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煤礦開采塌陷了方店村的土地,礦上差不多隔一兩年就派下來招工指標,煤礦工人雖說苦點兒,但到月就有錢,旱澇保收,還是商品糧戶口,小青年當上了工人,說媳婦的能踩斷門檻子,莊上人說只要進了礦就拿到媳婦票了。礦上只招十八到二十四歲的未婚青年,大齡的急眼了,憤怒地罵礦上的規(guī)定不合理,十七八歲力不全,二十七八正當年,挖煤還是年齡大的有力氣。他們夠不著和礦上說話,就抱怨大隊小隊的干部沒用,憑著自己的情緒罵娘,攪亂招工,逼迫莊上干部,家里沒有人去當工人的,也都同情大的,說小的可以等一等,先盡著大的走,讓他們也能混一家人家。隊長張明賢護窩子,憑著他在莊上的威信,莊上的事說一不二,每次招工都硬拿頭擠出名額來,照顧眼見著要打光棍的老青年,小的心不甘,拿礦上的招工條件壓隊長。張明賢眼一瞪,莊上有莊上的規(guī)矩。
張明賢說,上次五個名額,方和順和王前進超齡,進礦了又被退回來了,礦上咋知道的?還不是莊上出了內鬼?退回來的兩個名額,大隊書記連招呼都不打,直接就讓他莊上的人進礦了,自己窩里斗,吃虧的是自己。他又提高嗓門說,方店的子弟,都有資格進礦當工人,礦上定的條件是礦上的,這回咱們也定下個自己的規(guī)矩,年齡放到三十歲,從十八到三十歲沒結婚的一起抓鬮,這次我丑話說在前頭,抓不到的也得認命,哪個再里搗外戳,以后招工永遠沒他的份兒。
權力總少不了算計,張明賢心里早已內定了兩個人,還是方和順和王前進,方和順從小沒爹沒娘,連個正式的住處都沒有;王前進兩個妹妹都出嫁了,他和爹倆光棍過日子。為了當工人,王前進給張明賢背了半口袋細面,差一點兒就要跪下磕頭了,這兩個都過三十了,要是不當工人,非得打光棍兒不可,張明賢不得不在抓鬮上動心思。方和順好歹面相不顯老,那個王前進一臉的紅芋溝,看上去像四十多的,恐怕帶工的見著就給趕回來,排上他也白搭,就只排了方和順,王前進還得另做打算。二十六歲的沈士心一見沒有自己的名,惱怒地問隊長,為啥沒有我?張明賢眼一瞪,你不是有媳婦了嗎?我打了登記,還沒娶呢。打了登記,就算有了。沈士心跳起來,你這是什么破規(guī)矩?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能排上,咋就坑我?張明賢明白他咬的是方和順,也軟了下來,士心呀,方和順要是有媳婦,一百個名額也到不了他,這不是可憐他嗎?不說你幫他,就權當幫我個忙吧,這個人情我擔著,以后你有什么事用到我,我一定出力。隊長的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沈士心一時被卡住了,轉臉走了。張明賢本族的四叔攔著他說,你弟明信都三十多了,我愁死了……張明賢沒吭聲,他四叔解放前在國民黨隊伍上當營長,鐵定的反革命,哪能排到明信?他想了想說,先把明信過繼給五保戶趙老扁,明年招工我就有話說了,他四叔和明信也覺著這條路可行。
