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

從 前

從畢業(yè)照上爬下來

讓胡須縮回體內(nèi)

拔河的少年齜牙咧嘴

跳皮筋的女孩抖動酒窩

小皮球，香香球

馬蘭開花二十一

那時我不認(rèn)識開花的馬蘭

它們一簇簇抱綠春天

我的夢鑲在田野邊

我比詩歌還暖

我想帶一個人

騎馬去蘇州

我想為一個人

裁衣縫旗袍

荒 草

它們在那里：

河邊，田野

墳前，屋后

不說話

很柔，很軟

全是活著的，已故的

媽媽的樣子

我看著它們

知道了只有一種東西

可以萬古長新

那是它們看我們

三五歲時

七八十歲時

的心

這些年

這些年，小雪無雪，但

冬來有新炊，陳谷可釀酒

落日懶懶地照看

麻雀和我這樣的土著

時間如新娘，在墻上打鋪

奶奶一頁一頁卸下她

化了數(shù)字的妝

有些書從未打開，有些則

翻了又翻

那頭一百多歲的小毛驢

依然馱著那首溫情的歌

這些年，雙親可待，孩子健康

老伙計們很少走丟

我們還能略微

愛慕點虛榮

也是十分美好的事

姆 媽

你又枯了許多

野花卻一年比一年亮

一碗熱粥，兩三句叮囑

已是我半生的日記

你在暮色里伸手，一摸到繭

讓我暫且還不是一個窮人

姆媽，有你均勻的鼻息

就能吹拂我的秋水文章

回 響

老伙計在搖擺

踩在偏大的舊式單車上

他打架缺了一顆門牙

一直沒丟第二顆

那年十六歲

到現(xiàn)在還是十六歲

那年的麥田

許多蟲子幸存了下來

一只褐色的瓶子

裝過我從未嘗過的味道

隔日收割了一小片地

仿佛為了清理，可以隆起土堆

那銹了的鈴聲

依然在暮色里敲鼓

簡單的日子

一個人有了卒年

才終于完整

兩個數(shù)字，一對括弧

像自己滿意地握手

還有一個清明的日子

被人用來懷念

仿佛還能像野花一樣活著

有一天母親也會睡去

舍不得我這個老頭

想和父母一起老去、死去

住上同一塊碑文

讓妹妹的名字也回來

我倆含淚微笑，閱讀她留下的

最后一頁日記：

也曾長發(fā)飄飄

也曾喜歡碎花裙子

一生勤儉

粗茶淡飯

育兒女一對

延續(xù)了她的善良

月亮上來了

那一天媽媽就要離開我了

瓜絲餅和水燜蛋的

好味道也離開我了

她鋪過的被子還在

我還在使用嬰兒蜷縮的睡姿

月亮上來了

她坐在床沿

手背探了探我的額頭

我就哭了

我每一次生病需要這樣的安慰

孩子，等你再長大一點

我就可能去找媽媽了

請原諒我把我的孤獨

留給了你

多年以后，你也會寫下

與我這首差不多意思的詩

謎 語

三舅做過屠夫

之前，還會砌灶

在我家堂屋

他大口喝酒

大口吃炒肚片

那時他的胃還在身體里

二舅給我們家打過桌椅

在我家堂屋

他大口喝酒

大口吃肚片

那時他的胃還在身體里

兩個舅舅

加起來沒有一個胃了

他們喝粥，吃篤爛面

家族的病史

讓他們失去了

那么好的酒囊飯袋

我在炊煙與落葉間

長成了他們中年的模樣

那些飄搖的謎面

藏了種種祝福

當(dāng)我再也不能說

“到舅婆家去”

幾棵柏樹的根須

抱緊了共同的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