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海
我老家鄉(xiāng)下最早是有舞臺的,就在村部大院里,臺下能容納幾百個村民坐著。戲臺上像模像樣的背景墻,靠人拉動的幕布,化著蹩腳濃妝的報幕員,夾著雜音的音響,幾個業(yè)余的樂手和演員,偶爾發(fā)生在演出中的插曲……倒也讓人回味無窮。那是唱樣板戲年代建的,或許更早些。后來還是拆掉了,包括村部。在那原址辦起了金屬加工廠,一天天吱吱啦啦的工具聲代替了咿咿呀呀的京劇叫板。
鄉(xiāng)下當然需要文化生活,可以自娛自樂,那時還成立了演出隊,我的一位本家姑姑就出演過李鐵梅,前院的老楊太太演李奶奶,顫巍巍的唱腔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別的原因,總之讓人想笑而不敢去笑,生怕大人罵上幾句。
更多時是到外地聘請劇團來廠演,也不用花太多錢,只要提供簡單的吃住,給一點報酬就好。農(nóng)閑時節(jié),如果有一場演出,是很受村民歡迎的。
沒有了正規(guī)的戲臺,演出只好因陋就簡,反正善良的鄉(xiāng)親們是不太計較形式的。找來兩輛大解放的貨車或是大型拖拉機的車廂并在一起,臨時安上電源,綁上麥克風,扯上兩盞大燈,也像模像樣的了。
我曾在這樣的戲臺上聽過相聲,看過評劇,包括北京著名的相聲演員馬季、姜昆,沈陽的楊振華、金炳昶和著名評劇演員花淑蘭、筱俊亭等人的演出,讓鄉(xiāng)下的人過足了眼癮。
那戲臺,演員演到激動時,連蹦帶跳,腳下會響起特別震耳的聲音,將角落中未掃凈的塵土揚起,霎時天灰地暗,仿佛是上了戰(zhàn)場,原本近距離觀瞧者馬上往后躲閃,人潮涌動,臺上臺下相映成趣,煞是熱鬧。
戲臺上更多上演的是東北味道濃厚的二人轉(zhuǎn),不一定去請?zhí)?guī)的劇團,有時候常有隨機組合的草臺班子從遼陽等地過來,村領(lǐng)導一研究,就留下來住幾天,演上三五場。
村里就有會唱的,我同學的父親,據(jù)說常和他們搭戲,也算是活躍了鄉(xiāng)村文化吧。
那時我們孩童們大多數(shù)對那些傳統(tǒng)正戲不太感興趣,《西廂》《紅娘》之類的,聽得乏味,也不太懂戲文中的臺詞。后來長大了,看過一些書,就常會和兒時的戲互相印證,發(fā)現(xiàn)那些演出或多或少對自己起到了戲曲文化的啟蒙作用。
開場白是最有趣的,先是男的上場,說一段像快板一樣詼諧的內(nèi)容,和現(xiàn)在的脫口秀挺像的,但挺重視轍韻?!罢f一個,說一個,說好了哪個都不錯,哪個說好了不串轍,說的是……”每對演員上場,總是男角先來那么一段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然后才請上女角。先小帽后正戲,中間插點調(diào)侃,我覺得比春晚小品好玩。
現(xiàn)在的演出可能不這樣開場了,這大抵是三十年前的情形了。
小孩子去看戲,不如說是看熱鬧,賣毛嗑、花生、雪糕、糖葫蘆之類各種零食的攤旁早圍著些老人和孩子,感覺平日里并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于是手里攢下的零錢悄悄換成了香嘴的東西。
還有那些年輕男女,這是絕佳的交流機會,穿上新衣褲,相約著來看戲,戲是否看進去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可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悄悄談談戀愛……
俗話說“月下看郎君,燈下觀美人”。濃妝艷抹的旦角身著紅衣粉裙在燈下顯得格外美,也看不出多大歲數(shù)。于是愈發(fā)產(chǎn)生揭開廬山真面目的好奇心,曾和伙伴們鉆去后臺看她們化妝,可惜那窗子隔著塑料布,朦朦朧朧地,并不真切。
倒是有一次可以近距離觀看的機會,來唱戲的人被母親邀請到家,說他們想吃農(nóng)家的烀苞米,可惜我去上學了,等回到家,只有一地的苞米皮子留下的淡淡清香。
老年人愛聽正戲,年輕人喜歡流行歌曲,當時的電視劇中正流行的港臺影視插曲最受年輕人的歡迎。畢竟演員們是有點唱念做打的藝術(shù)功底,才藝方面有不少特長,小帽唱完,大戲之前,嗓子好的演員就會唱上幾段,或表演個拋手絹,那手絹也是特制的,沉甸甸的,我曾試著拋一拋,但是并不成功,人家說,他們手上的功夫是靠多年練出來的。
我對音樂戲曲藝術(shù)實在外行,聽不出個好孬。鄉(xiāng)親們也大多數(shù)不挑剔,只要賣力氣就好,如果能飆出高音,就會博得陣陣叫好聲。
作家劉嘉陵兄曾在他的一篇散文中作過表述——叫好是一門學問,第一個叫好的是既需眼光也需勇氣的,緊跟著他叫好的第二位,那膽識怕就少了一些。再往后的隨大溜者就更是等而下之。好角也需要人捧,有的票友上臺唱起來可以和角兒相媲美。
正唱著,有時也有小插曲。
兩位演員在那里正酣暢淋漓地表演,突然從后臺上大踏步?jīng)_上來一人,徑直從男女演員中間穿過,站在臺前麥克風下,大聲喊道:
"俺家小五的手套丟了,黑色燙絨的,用秋褲布改做的,有撿到的,請交到舞臺上來!"
立刻引來陣陣笑聲,比演出節(jié)目里的包袱還響。這就是東北黑土地所特有的冷幽默吧。鄉(xiāng)村里有點事總喜歡廣而告之,找個人,取個信,給土特產(chǎn)做個廣告,包括鄉(xiāng)里獸醫(yī)站下村給牲畜打疫苗……所以也就見怪不怪了。
我最喜歡拉場戲,那是演出的最后一個節(jié)目,演完已是半夜時。如果感覺前面的節(jié)目無趣,就會暫時走開,回家睡一會兒,待時間差不多了,再趕回去看拉場戲。但有時常常香香地睡上一夜,也就遺憾地錯過了。
拉場戲,像是戲曲小品,是指三人以上用二人轉(zhuǎn)曲調(diào)演唱的民間小戲。在情節(jié)上引人入勝,耐人尋味。如《馮奎賣妻》《打漁殺家》《豬八戒拱地》《楊三姐告狀》等,其中某個丑角的表演常會讓人忍俊不禁,在情節(jié)設(shè)計上有迭宕,有反轉(zhuǎn),讓人對劇中人物產(chǎn)生愛恨與同情,有的念白比咿呀呀的唱多,讓我覺得很有意思。
想想,那時的情景依舊縈繞于腦海……
此刻,我的眼前幻化著那燈光下的身影,耳邊似乎正有鑼鼓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