六個名額二十六個人抓鬮,方和順抓到了,到縣醫(yī)院體檢,身體沒有任何問題,他還是擔心地問隊長,這回不會再出什么岔子吧?張明賢說,你把心裝肚子里吧,這回你算媳婦票拿到手了。方和順回到家里還是抱不住心口,就找他堂哥方和德商議,方和德在他們家族里是個能人,在礦上小食堂掌勺,混得挺有面子。他說,只要莊上不窩里斗,啥事沒有。萬一有人舉報咋辦?方和德想了想又說,要是真告到公社,就不好說了。和順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腦子里過了一遍自己的仇家,還真的就疑惑到三兩個能下黑手的……方和德看他嚇得臉色都變了,就笑笑說,公社里分管招工的副書記是俺姨夫,為了以防萬一,明天我去打聲招呼,他們不管告到礦上還是公社,最后也得落到俺姨夫手里,由他來定。和德的這顆定心丸,讓和順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樂滋滋地去想明天的好日子了。在這么大的事上,和德能幫和順一把,家族的人都覺著和德是個人物,從公社到礦上都能晃動風,往后有啥事也有依靠了。方和德自己也覺著得意,又吹噓他在礦上跟礦長的關系好,還說了許多與礦長打交道的細節(jié)。他又對和順說,等你進礦后,我?guī)湍闩獋€暇逸的差事,不會讓你老在掌子面挖煤的。
二
幾天后公社政審結束,進礦通知下來了,沒有方和順。方和順跑到公社一打聽,才知道又因超齡被刷下來了。
方和德和張明賢比方和順還著急,兩個人一起去公社找副書記,方和德想的是讓他姨夫幫忙,還讓方和順進礦,張明賢的心思是方和順刷下來了,俺莊上得再補一個。副書記對他倆說,公社黨委會研究的,沒法更改了,你倆的想法都不靠譜。方和德小心地說,我不是提前給你說是我堂弟嗎?副書記說,你不懂,這上邊的文件誰敢違反?方和德問,公社咋知道他年齡?副書記說,紙還能包住火?沒人舉報咋著都好說……方和德急切地問,誰舉報的?副書記瞪了他一眼,你傻不?就是我知道也不能說,保護舉報人是組織紀律。張明賢看方和德和他姨夫已經(jīng)談死門兒了,趕緊接過來說,招工名額是上邊為俺莊上塌陷地派下來的,方和順不合格,莊上的年輕人還多著呢,俺再換個人去吧。副書記說,我正要找你和王支書呢,名單上有小隊和大隊蓋的公章,你們是怎么把關的?還有一點兒原則沒有?弄虛作假,名額作廢,是公社黨委決定的。方和德和張明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沒有話說了,副書記沒費多少口舌就將公的私的都打發(fā)了。
新工人進礦了,副書記的兒子方和德的姨表弟到礦上報到了。
張明賢一見方和順,就像自行車爆胎,一聲炸響過后,接下來就出溜了,唉,又辜費了一個名額,我的好心也辜費了,你也是的,咋又讓和德去走他的后門,這倒好,莊上沒人跟你過不去,你自己把自己賣了。
方和順的臉像霜打的茄子,和德哥也是好意……
方和德怒氣沖沖地說,去縣里告他,你去不成,他也別想去。
方和順搖搖頭嘆了口氣,事情已經(jīng)到這一步了,都是親戚里道的,哪能呢。
張明賢翻了方和順一眼,轉臉走了,真他娘的窩囊到家了,你又不是我的兒,我也不想再管你了,你的工人夢也就到頭了。張明賢心里和方和順賭了一陣子氣,回過頭來想想,覺著自己也夠窩囊的,上年是大隊書記拿去了兩個名額,今年又是公社副書記硬奪了一個,這不是拿我的眼子嗎?他們不敢明著要,暗地里下黑手,還冠冕堂皇充好人,也他娘的太不地道了,這些年每回招工大隊公社都要掰名額,我當個隊長,連自己莊上的招工名額都保不住,我對不起老少爺們兒啊,像方和順這樣的,三十露頭的光棍還有三五個,不當工人上哪兒找女人去?我不能再當軟蛋,得硬氣起來,不管是大隊書記還是公社書記,不讓我干拉倒。
