個念念不忘的開保時捷的前女友,你對我已經(jīng)降低要求了。你買來新書總喜歡拿到我面前炫耀:“當(dāng)今世界文學(xué)最好的作家之一,看過嗎?聽說過嗎?”你對我的文學(xué)品味充滿不屑。當(dāng)我表示我年輕時也寫過幾個小說時,你擺擺手說:“你不適合寫小說,你思維太古板了,缺乏想象力,并且總是屈服于權(quán)威,不愿意開展新的探索。寫小說不學(xué)新技巧怎么行?你能從《巴黎圣母院》那里得到什么?你還沒入門呢。不如去做點自己擅長的事吧。”但是我擅長什么,你卻不說。

        雖然我強烈地嫉妒著你,嫉妒你的年輕、你的力量、你的才華、你的開放,甚至你的狂妄,但我也不甘示弱。我回敬你,你的自信不是因為優(yōu)秀,是因為年幼無知,人年輕時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才華橫溢,只愿做喜歡的、有意義的事情,以為必定有非凡的人生等著自己。王小波在他的《黃金時代》里說過,二十出頭時以為是自己的黃金時代,想愛,想吃,想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才知道,生活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你只是受的錘太少。當(dāng)你有一天覺得多么低賤、多么不盡如人意的工作也愿意去做不停重復(fù)受盡侮辱也不敢辭職時,當(dāng)你不把理想掛在嘴邊只把它當(dāng)成私人愛好甚至徹底放棄它時,當(dāng)你不再愿意向人傾訴不再在社交網(wǎng)絡(luò)更新動態(tài)不再結(jié)識新朋友時,你會發(fā)現(xiàn)你并無過人之處,也沒有非實現(xiàn)不可的理想,沒有那么多熱情那么多奢望,而在這個世界上,僅僅是為了活下去可能就要拼盡全力。

        你為什么要聽一個失敗者的說教,向你灌輸沒有營養(yǎng)的雞湯?你厭惡至極,為了阻止我繼續(xù)說話,你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把桌上的書本雜物推到地上,抓起你正用于寫作的筆記本電腦一下下用力地砸在桌子邊緣,直到顯示屏斷開零件四散。你瘋了嗎?你在公司因小事和人爭吵甚至大打出手時就是這樣的嗎?我嚇得奔向門口,考慮向室友呼救。我想到你上一份工作被辭退后,拿著一把水果刀來找我,說一定是公司那個部門女經(jīng)理搞的鬼,你非去捅了她不可。

        你那天離開我的出租房后,發(fā)來信息說我們分手了,你改天來收拾自己的東西。我只回了一句:“限你十天內(nèi)來拿走所有東西,否則我扔垃圾桶!”

        十天過去了,你沒有任何消息。我無法忍受失去你的寂靜與煎熬,甚至接受了一次新的相親。對方三十六歲,是個在省級單位工作的公務(wù)員,上海某著名大學(xué)碩士畢業(yè)。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雖然中年發(fā)福謝頂。我們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餐館見面,他不停地說:“你吃,你吃,多吃點?!背酥庠贌o其他臺詞。他內(nèi)向得令人吃驚,所有話題都得我開頭,并且他總是能在十個字內(nèi)終結(jié)話題。世界上竟然還有比我更無聊的人。我迅速找借口離開,躲回我的蝸居,不愿意再嘗試這樣丟人的事情。

        一個周六下午,我終于忍不住去了貓島書店,那天在舉行一個小型攝影展。你不在書店,我默默地觀賞著作品,不確定是否希望你出現(xiàn)。一個喜歡拍人體的攝影師展出了一系列全裸半裸的照片,那些美麗的女體躺在石頭上、溪流邊或樹蔭下,與自然融為一體。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時你似乎已經(jīng)來了許久,你沒有和我打招呼,而是被一群年輕女孩簇擁著,不知道誰出的主意,她們竟然正在給你化妝。女孩在你的臉上涂上粉底液,給你畫眉畫眼線,涂睫毛膏,甚至為你涂上粉色的眼影和口紅,戴上十字架耳釘。我遠遠觀望,無法理解你們的惡俗趣味,但是又被你的容顏吸引,你不是帥氣,而是嫵媚至極,你會令所有男人和女人嫉妒,或讓他們相互嫉妒。大家紛紛為你拍照,你那么受歡迎,我無法理解,你只是個想被富婆包養(yǎng)的寄生蟲。我偷偷溜出了書店。

