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當她在剛才的激情中平靜下來的時候,她血管里奔騰的熱血,逐漸變涼,心也隨之涼下來。也許王麗是對的,自己不該這么沖動。反過來她又問自己,我是沖動嗎?她非??隙ǖ負u了搖頭。
她本來已經(jīng)到了下班的時間,可值夜班的劉大夫說家里有急事,要晚來一會兒。她送走最后一位病人,鬧騰了一天的診室,終于安靜下來。走廊里的腳步聲長長短短,一直沒停,下班的,接班的,都是行色匆匆。
值夜班的劉大夫,在晚了兩個小時后,來了,進來就跟她抱歉,然后訴說不能按時接班的理由,說父親跟母親吵嘴,父親一賭氣離家出走了。他說,我在群里看見你們報名了,就你家那情況,咋說這回也應(yīng)該我去,可是我家那倆老的在這個關(guān)鍵時候,給我來這么一出兒……真是慚愧啊。
她問,你父親找到了嗎?他無比沮喪地說,哪找到啊,我老婆接著找呢。
她走出診室,來到樓下,把自己順進旋轉(zhuǎn)門里。天已經(jīng)黑透了,沒有月亮的天空被寒星主宰著。后天就是元宵節(jié)了,每年這個時候。滿街都是光彩奪目的燈籠,今年那些花燈霓彩隱進一場巨大疫情的恐慌里。雖然這座三百多萬人口的城市,到此時只有十例新冠肺炎病例,但每天來自全國的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遞增,讓人繃緊了神經(jīng)。
這座城已處于封閉狀態(tài),沒有公交,沒有出租車,她這個無車族,只好每天騎著共享單車上下班。街上行人稀少,出醫(yī)院大門不遠她就找到了共享單車。她拿出手機,對著后面的二維碼,掃了又掃,車鎖才在寒冷中不情愿地彈開了。她心事重重地騎車向家的方向而去。
上午通知,午飯后去會議室開會。她的閨蜜,神經(jīng)外科的王麗和她結(jié)伴去食堂。知道開什么會嗎?她問王麗。王麗告訴她,第三批援助武漢醫(yī)療隊動員大會。
前兩次她都報了名,院里考慮她家里的實際情況,最后把她從名單里劃掉了。王麗說,你們科室就剩下你和劉大夫了,這次他想躲也躲不過去了。她說,今天在群里,劉大夫一直沒發(fā)聲。王麗用鼻孔哼了一聲,這人啥德行呢。
飯后大家來到了會議室,副院長說,武漢缺醫(yī)生,我們院決定派出第三批援助人員,后天赴武漢。這次跟前兩次一樣,采取自愿報名的方式,每個科室去一名醫(yī)生,兩名護理。你們可以根據(jù)自身情況商量決定。
她沒加思考地向前邊走去。王麗死死地拉住了她,低聲說,誰都可以去,唯獨你不行!不要沖動!她看了王麗一眼,然后掰開她的手,走到前面,第一個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大拇指戳在印泥里,在名字上蓋上一個鮮紅的指印。
北風(fēng)像一根根針,穿透她的圍脖,此時她的頭腦異常清晰,到此時,她真正感到在那張白紙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其實并不難,難的是接下來怎么辦。她去武漢,自己那個變成木頭一樣的男人怎么辦?她想過把他母親接過來,雖然他母親身體不好,但能給他做個伴,或者找個保姆料理他的生活。關(guān)鍵是他拒絕跟她溝通。
到樓下了,她鎖好單車,抬頭望一眼樓房,每個窗口里都透出明亮而溫暖的燈光,唯有五樓的窗口是暗的。男人說,女兒是他弄沒的,女兒生活的地方?jīng)]有光明,他也不配擁有光明。
去年國慶節(jié)小長假,因為她值班,他只身帶著女兒回鄉(xiāng)下老家看望母親,在回來的路上發(fā)生了車禍。當他在醫(yī)院里醒過來,知道七歲的女兒在這場車禍中沒了的時候,他拔掉針頭,拖著一條斷腿跑到太平間,坐在冰涼的地上抱著已經(jīng)僵硬的女兒,無論誰勸說都不肯撒手。直到天黑以后,男人回到家里,從此把自己禁錮在女兒的小房間里。
男人曾經(jīng)和她一樣,是一個積極向上的外科主治醫(yī)師,那場車禍改變了那個優(yōu)秀的男人。眼看著男人頹廢下去,滿頭的黑發(fā)幾乎都白了,身體也殘了。她想盡一切辦法,想讓男人醒過來,站起來。她說,她可以再給他生一個孩子??赡腥苏f,再不是那一個了。
她邁著沉重的步子向樓上走去,把鑰匙插進鎖孔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就在打開房門的那一刻,她看到女兒臥室門口,立著剪影似的男人。她聽見他說,開花了!開花了!
她一下子愣在那兒。
她機械地被一瘸一拐走過來的男人拉進女兒的臥室里,唰,燈亮了,男人把她領(lǐng)到窗戶那兒。她看到窗臺上茂茂盛盛地生長著一盆牽牛花,綠色的藤蔓,心形的綠葉中間開著一朵鮮紅色的牽牛花。他說,這顆花籽粘著女兒的血,所以花才會這么鮮艷。
她瞬間就淚崩了,緊緊地抱住男人。
男人說,我知道三次你都報名了,這次不僅你要去,我也跟你去。
她抬起淚眼質(zhì)疑地看著男人,你?
男人熾熱的目光盯著那朵牽?;ǎ┯驳哪樕细‖F(xiàn)出笑容,你別忘了,你老公是一個出色的外科醫(y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