大隊王書記見了不疼不癢地說,明賢以后別這樣干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收了人家的禮呢,連我也遭批評。張明賢覺著他這話不是好意,是嘲笑自己無能,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梗著脖子說,這回就算了,下次天王老子也別想再占方店的便宜。誰占你的便宜了?王書記紅著臉說,還不都是你自己沒拿正出的事……張明賢沒理他,心里罵道,說人話不做人事,真惡心。王書記尷尬地笑笑,又是遞煙又是遞火,他也不想得罪張明賢,他還惦記著方店下次的招工名額呢。
張明賢剛進家門,見王前進在屋里坐著,他心里一驚,前進,你……怎么在這兒?王前進哭喪著臉說,前程不愿意讓我了,他自己去礦上報到了……方和順的事還在鬧心,又出了個王前程。他朝半空里瞪了下眼,忽地又覺著好笑,這兩個媳婦困難戶,這回又都弄出新聞來了。張明賢為了瞞著莊上人,給王前進使了個偷梁換柱法,暗中用情義糊弄抓鬮的公平,讓王前進近房的弟弟王前程當替身,王前程的爹娘不想讓獨生子去下井,前程的舅在縣農機站當站長,給他找了個臨時工,說以后有轉正機會,才十八歲就定親了,抓鬮時張明賢給他和方和順定了暗號的,王前程體檢政審一過,王前進冒名進礦。他們是一個曾祖父的兄弟,這事一說就成了。張明賢沒想到王前程會變卦,他爹王三友可是個愛面子的人,他想聽聽這家人咋說,就去了王前程家,還沒等張明賢開口,王前程就繃著臉對他說,明賢叔,我的名字我體檢的,憑啥我不能去?張明賢笑笑沒搭理他,轉過去看著王三友的臉,王三友和張明賢一對眼,咔嚓下子五官就擰巴起來,我一輩子沒欺哄過人,這狗日的做出這樣的事,丟人不說,他毀了前進一輩子呀。王前程沖他爹說,我在縣城干臨時工,一個月就十八塊錢,這一進礦就是五十多塊,加上補助六十多,到礦上去的,哪個不是騎洋車子戴手表。張明賢沖著王三友樂起來,你們自己家的事,我不管了。
莊上人知道了方和順的事,都不懷好意地嘲笑他,沒撈到當工人的就罵街,又讓他辜費了一個名額,他是隊長的爹嗎?一次次地保他。王前程到礦上上班名字叫王前進,一起去的人才知道是張明賢搗的鬼,好歹工人沒落到外人身上,莊上也只當笑話說了。
王三友總覺著對不起侄子王前進,就想給他說個媳婦彌補一下,他連襟的閨女三春,幾年前跟一個溜鄉(xiāng)說書的瞎子跑了,前不久瞎子死了,她爹惱得不讓她進門,看見就罵,叫喊著哪天非得砸死她。王三友去給王前進說媒,三春的娘正巴不得趕緊給她找人嫁出去,又是妹夫保媒,前后幾天就登記結婚了。前進樂得屁股打傘,不僅不惱前程,親上加親,兄弟倆比以前還親近,方和順嫉妒得兩眼冒火,狗日的王前進,想不起來的親戚送籃子杏。
三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靠礦就得吃礦,這是張明賢在社員會上說的話。
張明賢帶著莊上幾個干部去了礦上,找到礦長說,方店的地被礦上塌陷三成了,社員還指望啥生活?礦長笑著說,征地是給補償錢的,上級不是也免了你們的公糧嗎?張明賢硬氣地說,現(xiàn)在的問題是老百姓口糧都不夠了……張隊長,煤礦也是國家的,真缺了口糧,國家會給你們補助的,咱是社會主義國家,你放一百二十個心。為這事我總不能去找國家主席吧,眼下你礦長就能幫我們解決困難。你說,只要礦上能做到的,絕不推辭。方店的社員沒有地種,井下用那么多笆片,你得把編笆這碗飯分給俺一口。你們編笆搞副業(yè),也是對礦上的支持,我現(xiàn)在就答應你。