        又過了一個月你才出現(xiàn)在我的出租房。你的東西早就被我打包放在一個角落,可是你似乎不放心,在屋里翻來覆去地找尋,要找一本厄普代克的作品集或是一件暗綠色的薄毛衣。屋里沒有你的東西,全都收好了,沒有了。你還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甚至把公共客廳和洗手間都找遍了。你再不走就要錯過末班公交了。“我可以走回去?!弊呤畮坠锫??大半夜的?!坝惺裁床豢梢缘?,累了就去農(nóng)行的自助銀行睡覺?!睘槭裁词寝r(nóng)行?這么具體,好像你真的睡過。在你停止翻找,提著一個滿滿的帆布口袋在屋子里來回踱了五圈步后,我終于開口說:“你留下來吧?!?/p>

        立春

        一月初,你搬來與我同住。之前為你提供住處的朋友突然宣布他要準(zhǔn)備一個非常重要的考試,希望你能讓他獨處一段時間。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借口。

        同居后,或許是為了討好我,你表現(xiàn)出異常的勤勞。我去上班后,你把房間打掃了一遍,把床單被套洗了,把衣柜里的衣服重新疊好,把桌上的雜物收拾整齊,把書柜里的書按照你的喜好重新排序,甚至把我不知多少年沒用的廚房用具全部清洗了一遍。你到附近的菜市場買回豬肉、土豆、西藍花,在我下班前做好一桌飯菜。你的廚藝并不高明,時不時還得用手機查詢烹飪步驟,但你樂此不疲。你一邊吃飯一邊向我講述白天的工作,你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可能有三十萬字,甚至五十萬字?!耙欢ㄊ区櫰拗啤!毙滦≌f里有金黃色的豬、道士、交響樂、乞丐、中醫(yī)、村莊、哲學(xué)家、西西弗斯和舒曼。你說你要用交響樂的方式寫小說。是寫四個章節(jié)對應(yīng)交響樂的四個樂章嗎?不是。是有多個敘述者仿佛多種樂器的合奏嗎?不是。到底是怎么個寫法,你已經(jīng)解釋了半個小時我還是沒搞懂。你開始在飯桌前播放莫扎特的交響曲《朱庇特》,音響開得震耳欲聾,我不停地說“小聲點,再小聲點”,擔(dān)心合租的室友來砸門?!澳愕氖矣烟谅耍以趶N房里跟他們打招呼,他們都不理我。”我說也許是他們沒注意到,何況我和室友沒任何交情。

        不久前,你又失去了一份工作。你只在那家公司上了不到十天的班,這一次你沒有遲到也沒有打架,但有一天你到公司后,主管突然跟你說,明天不用來了,工資會按時轉(zhuǎn)給你。沒有理由,沒有說明,他們連借口都懶得找了。失業(yè)的第二天你便投了大量簡歷,什么行業(yè)都投,無差別地群發(fā)簡歷,甚至來不及看一下招聘要求。你還上街到處閑逛,卻尋找粘貼出來的招聘啟事,但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我安慰你臨近年關(guān)了,沒有公司招人,過完年再找。你只說你一定能找到工作的,但是已經(jīng)不是以前盛氣凌人的樣子,并且話漸漸少了起來。當(dāng)然你沒有去考研,你甚至忘記了考試時間。

