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敏

雪，卷在石橋上打滾兒。

那雙白色運動鞋用力地蹬著腳踏板駛上了彎曲的半坡路，藍白相間的校服被灌進了許多風，吹散了他細碎的發(fā)，那淡淡的眉眼，這才映入我眼中，是姜槐那張干凈而略顯成熟的臉。

姜槐嫻熟地剎住車，含笑地沖我打了個“出發(fā)”的手勢，我們就一起騎向?qū)W校。迎面而來的風吹亂了我們立起的衣領(lǐng)。我是討厭用衣服把脖子裹得緊緊的，那讓我看起來就像一只挺直的長頸鹿。

但上天就是這么懲罰我的：在敞開脖領(lǐng)行駛在冷風中的第三天，我就病倒了，直到現(xiàn)在才好利索。姜槐看我的目光似是關(guān)照又似有些嫌麻煩，還拿我生病的事開玩笑。于是趁著午間休息，我鉆到他的教室，看看他有沒有什么小把柄?？上?，姜槐這人桌椅整理得很干凈，考卷里夾著的也只有老師表揚的話。

窗外的人群嬉笑著走過。我慌亂地一低頭，撞倒了桌上的一摞書，書中夾著的一張酷似明信片的小畫掉了出來，是一張小村子的風景畫。我小心翼翼地撿起，看到左下角是姜槐細巧的小篆體簽名。在我印象中，唯有重要的事或者人，姜槐才會以最喜歡的字體書寫。于是我對它的好奇心愈加強烈，想翻過來一探究竟，卻被闖進的一群人的哄叫聲嚇了一跳，桌角的水杯一下子倒在了明信片上，顏料慢慢地滲透出來。也就這么“恰逢其時”，我看到了站在其中黑著臉的姜槐。我一下子羞愧得頭都不敢抬起。

那天放學(xué)，我沒等到姜槐，一個人騎車回了家。

我一回家就給姜槐打電話，向他表達我真誠的歉意。但我只聽見姜槐壓低了聲音說：“我最煩別人翻我的東西，你不是不知道?！比缓缶蛼斓袅穗娫?。

我們并沒有什么大的矛盾。我和姜槐自小一起長大，是非常熟識對方的性格脾氣的。課間休息，我打聽到姜槐在操場上打球，于是使勁說服自己，終于在一片肆意跳躍的背影中尋到了他的身影。汗珠兒在大冬天浸透了他的鬢角，于是我大喊了聲加油。姜槐猛然停住了腳步，然后跑到我面前，沒好氣兒地看著我。

“差不多行了?！蔽已a充道，“你訓(xùn)練好沒？好了就出來。”

姜槐和我坐在看臺上聊天兒。我問他記不記得小時候總在傍晚坐在低矮的臺階上看月亮；姜槐說當然記得，記得那還是夏天。那時的天很高，屋內(nèi)的大人小孩兒歡騰跳躍，無憂無慮；如今天依然很高，只是少年都已經(jīng)漸漸長大了。

那些夏天的日子里，我藏著姜槐偷來的水球，喝著奶奶泡的綠豆茶，玩著那幾根一直不肯丟的冰棒棍。我們談及的那些好像不遠的夢，都像是藏在琉璃珠里的花紋一樣絢爛多彩。那時我們無話不談。

我很想知道關(guān)于明信片的事，但對于這件事，姜槐一直避而不談，顯得很是焦躁不安。

我跟在他身后追問：“姜槐，你那明信片究竟藏著什么秘密，不肯讓人知道？”

“沒什么秘密?！苯闭f著，眼珠子迅速偷偷轉(zhuǎn)向別處。

“那就來瓶橙汁吧！”我決定暫且放過他，但心里卻多了一股檸檬的酸味，咕嚕咕嚕地冒著泡兒。

那天和姜槐放學(xué)一起騎車，他帶我繞了遠路回家。

我們拐進了一條舊街道里，看到有面墻皮已經(jīng)剝落，露出里面的灰。姜槐停下推行的自行車，抹了一把墻上滑落的青灰，那里一下子就顯露出一些兒童畫。

其實很多都是用石頭刻的涂鴉，連畫都算不上。

“我都忘了，我們以前在這兒玩過來著?！?/p>

“玩捉迷藏，然后你在等我們藏的無聊時間，就在墻上畫人頭?！?/p>

“我差不多把你們每個人的頭都畫得歪瓜裂棗的?！?/p>

“后來，你就被老爺爺給逮住了！”

“那還不是因為你和張蕓跑得慢，我才會被逮住！”

我們笑著說個不停，從門里出來倒垃圾的老爺爺駝著背問我們是誰家的孩子，這么大了還玩墻灰。我和姜槐俯身依然在笑，過了半晌，老爺爺方才認出我們。

老爺爺把我們一通夸，特別是把姜槐夸得天花亂墜，又去屋內(nèi)找來老花鏡戴上，端詳著姜槐手里拎著的一塊獎牌，連連稱贊。然后我看到姜槐一下子志得意滿，好似衣錦還鄉(xiāng)。我不停地打趣著對老爺爺說姜槐以前做的“壞事”，但他搖著頭，看看我，看看姜槐說：“你們都長大了，個子真高哇?！?/p>

臨走前，姜槐想把獎牌送給老爺爺，但是老爺爺說什么也不肯要。然后我們只好轉(zhuǎn)彎沉默地走在這條小路上。這里是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街，我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里度過，所有可敬可愛的人都藏在這散發(fā)著復(fù)雜味道的地方。

我忽然知道姜槐來這里的理由了，也忽然明白了明信片的意義。因為那張被我無意損壞的明信片是姜槐內(nèi)心的遺憾。鄰居家的奶奶去世那天，我和姜槐都在參加升學(xué)考試。小村莊里是沒有因為家里去世的老人而放棄重要考試的，況且又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所以姜槐錯過了見她最后一面的機會。

那次錯過，隱約成了一種痛。因為姜槐常常在老爺爺家鬧騰，比我更常常受惠于老奶奶。隔著血緣的愛，誰說不該珍惜？！所以，那張小畫是姜槐很早之前就畫下的吧，因為不知道寄往哪里，所以一直留著。

我望著姜槐倔強的側(cè)臉，愧疚得想流淚。

現(xiàn)在的天氣，南方很少落雪了。

何況，冬去春來，寒假過了之后，我和姜槐就要忙起來了。

那段日子，被姜槐稱作“享受”，享受落在肩上的寒意，享受指尖落下筆觸的聲響，享受每一次點水般的觸碰。姜槐和我的青春就是這樣淡淡的，在那座小橋的對面過了許多個重復(fù)的春夏秋冬。

唉，還是來瓶橙汁吧！

佳作點評

單純的孩子，比成人更能敏感地領(lǐng)略他人的溫暖和善意，這份善意無從表達，就成為永久的遺憾留在明信片上，留在少年的心里。在充滿溫馨和遺憾的日子里，孩子漸漸長大，走向外面的世界。一張明信片，一段小故事；一個小遺憾，一種小溫情。作者以細膩的筆觸敘述了小小的日常中寄寓的獨立的大思考。這不正是我們希望孩子們寫作的方向，成長的方向嗎？（顧連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