張明賢心里一陣驚喜,覺著爭到這件事在莊上可是個大面子,好像看到社員都朝他鼓掌了,他一下子感到了自己在礦上的分量,并沒有表現(xiàn)出感激,又沉著地說,礦上還得多給俺分派招工名額,一回五個六個的不中用,僧多粥少,你要是不多招俺的人,老百姓可要來礦上給向你討飯了。這話讓礦長驚了一下,在征地拆遷中,發(fā)生過農民到礦上堵門的事,影響很壞,他目光散亂地掃過方店人的臉,注視著張明賢說,我說張隊長,礦上對方店的供電,這都多少年了,你們一分錢電費沒交過,礦上也沒停你們的電吧?這些年你們挖河,礦上不也支援了電機小絞車嗎?礦上從來也沒慢待過方店,我也沒慢待過張隊長吧,你我的私交不也很好嗎?煤炭是工業(yè)的糧食,挖煤種田都是為了社會主義建設,咱們一定得搞好關系啊。他頓了頓,很肯定地說,下次招工指標給你加倍。張明賢心里又一喜,他依舊沉著地說,還有,招工進礦必須是方店的人,體檢政審過不了關的,替換的人也必須是方店的。礦長說,這合情合理,我同意。那你說什么時候給俺招工?嗐,今天我怎么能告訴你,得等礦務局給我招工指標,才能確定。張明賢的臉上立即表現(xiàn)出不滿來,你這不是一句空話嗎?不中,你得給我們加招一批。礦長賠著笑臉打哈哈,該吃飯了,咱邊吃邊談……
張明賢跟礦上談妥了讓莊上編笆,想用塌陷地錢買部機動三輪車運貨,就和王三友一起去縣城找他內弟劉站長,劉站長好煙好酒收下了,飯店擺酒席也去了,說一定想法給方店弄到三輪車的指標,喝到二八盅時,劉站長又提出個給他侄子招工的條件。張明賢誠心誠意地說,你也知道莊上的情況,當工人能擠破頭,每回招工都鬧翻天,到時候憑空加個外來戶,莊上還能安生?劉站長眉頭慢慢地鎖起來,張明賢笑了,先讓你侄子到方店落了戶,算方店的人……劉站長的眉頭舒展了,瞇著眼睛點點頭。張明賢舉起酒杯,拍著胸脯說,劉站長放心,明年招工一定讓他走。劉站長也不含糊,一個月之內,讓我侄子隨三輪車到方店。
劉站長說到做到,編笆廠開業(yè)前,方店的三輪車開來了,拉原料送笆片都得會計跟著結賬,張明賢對會計說,干脆你到縣里學車拿駕照吧。劉站長的侄子也到方店落了戶,就住在王三友家里,和社員一樣參加勞動,就等著招工了,莊上人對這個入侵者并不友好,明擺著莊上要少走一個工人,都輕蔑地叫他車后甩,有時候在王三友兩口子面前也指桑說槐,王三友心里覺著硌硬,是隊長提著東西找人家來的,這些人真沒良心,早知道這樣我才不摻乎隊里的事呢。隊長說,別聽那些人瞎說,有我呢。機動三輪天天突突地出莊進莊,拉竹子來拉笆片走,社員在編笆廠編笆有工分,還有補助,一塊大笆三分錢,小笆二分錢,社員總算有個活錢來路,隊里賺的錢都由張明賢做主為集體支配使用。
一直到第二年收了秋,礦上也沒給方店招工指標,礦上已有兩批新工人進礦了,莊上人就催問隊長咋回事?張明賢沉不住氣了,一趟一趟地找礦長,礦長說,一批是下放知青特招,一批是職工子弟內招,社會招工指標今年沒有了,等明年再說吧。礦長一竿子指明年去了,張明賢認定礦長耍他,覺著在莊上失了面子,回到莊上帶人連夜把公路挖斷了,礦上的車出不去,外面的車進不來,繞道又太遠,礦長著急了,趕緊派人到方店協(xié)商,莊上人手里掂著鐵锨,恨天恨地,罵不絕口,礦上又拉了一車保衛(wèi)科的人來,方和順和王前進為了報答隊長,倆人沖在前頭,方和順說,我一個寡漢條子,我怕誰?今兒死了,也有人出老殯了,有不要命的就上來!眼見著雙方要打起來,派出所的也來了,公社的干部也來了。張明賢說,也是沒有法子才挖的,不是天旱嗎?得澆地呀。公社的干部也有偏向,一邊壓農民的火,一邊用政策為農民爭取利益,強龍不壓地頭蛇,礦上又送來了兩臺水泵兩臺電機,好商量才把路填上了。