        是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變化的呢?我一定忽視了許多細節(jié),比如你起床的時間,越來越亂的房間,逐漸變少的話語。我終于察覺到問題,是我回到家沒有了晚餐。我很意外,因為你已經(jīng)連續(xù)做了半個月的飯,而且事先沒有任何的說明。你只是說太累了。我說沒關(guān)系,便叫了外賣。那天之后你做飯就變成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最終完全停了下來。我不在家時,你吃得完全不像話,你不外出吃飯也不叫外賣,開始吃冰箱里的存貨,當(dāng)?shù)案?、餅干、泡面和火腿腸吃完后,你竟然吃起冷的午餐肉,生的胡蘿卜、包菜和變質(zhì)了的蘋果。你的寫作停滯了,現(xiàn)在完全不談它,我在家時你總是舉著一本《米格爾街》裝樣子,可是整個晚上你都沒翻過一頁。你起床的時間越來越晚,一開始是九點半,然后是十二點,然后是下午三點,有時甚至是傍晚。醒來的大部分時間你也躺在床上,在床邊放了五六瓶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喝。你已經(jīng)有三天沒出門了,你已經(jīng)有五天沒換衣服了,你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沒洗澡了,你已經(jīng)有半個月沒刮胡子了。我說你必須下床來,換身衣服,跟我出去走走。你說不,你太累了,你的手腳不聽使喚,走到冰箱的位置也太費勁了,叫我給你拿瓶啤酒來。原來你說的是真的,你真的會冬眠,像蛇、刺猬或者倉鼠,保持生命活動的極限,不吃不喝不動,陷入深眠。你的身體里好像已經(jīng)電量耗盡,沒有能量了,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蛘呔褪钦诔潆姡诜e蓄能力,等待另外一個季節(jié)一次性爆發(fā)。

        每三天里,你會有兩天睡眠不正常。其中一天,你會從傍晚開始便橫躺在床尾發(fā)呆,好像你再也找不到更舒服的位置。一連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既不玩手機也不跟我說話,酒也幾乎不喝,也許舉起酒瓶對你來說都太費勁了。然后你會在八點多或九點時便睡著,沒有刷牙洗臉,也沒有洗腳,像一個乞丐一樣睡著了,甚至沒有從床尾挪到床頭。另一天,你的精力稍微好一些,你會洗漱完在恰當(dāng)?shù)臅r間上床,但是卻陷入了可怕的失眠。一點、兩點、三點,你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你會大半夜緊緊捏住我的鼻子,用力搖晃我的身體,大聲吼叫把我吵醒,你雙眼通紅,憤怒無比,指責(zé)我打鼾?!疤炙琢耍粋€女人怎么能打鼾?”“聲音是不大,但是吵到我了,再細微的聲音也會嚴重影響我的睡眠。”你要求讓你先睡著我再睡,這真是無理取鬧,你可能到天亮都睡不著??墒俏也桓腋愦舐暊幊?,我還記得你拿著水果刀想去捅部門女經(jīng)理的事情,你會趁我睡著時在我身上捅幾個窟窿嗎?

        同居的歡樂逐漸消失了,只剩下疲憊和恐懼。我承受著精神上和經(jīng)濟上的雙重壓力,我們倆人的所有費用都是我在開支,我雖然不是富婆,但顯然已經(jīng)在養(yǎng)著你了。我開始情緒低落、煩躁不安,工作的效率越來越低,每天要花很多時間來整理情緒,才能勉強投入到工作中。我還是太弱小太平庸了,無法與這樣能力巨大的人(不管這能力是生的能力還是死的能力)共處,我只會任你同化因你錯亂,被你帶入深淵。我勸你去找找工作,你說你會找工作的,當(dāng)然要找,你什么工作都愿意干,甚至可以去餐館端盤子或者洗碗??墒悄阋廊惶稍谀抢铮瑳]有去查招聘廣告,沒有上街轉(zhuǎn)悠,你躺在那里,連哈欠都懶得打。

