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強
我八歲那年,村西頭的龍窩潭里出了一條魚王。自此,村里愛玩水的男娃們紛紛斷了游泳的念想。
爺爺說,魚王現(xiàn),有災殃。他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參與過一次獵殺魚王的行動,那是一條比扁擔還要長的青魚王,攪翻過好幾條采菱角的小船。當時爺爺和村里一批壯小伙兒趁著夜色潛伏在魚王流連的蒲草窩邊,月亮升起時,水里顯出魚王的身影,大家一網(wǎng)子撒下去,七八個人居然拖拽不動!人和魚僵持了很久,最后,爺爺從家里扛來土銃,朝水里放了兩槍,這才將魚王捕獲。
那次的魚王是條青魚,青魚只懂得和人用蠻力較勁,若是黑魚就麻煩大了,黑魚的那一口銳利的牙齒能把水牛的尾巴都咬斷。正當大伙兒猜測龍窩潭里這回出的是哪一種魚王時,啞牛獨自去了龍窩潭。
啞牛不怕大魚,因為他養(yǎng)著幾十只鸕鶿,鸕鶿是魚類的天敵。啞牛揚言:“小小秤砣能壓千斤,再大的耗子也怕貓。無論多大的魚,見了我的鸕鶿都會筋酥骨軟?!?/p>
具體的過程不得而知,但大家看到啞?;貋淼臅r候渾身濕漉漉的,身后的鸕鶿也少了幾只時,就明白他失敗了。
“這次栽了,竟是一條黑魚王!”啞牛心疼他的鸕鶿,一連幾天悶在屋里不出門。
黑魚王兇猛啊!村里村外一時之間竟無人敢靠近潭邊,就連鴨和鵝也都被訓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肯待在岸上。
白日里,我和幾個小伙伴去壩上觀望,偶爾聽到“嘩啦”一聲水響,便知道是某只不開眼的水鳥被吞進了魚腹。潭面的水波遠遠地蕩漾開去,沒見到魚,也看不到鳥,水面上漂著零星的幾片碎羽。
為了除掉黑魚王,東村有個膽大的后生,特地打磨出一柄大號的鋼叉,趁著黑魚王掩在水草叢里曬太陽的時候猛叉過去,居然被他叉中了!后生一陣狂喜,收繩的時候,那黑魚王也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
誰知道,當后生快把魚王拖至岸邊時,魚王突然一弓身,尾巴重重地拍打在水面上,那裹著鎧甲一般鱗片的身體陡然間立了起來,張開血盆大口咬向后生。后生嚇得一把丟掉鋼叉,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五爺,您是殺過魚王的。給大伙兒出出主意吧?”村里人求到了我們家。
也難怪大家著急,龍窩潭被黑魚王占著,村里人不敢去捕魚,不敢去采菱角,洗洗涮涮的都不方便,還得整天提防家里的孩子、雞、鴨、鵝遛去潭邊。
大伙兒眼巴巴地看著爺爺。爺爺沉吟了許久,把煙袋往鞋后跟一磕,說:“終歸是個麻煩,這黑魚王可不比青魚和鯉魚,兇得很,偏偏還狡猾似鬼。想要除掉它,難!”
來的人都一陣失望,“難道……就沒有辦法對付它啦?”