四
靠礦吃礦成了方店人的口頭禪,莊上有事就以集體的名義去找礦上,隊里的一頭老牛腿瘸了,不能再干活兒了,一頭牛價值好幾百,莊上就去訛礦上,隊長和幾個人牽著一瘸一拐的老牛到礦上,說牛腿陷進塌陷裂縫里別斷了,讓礦上賠償損失。礦上明知是訛詐,又沒有證據(jù),為了息事寧人,就賠了八百塊錢。
社員看著到礦上訛錢容易,心里癢起來,就想著自己怎么也能訛礦上,他們發(fā)現(xiàn)公家對公家好說話,私人不好訛,也纏不過公家,咋辦?唯一的辦法就是偷,礦上遍地都是值錢的東西,煤炭鋼鐵木料弄出來就是錢。礦上的圍墻擴建到了莊頭上,莊上吃礦的人越來越多,開始是小偷小摸,后來就三五人合伙,明確分工,墻里墻外,看風的,搬運的,一條龍發(fā)財。
紅袖和三春兩個娘們兒最有種,在莊上號稱神偷女俠,礦保衛(wèi)科早就號上她倆了,可就是逮不著。半夜,紅袖和三春悄悄地出門了,天陰得很沉,礦上的燈光也顯得昏暗了,三春翻過圍墻,一會兒就有貨丟過來了,紅袖飛快地將東西運到草窠里,最后抱起塊道木,突然圍墻內幾把手電筒照過來,逮住勒死你!
三春——快!紅袖腋下緊緊地摟著道木,朝已爬上了圍墻的三春喊了一聲,撒丫子就跑,一路上跌跌撞撞,心臟像戲臺上的鼓點一樣咚咚地狂跳,也沒舍得丟下懷里的道木,沖進院子里,才來得及大口喘氣,渾身像散了架,她斷定再多走十步遠,哪怕就到東院三春家的大門,也定死無疑了。足有一頓飯的工夫,她才緩過氣來,今晚太危險了,要不是我腿腳麻溜,就被他們逮住了,保衛(wèi)科那些狗日的,可都是照死里打人……她忽然覺得一泡尿憋得腿肚子抽筋,汗?jié)竦难澮d擰巴在屁股上,讓她愈發(fā)地著急,忽忙伸手解了褲帶,一想不行,今天娘家弟弟來了,萬一他出來解手多難為情,就提著褲子奔了大門外的矮墻廁所,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褲襠里的汗也風干了,胡嚕一下屁股,滑溜溜涼絲絲的,皮子也不黏了,頓覺渾身輕松起來。她慢悠悠地提著褲子,還沒掩上屁股,一個黑影閃過來,她想可能是三春回來了也上廁所,剛想打聲招呼,又覺著個頭兒太高,她警覺地躲了一下,那人早已從身后打鐵扣抱住了她,她一聲啊還沒有出口,一只大手上來捂住了她的嘴巴,她立馬渾身篩糠,雙腿發(fā)軟,褲子一下子滑到了腳脖,那人在她屁股上像巴狗吃剩飯一樣動作起來,紅袖忽然間一陣天旋地轉,筋骨酥軟,神魂失守……臨了,那人一只手抱著她,騰出一只手掏出五塊錢塞到她手心里,轉身走了。她瑟瑟縮縮地提起褲子,驚恐地進了院子,反鎖上大門,一腚坐在地上,擦拭下身時,覺著散發(fā)出一股羊尿的臊味兒,讓她惡心得直想嘔吐。
她的手觸到了那張五塊的票子時,心里咯噔了一下,身體里泛起了一絲隱隱的那種感覺,銀環(huán)的爹死五年了,我也沒有跟過一個男人,今天他娘的那么巧,能在廁所里遇到個野種,那會兒他抱住我時,還以為是保衛(wèi)科的人追來了,要不,拼命也不能讓他娘的占了便宜——唉,都四十多的人了,又受這樣的羞辱……會不會是方和順?那天我讓他幫著修補豬圈,晚上在這兒吃了飯,借著酒勁跟我動手動腳,被我拿棍打了出去,還有王三友那個老東西,一見面兩眼就直勾勾的,是哪個狗娘養(yǎng)的,叫老天打雷劈死他……還給五塊錢,總還算有些人心,唉,沒有男人,狗日的才敢欺負我。人家有勞力的還能到礦上干個零活,我寡婦失業(yè)的,又沒地兒掙錢,不偷指望什么?閨女都十八了,過兩年出嫁,咋說也得給置套嫁妝吧。還有娘家那邊,弟弟今天來就是為娶媳婦借錢的,不給,就這一個弟弟,給吧,我能有多少錢,這些年攢了兩個子兒,還不都是下夜趟子苦來的,他們還覺著我多有似的,哪知道我被人家追得尿褲子,嚇個半死累個半死……唉,這樣干總不是個法兒,想著想著不覺就流下淚來。