        驚蟄

        “我的父親是個混蛋,一個徹徹底底的混蛋。性情暴戾、自私吝嗇,而且亂搞男女關(guān)系?!蹦阃蝗粩鄶嗬m(xù)續(xù)地跟我講起你的家事。你的父親是個縣城的小老板,在你十歲左右便和你母親分居了,后來你再也沒見過他(或者見到也假裝看不見),他可能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反正沒和你母親正式離婚。你母親是個小學(xué)老師,那種典型的小學(xué)老師,非常嚴肅,并且總喜歡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于人。她對你要求極高,但是你從來沒讓她滿意過。大四時,她開始投入大量的錢讓你去上公考培訓(xùn)班,在全國范圍內(nèi)報名和參加考試。小地方的人通常認為公務(wù)員是唯一像樣的職業(yè)。你全國到處飛,考試更像是旅游,連個面試都沒有進。你非常討厭公務(wù)員的工作,完全不想去干這一行,何況你也考不上。你不知道是你在遺棄世俗生活,還是世俗生活在遺棄你。在你把家中的積蓄糟蹋得差不多以后,母親終于放棄你了,任由你自生自滅,不再資助你,只是偶爾打來少得可憐的生活費。

        你說有很多作家、藝術(shù)家,他們一輩子都生活在對天生詛咒的恐懼之中。芥川龍之介的母親在他很小時便患上精神病,于是,他一直活在自己有一天會喪失理性瘋掉的恐懼之中,三十五歲便殺死了自己。拜倫由于他家族里那些自殺的祖輩、發(fā)瘋的兄弟,一直活在對病發(fā)的恐懼中。你說很巧,你也有跟偉人相似的經(jīng)歷,你那糟糕的父母自不必說。一個近親,你至今沒搞懂她是你的姑媽或姨媽,她十多年前有個兒子,不知因為什么緣故跳河自殺了,尸體過了一天才被打撈上來,用一張草席蓋著,你的姑媽或姨媽不顧眾人反對,堅持要看兒子最后一面。你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也許是一張鐵青扭曲或者浮腫蒼白的臉,也許是試圖從身體里掙扎出來的飽受痛苦的靈魂,無論如何,她瘋掉了,精神失常了,在精神病院里一待十幾年。你說你曾經(jīng)也想過自殺,那時還很小,十一二歲,你和人發(fā)生了矛盾,那個人具體是母親、表哥還是同學(xué),你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了,具體是什么矛盾你也忘得一干二凈。反正你很生氣很傷心,爬到了一個小高墻上站著,墻大概也不高,一米兩米或許三米?你試圖從那里跳下來自殺。所有鄰居都來了,圍在下面看你,你母親也來了,她一邊吃著豆子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你。她在吃豆子,對的,吃豆子,那種五香味的蠶豆,把殼剔得干干凈凈,放在嘴里咬得咔嚓脆響。你不記得那天有沒有從小高墻上跳下來了,但你永遠記得你母親的豆子。

        一天晚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在哭。你躺在床上,背對著我,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背忍不住顫抖起來。我問你怎么了,你說你沒事,我叫你跟我談?wù)劊悴⒉幌胝f話。你那天哭了很久,直到我們熄燈睡覺。也許我不在家時,你每天都哭上幾個小時,停不下來,可是你不想讓我看到你哭,你的自尊心太強,不想向我承認這些。

        你開始愛說一些消極的話,你說對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了,文學(xué)、繪畫或者音樂,都不感興趣了。你說你一無是處,做不好任何一份工作,養(yǎng)不活自己,你知道你永遠成不了藝術(shù)家。你說未來一片渺茫,你開始傾心死亡,除了死再也找不到其他出路。你盯著天花板,仿佛那是塊正在放映的投影幕布,你在上面看到自己各種各樣的死法,服用一瓶安眠藥或者五十五顆苦杏仁在清晰的腸胃痙攣中一點點死去,躺在山海關(guān)的鐵軌上讓一輛綠皮火車把身體碾斷成幾截,走進熱帶的海洋讓一個個巨浪把自己裹挾進黑暗的深海。你在想象中把自己殺死,一遍又一遍。你活著,卻與死亡比鄰而居。我似乎在你身邊看到了死神的影子,他和你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千瘡百孔、殘缺不全,他有時候在你的左邊,有時在右邊,有時在背后,有時就在你身上,幾乎重疊起來,一旦完全重疊,你就會死掉吧?但我如何拯救你?一個按著世俗規(guī)矩小心翼翼生存的人,每天要處理那么多情緒的人,即將被你的黑暗拉進地獄的人,不會游泳在水面溺水掙扎的我,拯救自己都困難,如何拉起已經(jīng)沉到水底的你?

