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紅
窗外是一棟青灰色的舊樓,頂樓的單元沒有裝防盜網(wǎng)。暮春的夕陽斜斜地落在陽臺的一角,照亮了一個生銹的鐵架子,鐵架上擺著一盆紅色的秋海棠,像婦人嘴角的痣那般紅。
婦人穿著白色睡裙,坐在一張吊椅上,大半個身子藏在陰暗之中,只露出小半張臉。嘴角一顆紅色的痣,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海棠花。
秋靠在陽臺門內(nèi),怔怔地看著婦人。
秋本來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兩年前的一場交通意外,奪去了四歲兒子的生命。秋覺得是自己的疏忽,陷入悲痛與自責不能自拔,甚至執(zhí)拗地與老公離了婚。
每天下班回家,她不是發(fā)呆,就是喝酒。今天酒喝完了,她有點手足無措,點著一支煙,退到墻角,環(huán)視著狼藉的客廳,尋思著要不要下樓去買酒。在煙頭的火光閃爍之間,她看到了對面的陽臺,還有嘴角開著海棠花的婦人。
這是一個舊小區(qū),樓高七層,沒有電梯。她也住頂樓,和對面樓相隔十來米的樣子。
秋忘了找酒,呆呆地看著婦人。她莫名地有點嫉妒——為什么夕陽那么美?為什么海棠那么艷?為什么睡裙那么白?為什么婦人的臉那么嫩?她甚至覺得,那顆痣應(yīng)該長在自己嘴角!
直到煙頭燙疼手指,她才驚醒。夜色漸濃,婦人早已進屋。屋內(nèi)沒有開燈,什么也看不見。
秋踩滅煙頭,轉(zhuǎn)身進了浴室。當熱氣彌漫時,她才走到鏡子前,在朦朧中卸妝、洗臉、敷面膜。
秋躺進浴缸,把身子埋進厚厚的泡沫,撫摸著松弛的皮膚和干癟的乳房,有點想哭。
從這天起,秋每天傍晚回家,都情不自禁地看看對面陽臺,妒忌著婦人的一舉一動。
婦人喝茶時,秋喝酒;婦人翻書時,秋喝酒;婦人看花時,秋喝酒……夕陽越美,婦人越悠閑,秋喝酒越多。
一天早上,秋對著鏡子拔白頭發(fā),拔到第六根時,她突然笑了,一直笑個不停。她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那婦人總是獨自一人。
一整天,秋都沒心思工作。她買了一個望遠鏡,她要看清楚婦人的樣子。她甚至忍不住想象,婦人白色的睡裙孤獨地從陽臺飄下的樣子。
她失望了。婦人沒有出現(xiàn),接連幾天都沒出現(xiàn)了。
第三天晚上,秋趁著酒意,爬上對面頂樓。站在門口,卻失去了敲門的勇氣……見到婦人,她能說什么?是訴說自己的苦衷,還是譏笑婦人的寂寞?
遲疑間,燈突然滅了,秋被黑暗吞沒。她心里一緊,尖叫一聲,燈亮了。她才想起,這幾棟樓,裝的都是聲控燈。
旁邊單元的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電視里一對韓國男女在說著情話。
“你找誰?”男人冷冰冰的,如一堵鐵墻。
“我——我找——”秋指指那扇緊閉的門。
“沒人?。≡绨崃?!”門關(guān)上了,整棟樓陷入一片死寂。
秋心里一顫,不由感到毛骨悚然,一口氣沖下樓。
回到家,鎖好門,打開電視,音量開到最大,才敢喘口氣。她不敢看對面黑黝黝的窗口,閉著眼摸索著拉上窗簾。
秋不敢睡覺。只要一閉上眼,她就看到一條白色睡裙飄落,胸前一朵血紅的海棠慢慢盛開,越開越大,越開越大,每一片花瓣都在滲血,直到整條裙子開滿血紅的海棠。
秋只有喝酒,喝光所有的酒,醉了,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秋醒了??蛷d里陽光燦爛,亮得刺眼,刺眼的還有海憔悴的臉。
“醒了?老婆!”海像以前一樣溫柔,“你喝多了,大半夜給我打電話?!?/p>
秋有些恍惚,頭仍在疼,什么都記不起。
“你一晚都在做噩夢,說對面頂樓的女人跳樓了。”海拿出一把鑰匙,“我找了物業(yè),現(xiàn)在帶你去看看。”
海拉起秋往外走。秋沒說話,像以前一樣順從。
站在門前,秋停下,退了一步。
海拍拍秋的手,開了門,說:“這里以前是舞蹈培訓班,后來搬走了,就一直空著。”
客廳空空的,什么也沒有。對著陽臺的整面墻,嵌著一整塊大鏡子。鏡子里,秋穿著白色睡裙,緊緊挽著海的胳膊。
海拉著秋走到陽臺上。陽臺上沒有吊椅,沒有海棠,什么也沒有。
海指著對面,那是秋的家,晌午的陽光直射在陽臺上。陽臺右邊是一張吊椅,左邊角落有一個生銹的鐵架子,鐵架子上擺著一盆海棠,一盆早已枯萎的海棠。
選自《微型小說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