紅袖呆坐了半天,漸漸地清醒過來,她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得勁,三春呢?我看著她跳下圍墻的,她年輕能走過那條魚脊背似的堰埂,就是讓我大白天空手也走不過去,她走近路應該先跑回家了,她院里咋一點兒動靜也沒有?紅袖扒著墻頭,支棱起耳朵聽了一會兒,隱約聽見王前進的鼾聲,她低低地喊了兩聲,沒人應答,她的頭皮猛然一炸,壞了,三春也許看見了廁所的事?一定以為我有相好的男人了,才沒來看我的,轉念一想,也許她被逮住了?她挨揍會咬出我嗎?要不天明跟弟弟回娘家,先躲躲?
天蒙蒙亮,王前進來敲門,驚訝地說,你在家里?三春呢?沒等紅袖說完,就跑著找隊長去了。
五
莊上人偷礦上的東西,礦上只能被動地防盜,地方派出所就三個人,哪有精力管小偷小摸的雞毛蒜皮事?除非偷了大家伙,破壞電力設施之類的,才出面查辦。大隊和莊上的干部也裝糊涂,礦上找張明賢,要他對群眾加強教育,他應付的話太多了,一開口就一套一套的,偷盜礦上的物資,就是挖社會主義的墻角,就是壞分子,總不能說方店人都是壞人吧,百分之九十五的群眾都是好的,只有少數(shù)自私自利的落后分子,莊上一定把打擊偷盜作為政治工作來抓,對群眾嚴加管教,提高群眾覺悟,杜絕偷盜。這些官話他也確實在社員會上說了,逗得社員都笑翻了。偷礦上的東西,在莊上人眼里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能偷公家那是本事,靠偷發(fā)財?shù)?,沒人笑話,男孩說媳婦都比別人家容易。礦上與地方農民的關系很微妙,礦上征地拆遷賠償,都得莊上的干部協(xié)調配合,有利益就有爭奪,往往不著邊際地要價,工作做不好,老百姓就挖路堵車,聚眾鬧事。這些村干部一個個滑得像泥鰍,表面上支持礦上依規(guī)辦事,背后又支招慫恿鬧事,動輒出動老弱病殘來搗亂,他們知道礦上的底線,凡事拿捏得得體,有事需要找礦上幫忙了,就來個軟磨硬泡死纏爛打,礦上無奈,只好把村干部當作老爺一樣供著,啥時候進礦都有好酒,吃了喝了還得拿著。
那個女里女氣的保衛(wèi)科科長,從來就不相信張明賢的政治教育,穿著制服開著吉普到莊上,用大喇叭喊話,老百姓根本不認他這壺酒錢,還給他的吉普設置障礙,弄得灰溜溜的,科長一氣之下找到張明賢,上綱上線地說,只有落后的干部,沒有落后的群眾,壞人都是干部慫恿的,你們這樣做簡直是帶頭破壞國家煤炭生產。張明賢看他像個娘們兒似的,大話擱他嘴里也不見氣派,只覺著好笑,就酸溜溜地說,你可別嚇我,我膽兒小。
下夜趟子被礦上逮住了,張明賢就顛顛地跑來要人,以隊長的身份說回去多加教育,輕的給保衛(wèi)科的甩兩包煙,重的請到飯店里吃一頓,別看保衛(wèi)科的人兇悍,他們也不愿意得罪地頭蛇,落點兒好處也就消災了,時間久了,張明賢與保衛(wèi)科的人都混成哥們兒了。
中午,張明賢把三春領回了家。
紅袖和租住三春家老屋的老張來了,都為三春揪心,紅袖關切地問,咋就被逮住了呢?