        你說你頭痛欲裂、四肢發(fā)麻,你躺在床上,伸開四肢,全身沒有使出一點力氣,還是覺得太累太沉重,你的頭上仿佛壓了一只巨鼎。我勸你去看醫(yī)生,明天就去,我請假帶你去,但是你說你會去的,自己去,不耽誤我上班。

        三天后你終于去了趟醫(yī)院,回來時開心地說,沒事,做了CT和核磁共振,腦袋沒有任何問題,只是頸椎有些變形了,壓迫神經(jīng),造成頭痛頭暈和手腳發(fā)麻,一定是面對電腦寫作造成的,你會好好休息的。你又開玩笑地說,也許是你的大腦密度或結(jié)構(gòu)有問題,應(yīng)該讓醫(yī)生把你的腦袋切開看看,和別人有什么不同。

        “你為什么不看看別的科?做點別的檢查?”

        “我有什么毛???我應(yīng)該做什么檢查?”你嚴肅地質(zhì)問我,我說不出口。

        你去上洗手間了,把斜挎包放在椅子上。你是故意放在那里的嗎?你希望我私自翻閱你的物品嗎?包里有兩三種、十幾盒藥。淺藍色的病例本上,用黑色中性筆潦草地寫著“雙相障礙復(fù)診”,還有一段文字說明,大意是四年前因感情問題情緒低落,經(jīng)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藥物治療后有好轉(zhuǎn),現(xiàn)因某某原因(看不清字跡)再次復(fù)發(fā)。雙相情感障礙,并且是復(fù)發(fā)狀況,我不知道你曾經(jīng)歷什么,正在經(jīng)歷什么,我對你一無所知,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訴我。如果人們患上癌癥或糖尿病,會大聲說出來,反復(fù)嘮叨,還可以收獲同情。可是如果得了精神疾病,他們會藏著掖著,仿佛這是一種骯臟的疾病。也許他們怕被當(dāng)成危險的瘋子,也許怕因此失去工作和愛人讓本來就艱難的人生更艱難,也許他們不想承認自己喪失了理性,不想承認自己脆弱不堪。

        翌日你開始服藥,但是服得并不規(guī)律,斷斷續(xù)續(xù),并且服完藥后繼續(xù)喝酒,喝一兩瓶甚至更多,有時我下班回到家你已經(jīng)爛醉如泥。服藥初期,你似乎陷入了難以忍受的副作用,你心跳極快,焦慮不安,坐立難耐,感覺自己快要被撕裂,此前的頭痛癥狀有增無減。我建議你再去其他醫(yī)院找另一個醫(yī)生看看,你不愿意,只是自行減輕藥量。一個星期后,你的副作用減弱了,不再焦慮,只是變得無精打采,不停地打哈欠,不管困不困都打。你說打哈欠時腦袋的感受也不一樣了,不是干干脆脆的,有一種軟綿綿的感覺,好像你的腦袋變成了冬瓜。

        谷雨

        四月我到省外出了趟差,去參加一個長達十天的培訓(xùn)。當(dāng)我回到家推開門時,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房間里充滿了濃郁刺鼻的厚重氣體,似乎所有氧氣都被擠跑了,讓人喘不過氣。門后堆了七八袋垃圾,滿地也都是垃圾,頭發(fā)、紙屑、果皮、盛著湯的泡面盒以及許多無法辨認的垃圾,垃圾桶塞滿了,并在周圍溢出一圈垃圾。床邊有大片弄灑了的啤酒污漬,除了十幾個歪歪倒倒的啤酒瓶,還有四五個裝滿黃色濃液的礦泉水瓶,我終于找到刺鼻氣味的來源。你平躺在床上,頭發(fā)油膩地遮住半張臉,蓋著過于厚重的棉被,一只小腿露了出來。你當(dāng)然只是睡著了,可是如果你已經(jīng)死掉了會不會更好點?

