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萬洪
縣城的三人病房,通常狹小,總給人一種緊迫感。而滿屋清白色,純凈得常常讓人局促不安。
羅老漢的床前和病房門口聚攏著一群孫男娣女和親戚朋友,個個面帶憂愁,眼中含淚。
兒子緊緊托著羅老漢的手,輕飄飄如同托著一截枯干的樹枝。他極力控制著眼淚,低聲問:爹,您看看,大伙兒都來了。還想看誰,您還想說啥?
羅老漢的嘴角抽動了一下,蒼白的嘴唇只張開一毫縫隙卻無法發(fā)出聲音。他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對面冷色的墻。
大家扭頭向墻上看,空無一物。兒子詫異片刻,忽然明白了老漢的意思,急忙喚過一人:小六,快回家去,把我爹的鞭子拿來。
羅老漢一生最大的歡喜就是他的鞭子,最大的驕傲也是他的鞭子。鞭子就是他的命。
年輕時候的羅老漢脾氣倔,哈拉海溝村人管他叫“羅一鞭”。小孩子不解,問大人“羅一鞭”是啥意思時必挨一巴掌:混蛋玩意兒,這都不知道?
“羅一鞭”是小隊隊長,是隊里最好的車把式。他趕車的手藝在大隊里叫響,在十里八村也是頭把金交椅。一提起“羅一鞭”,趕車的都會由衷地豎起大拇哥:嘿,那小子,鞭子玩得好,干脆利落,再烈性再難馴的牲口也怕他那一鞭子。
嗯,嗯。很多人都會點頭附和:你說,九隊那匹馬,多難擺楞,十個八個棒小伙子都套不上車。好不容易套上了,不是一步不走,就是尥蹶子亂跑。多緊的籠頭,多硬的棒子,屁事不管。人家“羅一鞭”來了,鞭子一舉,腕子一抖,嘎嘎一響,他奶奶的,兒馬老老實實的,讓怎么走就怎么走。你們說邪不?
“羅一鞭”沒事的時候就練鞭子,清晨在河套,兩腳稍微分開,站穩(wěn)了,沖著圍觀的人憨憨一笑,把鞭子攥緊了高高舉起,向半空猛地打個旋兒,那清脆的回音在村里回響半天。
“羅一鞭”愛他的鞭子,視如珍寶。別人不用鞭子的時候都會隨手扔在馬棚,用的時候再找出來。他不行,使完了得刷得干干凈凈的,掛在炕頭,閉上眼睡覺之前看一眼,醒了第一眼也得看鞭子。媳婦淑枝罵他“鞭子比媳婦還親”,他憨憨一笑:你能自個兒照顧自個兒,鞭子不行,雖然有靈性,但生活不能自理。
“羅一鞭”的鞭子不只是趕車,還能圍獵。別人用槍打兔子,未必打得著,他用鞭子一抽一個準(zhǔn)。大雪封山的時候,他爬上山,在雪窩子里攆兔子,見兔子跳起來,一鞭子下去,兔子打個滾,再也不動了。
大月亮地兒的夏夜,鄰院王四眼兒驚叫,把左右鄉(xiāng)親都吵醒了,大伙兒披上衣服跑過去,“羅一鞭”自然不落趟兒。一問才知道,王四眼兒家的雞架里,趴著一只狐貍,大概是偷雞吃來了。不過,他僅有的一只雞并沒在雞架中,狐貍啥也沒撈到,卻被王四眼兒用鐵叉堵住了。
毛團(tuán)兒,毛團(tuán)兒。人們知道狐貍傷不到人,卻也不敢上前去抓,只是圍著說笑:王四眼兒,你怕啥,你不敢動,“羅一鞭”拿著鞭子呢,一鞭子就解決了。半年連肉星都沒見到,這下好了,肉大伙分,皮歸“羅一鞭”,做個墊子沒問題。
“羅一鞭”沒有理會大伙的起哄,他仔細(xì)看看瑟縮成一團(tuán)的狐貍,揮揮手:散了吧,散了吧。別打了,讓它走。
有人便問:是怕打著狐仙吧,鞭子軟了?