三春洗了臉梳了頭,蠻不在乎地說,逮住又能咋著?那個臉黑得跟鍋底似的家伙,說只要你說出同伙來就放你,不說,今天非得照死里揍。哼,媽那個巴子,還想騙我?紅袖很感激三春沒有咬出自己來,對昨夜廁所里的事也一塊石頭落了地。張明賢說,就別說能話了,我不去你咋不出來?以后收著點兒吧,總不能指望這過日子,你和紅袖可是掛了號的案犯,派出所都做你們的飯了,再說,女人家家的,讓那些二混頭占了便宜咋辦。三春瞪圓了眼說,他敢——我不把他蛋黃子給搦淌了。這話卻讓紅袖心里刀槍劍戟一通亂舞,她心問口口問心,今后這事還能再干嗎?突然想起男人活著時常說的一句話,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做賊。她暗暗地嘆了口氣,只覺得人活著咋這么難呢?
王前進焦急地說,個娘們兒,這回你就經(jīng)心吧,往后可不能再干了。
瞧你那熊樣,還算個男人不?要不是我個娘們兒抓撓,這個家指望啥?這年頭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老張也笑著說,王老弟說得對,以后還是小心吧。
老張是南方人,在礦上料場發(fā)料,租了三春家一間老屋,說喜歡自己做飯吃,下班也懷揣腰掖地帶東西,怕被礦上知道,就托三春紅袖給賣了,他們成了一伙的,沒有啥避諱。三春朝老張咧嘴笑笑,用腳驅給他個小板凳,老張就挨著紅袖坐下了,點燃了煙,偷偷地瞟著紅袖,眼角掛著瞇瞇的笑意,有意無意地貼著紅袖的身子,紅袖心里一驚,他身上咋有一股羊尿的臊味兒……
三春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撇撇嘴說,后來他們科長來了,告訴黑子幾個人,可不要打人,只要承認錯誤下次不做了,也就行了。然后他又拿出紙筆來,讓我寫檢查,說寫了就放你走。我以為科長說話算數(shù),就寫了,完了又問許多話,根本不說放我的事。
張明賢很城府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大牛偷軸承的事還記得吧,他表叔是礦上的副礦長,把他弄到礦上電機廠干大集體,這黃子不正經(jīng)干,那天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個饃盤子大的軸承,外頭能賣三百塊錢,用工作服裹著就大搖大擺地出礦,到了大門口,被保衛(wèi)科的抓了現(xiàn)行,當時黑子幾個人把他弄到黑屋子里揍了一頓。揍人的人還沒坐定,礦長電話來了,讓立即放人,科長把幾個揍大牛的罵得抬不起頭來。從那以后,保衛(wèi)科抓住偷盜的,先讓寫檢查,如果有人的,肯定托人來說情,白紙黑字,即使是皇親國戚,也不招錯了。
哦,我那會兒要說局長是俺表叔,他們不就把我放了?