        我打開窗戶,拿來塑料掃帚,從最里面開始清掃。我粗暴地踢著啤酒瓶和空紙盒,你坐起來看著我,不敢言語。我突然蹲在地上,全身顫抖,無聲地哭了起來。你跳下床,沒有穿鞋,踩著垃圾來到我身邊,問我怎么了。我哭得更兇了,無力地躺倒在地上,蜷縮著身體,發(fā)出即將窒息的抽噎聲,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受不了了,這樣的日子我無法再忍受了。這都是回報嗎?曾經(jīng)有多少狂喜,現(xiàn)在就回報多少苦痛。你只是無助地重復(fù)著“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來掃”“別哭了”之類毫無用處的話。

        那天我們做了談判,你必須盡快去找工作,并且從我的住處搬出去。你是成年人,需要自食其力,我養(yǎng)不了你,如果你生活不能自理,請回去找你媽,我對你沒有義務(wù)。我需要獨立的空間,你也需要,靠得太近沒有好處,只會消磨我們之間的感情,實際上我們早就沒有性生活了,不是嗎?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對彼此疲憊了,不是嗎?這個春天我們倆在這狹小封閉的空間里過成了鬼,我們還要繼續(xù)過下去嗎?你答應(yīng)去重新投簡歷,也答應(yīng)去聯(lián)系你母親,不是要回去讓她照顧,而是讓她轉(zhuǎn)一筆錢來給你租房。

        后來的幾天你都在認真瀏覽招聘網(wǎng)站,投簡歷,上街尋找工作機會,你忍住沒有再喝啤酒。你母親給你轉(zhuǎn)來了五千塊錢,她冷冷地說這是最后一次,便把電話掛了。于是你又開始看租房廣告,房租不算貴,但大部分要付一年租金,還要付押金,你不想與人合租,于是只能選郊區(qū)便宜的房子。

        一個星期后我下班回到家,你興沖沖地向我炫耀你的新玩意兒:一臺奧林巴斯的二手膠片相機。你高興地向我解釋,你早就想玩攝影了,而攝影膠片才是王道,以后有錢再買更好的,現(xiàn)在先用這個試試手。桌子上還雜亂地放著一大堆膠卷,上百份富士膠卷堆成了一座綠色的富士山。為什么一次性買那么多?你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用完這些膠卷?“哪里來的錢?”還沒問出口我便知道答案了。我坐在床邊,愣愣地發(fā)呆,哭不出來?!拔覀兎质职??!蔽以瓉硪詾檫@句話很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見死不救嗎?可是我在心里給自己找到了借口,我做不到,我沒有能力,不是嗎?我補充道:“不是暫時分開住,是徹底分手?!?/p>

        四月底你搬走了。你沒有租到房子,當(dāng)然,房租變成了相機和膠卷,你又借宿到了朋友家,不是上次的朋友,是另一個朋友,這個朋友能收留你多久便不得而知了。你搬走后我盯著屋子看了很久,目光略過每一個物件,幾乎看不出來少了什么。你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那么少,你的存在那么薄弱,你可能真的有隱形術(shù)吧。

        夏至

        你搬走后,給微信換了個充滿血污的恐怖頭像,并且在朋友圈頻繁發(fā)些有死亡傾向的內(nèi)容,比如“太陽出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死去是一種藝術(shù)/和其他事情一樣/我尤善此道”“生而為人,對不起”之類的句子,我總是擔(dān)心哪天在睡夢中收到你的死亡通知。我時不時打電話給你,詢問你的頭痛和頸椎病好些沒有,與室友相處是否融洽,找到新工作了嗎?我說你應(yīng)該去工作,應(yīng)該去找點事做,多與社會接觸,多與人交流,這樣就不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能自食其力養(yǎng)活自己,就不會有負罪感了。我覺得我在勸一個沒有腳的人跑步,趕快跑起來,跑快一點。其實我才不想說這些呢,我真正想說的是,我知道你很累,知道你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沒有力氣去做任何事,去工作,去社交,去經(jīng)營生計,去假裝正常,沒有力氣在這個殘忍的世界活下去。你應(yīng)該去醫(yī)院認真看病,住院接受系統(tǒng)的治療,你應(yīng)該嚴肅地面對你的疾病??墒俏抑?,你心高氣傲,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個精神病患者,也沒有人會為你支付昂貴的治療費用。而且醫(yī)院真的能治愈你嗎?藥物、心理咨詢或電擊療法能消除你的痛苦嗎?在消除痛苦的同時是否也會磨滅你的性情?當(dāng)你從精神病院走出來時,本來就就業(yè)困難的你將如何找到工作?到時你還能寫作或做其他藝術(shù)嗎?我什么也沒說,甚至沒有做出任何暗示,我們從來沒有開誠布公地談?wù)撨^你的疾病。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生病了,你也許知道我知道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我們談?wù)擃^痛和頸椎病這些生理性病痛,我們談?wù)撜夜ぷ骱团c室友相處這些正常話題,這會讓談話好繼續(xù)一些。

