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一位做電臺DJ的朋友,95后,男生,我找他給我分享一些適合讀書寫字時聽的歌曲時,他將自己手機APP中的私享歌單發(fā)了過來。多是一些沒有聽過的小眾歌曲,熟悉的只有李宗盛的那首《鬼迷心竅》。
朋友告訴我,這是他最近單曲循環(huán)的一首歌。
我復制了他的歌單,除了《鬼迷心竅》。
因為,至少也聽過一百多遍了吧。動物的反芻可以帶來胃腸與口腔的飽足,人類咽下的酸楚,咽下了便算了吧。
很多年前,我最喜歡的地方是護城河邊的堤壩,我最喜歡的人,是許越——當然,他其實不叫許越,他叫什么并不重要,因此我隨便找了個小說主人公的名字,用來代替他的真實姓名。就像后來,我有無數的歡顏時刻,與他全然無關。當然,他也肯定和我一樣。
那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事,是惹許越炸毛。
真的,沒有什么事情比看著許越炸毛,讓我感覺更賞心悅目的了。
他坐在護城河邊的堤壩上,聽我背誦陸游,那首詞的最后一句是:東風里,有灞橋煙柳,知我歸心。
我故意背錯,把它改成了疑問句:東風里,有灞橋煙柳,知誰歸心?
同樣的錯誤犯到第三次,許越皺眉瞪眼地看著我,我就忍著笑瞪回去。大概我的眼神和嘴角展覽了我的全部心事,他的整張臉就慢慢地紅透了。
他說,你敢再錯,我就把你推到河里喂魚!
我囂張極了:你推呀,推呀!
其實那時候我們已經不用考試了,更不用在課堂上背誦詩詞,但我們?yōu)槭裁匆谙﹃枬u斜的黃昏里,看著泛著金光的河水,傻兮兮地去做這樣一件事?
喜歡那個人呵,心中歡喜雀躍,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會不知不覺地變身高齡兒童。
我切片面包一樣干扁無味的青春,許越是蜜、是糖、是果醬,當時全是甜,過后全是酸。山楂檸檬老陳醋,讓我酸到徹底。
工作之后的力不從心,讓我們在少有的相聚時光里,像是懷揣隱形炸彈一般,在始料不及的某個節(jié)點引爆火氣。我們互不相讓,每當情緒來臨,我們像兩只刺猬,無法擁抱彼此。
我們自詡社畜,吞下不甘與憤怒,因為不敢作聲,也根本發(fā)不出聲音,不得不在外人面前偽裝出向日葵一樣的笑臉,卻只在親密的人面前,卸下防備的同時,也不小心裸露了獠牙。
一次吵架后,他摔門而去。過了一會兒,門又響了,看著他低頭走進來,我一下子就消氣了。我轉過身看著窗臺上的茉莉花,只開了幾朵,沒有香氣,也不舒展,花瓣小小地蜷著,純白細軟,像極了初戀。
我說,哪天有空,我們給茉莉花換土吧?再換一個好看的花盆。
他說,好。
我說,忽然好想吃海河路那家店里的叫花雞。
他說,好,我們去吃。
我說,可是天氣好熱,太陽那么大。
那年還沒有如火如荼的外賣行業(yè)。他說,我去買。
其實我并不想吃叫花雞。也可能是小酥肉或者鐵板鴨,我只是剛好想起了叫花雞而已。我需要一個話題,讓我們之間的對話繼續(xù)下去,我害怕冷場。
還有一次,他生氣時,我拉著他的手晃了晃。他掙了掙,沒掙開,就索性由著我晃他的胳膊。慢慢地,他的臉色舒緩下來。他說,我覺得自己糟透了。
我說,沒有,不是。
我們每一次吵架,都會很快和好,但每一次吵架之后,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認,我們各自袒露的丑態(tài),都讓對方漸漸退離。
我想念當初那個將薄荷糖咬得咯嘣脆響,埋頭在桌子上讀《誅仙》的少年。我把手捂在書頁上,擋住一行行字,他笑著掀開我的手,我就再捂上去。他一根一根地掰開我的手指,動作很輕,像是生怕弄斷了它們,然后握在他的掌心里。
他說,別吵,讓我把這一章看完。
現實生活中,能夠打敗愛情的,不止是小說、電視劇中會有的充滿戲劇性的橋段,還有一個又一個層出不窮的生活細節(jié)。那些情緒堆成的垃圾山,像深海里的鯨,在隱秘中成長,漸漸體型龐大,浮出水面。
我們最后一次吵架,是因為爭論《誅仙》和《瑯琊榜》誰更好看。他愛張小凡,我愛梅長蘇,這與真實生活并無相關,但后來我們就是可以吵很多沒有營養(yǎng)的架,并且十天八天互不理睬。從開始時的主動妥協,到后來的等著對方妥協。