“羅一鞭”一瞪眼:屁話,我可不信什么仙啊神啊的,你沒看它沒吃著雞肚子還那么大,一定是有崽子了,咱不能吃命。
人們確信“羅一鞭”的見識,并不可惜沒能吃到一頓美味,笑著散了。至于狐貍后來去了哪里,大家就不關(guān)心了。只是經(jīng)常開玩笑說起“羅一鞭”和狐貍的風(fēng)流韻事。
依舊是夏夜,依舊是王四眼兒家,依舊是呼喝聲引來一群人。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瑟縮著躲在墻角,一手捏著半拉玉米餅子,一手拎著鐵鍬,眼睛里充滿了驚恐和不屈。有人說這是鄰村的孤兒,常來村里偷吃偷喝,卻總也抓不住,這次被逮個正著,一定得好好懲治懲治。人們便要“羅一鞭”拿鞭子抽這個小賊,讓他長長記性。“羅一鞭”憨憨一笑:小兔崽子,別拿那玩意嚇唬人。把那玩意扔了吧,不頂用。我這鞭子可不是吃素的。哈拉海溝人像哈拉海一樣,有刺有毒但絕不會上趕著蜇人,趕上饑荒能救人命。以后缺吃少穿的,來我家,我給你,別偷東兩,做賊這輩子下輩子都沒出息。都散了吧,以后大家別拿這事磕打牙,給孩子留條路。
孩子愣了一會兒,見無人圍了,扔掉鐵鍬,轉(zhuǎn)身跑遠(yuǎn),從此沒了消息。
依舊是夏夜,依舊是驚叫,依舊聚攏了一群人。這次是村里的小學(xué)?!傲_一鞭”照例拿了鞭子,趕到出事的地方,發(fā)現(xiàn)很多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定。? “羅一鞭”擠進(jìn)去一看,學(xué)校的小張老師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地坐在院子的石板上,一個胖男人站在院子里叼著煙卷,卻沒有點著,腿有些發(fā)顫。
小張老師見“羅一鞭”來了,上前哭訴了經(jīng)過:這個男人喝了酒,夜里闖進(jìn)來要耍流氓?!傲_一鞭”最看不慣這樣的事兒,氣得拎鞭子要打那個人,仔細(xì)一看,卻停住了手。胖男人是社里的武裝部長,平時很厲害,怪不得人們要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羅一鞭”猶豫了一下,把鞭子放下。那人也看清了“羅一鞭”,見他放下了鞭子,鎮(zhèn)定地點著煙,嘿嘿一笑:一個反革命的家屬,就是破鞋,有啥金貴的?玩也是白玩。呸!他轉(zhuǎn)身剛要走,“羅一鞭”猛地一鞭子抽在他的背上,疼的那家伙躺在地上直打滾?!傲_一鞭”叫老婆淑枝和另外幾個女人把小張老師帶回家,他和幾個膽大的年輕人把武裝部長抬著,扔到了荒郊野地。事后,“羅一鞭”的小隊長被撤了,大車也不讓趕了。不過,新任隊長啥事都不做主,隊里大事小情還得“羅一鞭”說了算。
羅老漢的鞭子拿來了,嶄新的皮鞭,是那個孤兒送來的。他跑到外面打工,成了家,雖然過得一般,卻總惦記著羅老漢,逢年過節(jié)都會拿些煙酒來。羅老漢什么都不要,只留下了他送來的一根皮鞭。
兒子并沒有遵照羅老漢的遺愿,沒有把鞭子和老漢葬在一起,而是把它端端正正地掛在老漢遺像的旁邊,像極了一枚黑亮亮的徽章。
選自《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