        六月份時,你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你找到工作了,在一家旅行社做銷售,工資不高,主要看提成,但住處解決了,公司頂樓有套空房,老板同意你搬進去住,房租每月兩百,從工資里扣,便宜極了。后來有一日我到那附近辦事,便去看了你。那是在房頂上加蓋的一個閣樓,完全是違規(guī)建筑,以前旅行社拿來做食堂,食堂關(guān)閉后便閑置起來。房間倒很大,客廳廚房臥室洗手間都有,但是非常陳舊,到處是灰塵或破損,墻縫里長出蕨類植物,下雨天客廳會漏雨。客廳的屋頂是玻璃的,但因為長期未使用,長滿青苔和污漬,什么也看不見。你說改天爬上屋頂把玻璃沖洗干凈,便可以在屋里賞藍天和星空了,你似乎充滿了干勁。洗手臺的水龍頭流不出水,我們一起研究,原來是其中一截水管壞掉了,我建議你去買一條新的換上,樓下五金店便有。臥室里沒有床,棉絮、床單和被套鋪在地上,我忍不住產(chǎn)生一個念頭,在那塊棉絮上和你做愛,但我馬上搖搖頭,趕走這個念頭。墻角只有一只行李箱,幾件衣服,一個臉盆,什么家具都沒有。床邊沒有啤酒瓶,而是放著一只巨大的礦泉水瓶,垃圾桶里有吃完的泡面盒。你完全不像待在自己的住處,好像隨時準(zhǔn)備拖起行李箱走人。臥室里沒有窗簾,我建議你把客廳的窗簾拆過來安裝,大小剛好,不用買新的了?!按昂煷蟾哦际腔覊m,我可以幫你拿回去用洗衣機洗過再安裝?!彪m然這么說了,但是我和你都沒有走過去把窗簾拆下來。我爬下樓梯,穿過馬路,走到公交站前,看一下站牌,等待72路公交車。我們從此便斷了聯(lián)系。

        你后來還給我打過一個電話,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是去年,還是前年呢?你在電話里話很多,滔滔不絕地說著你的近況,問候我的近況,我有點不適應(yīng)了。最后你說,前幾天的一個傍晚,你跟朋友去家附近的公園散步,我忍住沒有問你是不是新的女朋友。你說出門時很急,口又很渴,就喝了幾口自來水?,F(xiàn)在怎么還有人喝自來水?你后來想也許就是那水的作用。那個公園是新建的,樹都還沒長起來,有大片大片的空曠草地,孩子在草地上放風(fēng)箏。你們穿過草地時,你突然看到草地盡頭的天空中,有一個穿著紅色袍子的僧人正在降落,他騎著一匹壯碩的白馬,右腿從僧袍里露出來搭在馬的腹部,肌肉發(fā)達,和白馬一樣強壯有力。你趕快搖晃了一下朋友,指給朋友看,可是你馬上從朋友疑惑的表情里明白,其他人看不到這個僧人。你找一個借口打發(fā)掉朋友的疑慮,沉浸在非凡的喜悅之中。你清楚地知曉,你是被神選中的人。聽完這個故事,我突然明白了,你是好不了了,你也許根本就不想好,也許你生病,只是想在這個上帝遺忘了的世界成為被神選中的人,甚至成為神,也可能沒有這么大的野心,你只是想看見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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