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顥
2019年12月,由方旭導演、郭麒麟主演的話劇《牛天賜》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開演。導演方旭此前已改編過5部老舍的作品。作為從其第一部改編作品《我這一輩子》一路追到《老舍趕集》的忠實觀眾來說,在我得知方旭選擇了《牛天賜傳》作為其第6部改編作品時,充滿了期待。當然,這份期待還有一部分源于首次登上話劇舞臺的相聲演員郭麒麟和他的搭檔閻鶴祥。
老舍曾在《我怎樣寫(牛天賜傳)》中提及創(chuàng)作《牛天賜傳》的局限:它是《論語》半月刊的特約長篇,由24期、每期四五千字的故事段落組合而成。連載的形式,使得“既要保持故事的連續(xù),又須處處輕松招笑”,因而“書中每個人、每件事都不許順其自然地發(fā)展”。
除此之外,《牛天賜傳》的結構相對松散,場景多、變化快,如何在牛天賜看似波瀾不驚的成長經(jīng)歷中,抓住一條核心線索來組織材料,也同樣充滿挑戰(zhàn)。老舍之女舒濟先生此前也多次談及這部小說改編成話劇的難度之大。已經(jīng)熟稔改編并多次將老合作品搬上舞臺的方旭,這一次可謂選了塊“硬骨頭”。
讀過原著小說再看話劇《牛天賜》的劇本改編,會覺得,方旭這次是希望能以喜樂的方式講述一個其實有些悲傷的故事。近3個小時的演出,初看時覺得事無巨細,細品后便覺得那些情節(jié)是草蛇灰線,為牛家的興衰沉浮與牛天賜頗具宿命感的成長經(jīng)歷埋下了諸多伏筆。作為一個被收養(yǎng)的棄嬰,生來就注定會遭受親戚和朋友的冷眼與嘲笑;出身于官宦之家的養(yǎng)母希望他能仕途通達,嚴苛的教育卻又似乎是揠苗助長;叛逆、向往自由的他,間接導致了養(yǎng)父母的死亡;曾短暫被眾人前呼后擁的牛天賜,到頭來孑然一身,墜入無盡的寂寞……
方旭對《牛天賜》的結尾進行了改編,將原著中“意外獲得先生資助,踏上求學之路”的喜劇結局轉變?yōu)殚_放式的結尾,為這場人間鬧劇賦予一層悲涼色調(diào)——舉目無親的牛天賜,轉過身,往舞臺深處踱步走去,背影逐漸消失在暗處……
老舍以第三人稱視角貢獻的那些風趣生動的解說與夾敘夾議,在劇本中通過巧妙的方式得以保留。如以全知視角見證牛家興衰的門墩兒這一物件,以“擬人化”的方式,成為話劇中獨創(chuàng)的角色,由閻鶴祥飾演。在劇中,他作為天賜幼時的玩伴,與郭麒麟小露了一手在相聲表演中訓練出來的默契。
在設計方面,整部作品實現(xiàn)了形式與內(nèi)容的高度統(tǒng)一。在極簡的舞臺上,你能看到五花八門的舞臺元素,它們的排列組合又相當有章法,為觀眾提供了豐富的解讀空間。而漫畫式的服裝風格更是從側面體現(xiàn)了老舍原作中“一半恨一半笑地去看世界”的人生姿態(tài)。作品內(nèi)里也透著滿滿的詼諧與京味兒,這種古樸京味兒與多媒體等現(xiàn)代技術的融合,實現(xiàn)了一種“以當下視角閱讀經(jīng)典作品”的呈現(xiàn)手法,使得整部作品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老少皆宜。
特別想提及的兩點,同時也是這部劇的亮點所在。一是對人偶的運用。郭麒麟既是人偶的操控者,也是故事的講述者,這使得牛天賜在同一時空呈現(xiàn)出既統(tǒng)一又分裂的狀態(tài),給觀眾強烈的視覺刺激。僵硬的、嬰兒模樣的人偶在前,真人演員站立在人偶之后,用富有感情的念白,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講述了兒童視角下成人世界的殘酷。二是兩位西游樂隊的樂手在現(xiàn)場配樂方面的加持,不僅為每場戲定下或歡快或悲傷的基調(diào),更在謝幕時以一曲《木頭人生》將牛天賜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融入“一二三,木頭人”的游戲中,那些發(fā)自心底的吶喊也成為全劇點睛的妙筆。
表演方面,導演方旭一直堅持的全男班形式,在本劇中也再上了一個臺階。幾位飾演女角兒的男演員的表演幾可亂真,這種男扮女相的安排為表演增加了很多趣味性。劇中有多名在讀大學生分飾多個角色,他們的表演各具特色:性格不同的養(yǎng)父母、憨厚的四虎子、幾位教學風格與性格各異的老師、天賜活潑的玩伴……每一個形象都很飽滿,個性鮮明,往往一亮相就讓人記住了他們。
再來說說主演郭麒麟。我真的想不出還有哪個男演員能如此貼合這個有點憂郁又有點淘氣、有點文采又有點叛逆的北平小少爺,牛天賜仿佛是為他量身定制的角色。方旭此前也曾提到,排練進行到后期,郭麒麟仿佛與牛天賜“合二為一”,此言不虛。能夠在舞臺上保持如此松弛的狀態(tài),面對大量的臺詞仍可以抑揚頓挫、信手拈來,必須承認,這便是郭麒麟功夫在身的最好佐證。而他出彩的表演使人相信,真有這么個小孩兒在我們面前長大成人,而后消失在陰影里。
謝幕之后,方旭一路小跑登上舞臺,向全場觀眾說道:“和大家說句心里話,做舞臺劇這件事情,沒有別的理由,就是熱愛?!?/p>
在3個多小時的時間里,我看到了他對作品、對老舍先生以及對京味兒文化的崇敬與熱愛。在那些掌聲中,我也聽到了臺下觀眾對他多年來深耕老舍作品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