“有!”爺爺說,“黑魚王產(chǎn)仔后的一段時間里比較虛弱,它的眼睛會失明幾天,那是除掉它的最好時機?!?/p>
接著,他們便頭挨著頭,在煙霧繚繞中密謀出許多種除掉黑魚王的妙計:用有倒刺的大鐵鉤掛一只活鴨引誘;用填了生石灰的瓶子炸;用土銃射;將毒餌綁在白鵝的翅膀下面……但不知道什么緣故,我總覺得他們的神情有些齷齪。
后來,他們覺得生石灰瓶使用起來有危險,一不小心就會炸傷自己,又覺得釣鉤的粗線也有可能被黑魚王咬斷,再加上家家戶戶的土銃都早在很多年前就上交了,所以他們決定用毒餌。
“不妥!”爺爺說,“黑魚王中毒之后,萬一鉆進潭底淤泥里,腐爛后會毒殺其他的魚,弄不好就污染了潭水?!?/p>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咋樣能行?”有人不滿了。最終,這些人聽不進爺爺?shù)脑挘€是備了毒餌。
我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朗的日子,龍窩潭東北角的水草叢中涌動著一大片“烏云”,是數(shù)不清的黑魚仔在覓食。
我和爺爺站在壩上觀望,爺爺繃著一張臉,看不出喜怒。幾名后生將活鴨一只接一只地往潭水里拋,初時不見動靜,只有鴨子在水面上慌亂地撲騰,等到鴨子安靜下來啄食水草里的黑魚仔時,藏在水下的黑魚王終于按捺不住,只聽“嘩啦”一聲響,一只鴨子就失去了蹤影。緊接著,又是連續(xù)幾聲水響,潭面上的鴨子頓時少了一半,剩余的鴨子感受到了危險,開始驚慌逃命。
“媽呀!”拖鼻涕的二蟲發(fā)出一聲驚叫,一道巨大的黑影從潭水里躍出,它在空中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像是一張拉滿弦的弓,搖頭擺尾,猛力一彈,就叼住一只鴨子,尾巴再一甩,另一只鴨子被直接拍暈在水面上。
這就是黑魚王么?我緊張得忘記了呼吸。它在空中滯留的短短片刻,像是一位桀驁的君王,更像是一位保護孩子的憤怒母親,陽光在它的身體周圍鍍上了一圈朦朧的金邊。
潭水靜默了,但沒過多久便再次沸騰起來。黑魚王在水下劇烈地翻滾著,有時露出雪白的魚腹,應該是毒餌起了作用。
潭邊的后生們舉起鋼叉,準備在它力竭的時候捉住它。黑魚王似是感受到了危險,它開始離開水草,向潭心游去。黑壓壓的魚仔追著它而去。
“唉……”爺爺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還是出現(xiàn)了,這條中毒的黑魚王將鉆到潭心深處的污泥里靜靜死去,會殃及更多的魚。這龍窩潭的水,恐怕在今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人畜都不能沾了。
我跑近了一些,心里隱隱對黑魚王生出幾分憐憫。意外的是,已經(jīng)到了潭心位置的黑魚王忽然繞起圈來,它不時用尾巴拍打水面,像是在驅(qū)趕著什么。又過了片刻,它忽然加速向潭邊游來,黑魚仔循著它的氣息在后面追趕,卻很快被拉開一段距離。
我似乎明白了——它先前一定是在驅(qū)趕魚仔們遠離自己。這般說來,難道黑魚王知道自己中毒之后會危及身邊的魚仔?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毒性發(fā)作得很快,黑魚王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待到靠近潭邊的時候,它已經(jīng)慢得像是一截隨波逐流的黑木頭,又像是一名垂暮的老人。
“趕緊甩叉??!”
“要不……你先來?”
“還是你來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斗志昂揚的幾名后生,仿佛瞬間變得有點兒心虛。
在他們相互推諉的時候,黑魚王的腦袋已經(jīng)觸及岸邊的泥土。泥土的氣息,讓它的眼睛里爆發(fā)出一絲神采,它像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猛一躥,將大半個身子都暴露在岸上。
黑魚王死了。
這之后,參與毒殺黑魚王的后生們紛紛折了魚叉外出打工。偶爾回鄉(xiāng)的時候,他們都是衣著光鮮、精神煥發(fā)的樣子。不過我發(fā)現(xiàn)——但凡遇到席間的菜肴出現(xiàn)黑魚,他們便會陡然間止住闊論,還會紅了眼眶,也不知是酒醉,還是其他的什么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