我們沒有說過分手。只是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通話記錄上的那個名字,從第一名,排到了末尾。我修改了給他標注的昵稱——那些年他的昵稱一路改變,從笨蛋、臭狗到一個字的“他”,承載了多少甜蜜和愛意。然而此刻,我動了動手指,將他的備注名改回了簡單的兩個字:許越。
而他手機里的我自己,也已經不必深究。
許越再打來電話,是在那年的初冬。他準備放棄那份旁人看來光鮮穩(wěn)定,卻讓他身在其中有如困獸的工作,去外面尋一片自由天地,哪怕苦一點、累一點。
那天的我,變成了從前的他。他說了許多話,而我只說:好。
他說:如果我早點做這個決定就好了,也許我們倆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怔忪了一下。可是他說完就掛斷了電話,讓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后來,我也只當自己是出現了幻覺。
時間過得飛快。兜兜轉轉著,我還在寫作。盡管寫得不多、寫得不好,卻仍舊成為我對自己唯一滿意的地方。
某一次換新手機,需要導出通訊錄時,在許越的名字后面,我的手指頓了頓,將他留在了舊年里。
當初我背得出那串號碼,但時間久了,也就忘了。
陸游的那句“東風里,有灞橋煙柳,知我歸心”,我倒是再也沒有背錯過,可是又有什么用?
那年春節(jié)的老友聚會上,我再次見到了許越。我們之間隔了三個座位,他的手指在不停地把玩著桌上的那只打火機。
我問自己,為什么猜到他會在,還要來?
他每吸一口煙,似乎都很用力,又深又重。他以前沒有這樣的習慣。
我沒有待到聚會結束就離開了。在酒店廊下等車時,許越追了出來,他站在我身邊,許久,誰也沒有說話。然后他側過頭,說:我們,好像還沒有說過分手。
他傾身抱住我,用著少年時的小心翼翼。他出來得急,外套沒有穿,襯衫落在我滾燙的臉頰上,清涼得讓人想要就此沉迷。然而我推開了他,說:挺冷的,回去吧。
他說,我一直在抵抗他們的灌酒,就為了能夠清醒地和你說幾句心里話。
可是太遲了,我已經不想聽了。
我說:挺冷的,回去吧。
這六個字,是我和他最后的對話。
出租車上,放著李宗盛的《鬼迷心竅》,他唱得那么深情、憂傷,讓我忍不住想哭。司機是位大姐,我問她,音樂能開得大點兒聲嗎?
大姐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調高了音量。
一個路段正在維修,有些顛簸。剛才酒店包廂里溫度太高,臉上出了汗,又因為要掩飾心慌,笑了太多次,現在車子猛一顛簸,我覺得假睫毛似乎松脫得掉到了臉頰上。我下意識地伸手一摸,不是睫毛,是兩滴眼淚。
又過了幾年,《瑯琊榜》被拍成了電視劇,里邊有我喜歡的男演員。我追了一遍,又追一遍,身邊的男人問我:到底是劇好看還是男演員好看?
都好看。我指了指書架,補充:原著更好看,因為我不喜歡梅長蘇與霓凰在電視劇里被改編了的感情線。
男人看了一眼厚厚的書脊,說:要不你講給我聽聽?
很長很長……
不要緊,你慢慢講,我慢慢聽……
盡管生活里仍舊雞毛一地,但兩顆心赤誠相對,才有可能點石成金,將雞毛化成羽翼。
我的故事講完了。朋友問:后來你和許越見過面嗎?
沒有,我們沒有對方的任何聯絡方式。從此,江湖不見,一別兩寬。
他想了想,又說:可我還是不舍得刪掉她……
那么,就不遺余力地向她奔跑,拔除路遇的所有荊棘,在面對面的一刻,坦承心中所有的歡喜與恐懼。如若不然,就從此時此刻開始,慢慢地將她忘記。
當聽了一百多遍《鬼迷心竅》之后,我覺得這首歌的精髓落在第一句:“曾經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p>
只是“以為”而已。事實上,人生未了,更會有連綿不絕的狂浪輕波。這世間美好,終究是萬般千種。
在一段感情里拼盡全力,便是不負自己,不負你。而當時光走遠,不生拉硬扯,才是對一段感情最好的尊重與懷念。
我已經很少再想起許越了。
也希望他,不必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