還不如說省長是你表叔呢,張明賢說,保衛(wèi)科的是這樣好騙的?他們眼瞼毛拔掉都能當喇叭吹。
六
三春過往有一段壞名聲,自打嫁給王前進,莊上人就沒拿她當新媳婦看,男人們覺著她是個二茬的浪貨,就淫詞浪語的挑逗她,三春知道莊上人瞧不起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說出的話比他們還新鮮,許多男人都不敢和她對口詞了。她越是這樣,方和順越興奮,什么不見天的話都說,拿那些男人場里的騷呱取笑三春。
這些天莊上就傳,說招工的名額已經(jīng)下到公社了,方和順想想前頭自己當工人出的兩回糗事,就虧得心尖子疼,每回都是到礦大門口了又回頭,他天天想著怎么巴結隊長,能讓他再闖一趟,正好隊長的老婆想打個柜子,方和順連續(xù)下了幾個夜趟子,從礦上弄來五六根方木,送給了隊長的老婆,隊長老婆高興得跳圈,就把工人許給他了。隊長說,讓他做夢去吧。
招工沒下來,挖河任務下來了,年年冬天都挖河,挖河是重活,全靠人力,隊里每年都留下充足的糧食,準備好買油買肉的錢,大田里種的白菜蘿卜,自己打的紅芋粉下的粉條子,天天都是豬油炒菜,中午還有頓肉,上河工能吃飽,又有油水,還節(jié)省家里的糧食,都情愿上河工出苦力,挖河是勞力長膘的季節(jié)。方和順從耩了麥就盼望著挖河,到河工干了半個月,天天惦記著招工,又怕隊長這回不讓他去,思來想去又想到了和德,和德的姨夫也許能幫上忙,從公社拐一個名額也中。王前進就笑他,還想當工人?我看你也別瞎努勁了,這輩子就老老實實腿插地墑溝里吧。王前進自打三春給他生了兒子,對當工人就徹底死心了,你回去后,到我家讓三春給我?guī)熑~來。
方和順回到家,招工的事還是一直傳著,沒個準信兒,他就去找三春,給王前進捎煙葉,也趁機和三春調調情,過過癮。三春家的大門關著,個熊娘們兒哪去了?一看是從里面插上的,就大叫起來,三春,前進回來了,大白天插大門,摟野男人睡覺嗎?聽著里面好像有動靜,卻遲遲沒有回話,就又喊起來,三春,我爬墻頭了——
你這個狼嚼的,咋這時候回來了?三春說話了,孩子也跟著哭起來。方和順扒著門縫看她,她開了屋門,抱著兒子出來開大門了,突然從她身后閃過一個人影,他眨了眨眼睛,那人一抹墻角不見了。三春磨磨蹭蹭開了大門,方和順顧不上和她調情,緊忙著走了幾步,墻角什么也沒有,三春說,你干啥?找頭魂似的?我明明看見有個人三春,我就知道你熬不住,給前進戴綠帽子吧。放你娘的屁!方和順一臉的壞笑,今天讓我上一次,我啥都不對前進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給前進戴十八頂綠帽子也到不了你。你就不怕我告訴前進?你要再敢滿嘴胡吣,我就喊王家兄弟來揍你。方和順見三春變臉了,趕緊說,三春,我開玩笑的,前進讓我給他捎煙葉……三春沒好氣地給他拿了一包煙葉。他也沒心思再打情罵俏了,夾著煙葉走了。
他特意繞到三春家屋后頭瞭瞭,墻下的確有腳印,心想,這個男人是誰呢?又覺著那身影很熟悉,就是想不起來是哪個,他轉悠了一圈兒,覺著回來了還是該見見隊長,順便再向隊長老婆求個情,來到隊長家里,隊長齜牙咧嘴地坐在凳子上,老婆正用熱水給他泡腳。哦,明賢叔咋了?隊長老婆說,和順回來了?你叔的腳崴了。咋崴的?隊長說,騎車子去公社摔倒了。哦……方和順看他穿著的灰的卡棉襖,突然明白了……
明賢叔,公社說招工的事了嗎?方和順不知道為什么,這會兒突然覺著自己說話很有底氣。
沒有,還不知驢年馬月呢。
這回你還得幫幫我……
到時候再說吧。
隊長老婆也幫著說,想法子讓和順走吧,當上工人也能混個媳婦。
我剛從三春家給前進捎煙葉,聽她說這回招的多,年輕人差不多都能走。
隊長盯了和順一眼,和順呀,哪回我不都是先排你?只要有機會就讓你走。
我等著,你要不讓我走,我就叫嬸纏你……說著,朝隊長詭秘地一笑。
方和順回河工時,迎著方和德下班,和德說,我問俺姨夫了,招工是真的,這回招的還多,怎么分派公社還沒研究呢,等等再說吧。方和順笑笑說,你也別操心了,也許這回我能走掉……
七
招工指標分派下來了,礦長沒食言,分派給方店十二個名額。張明賢卻比上次還為難,車后甩得走,明信都三十三了,這次走不掉就死門了,還有……唉,當隊長不容易,他心里把名單前后濾了一遍,就想干部工作難干,都是有私心的緣故,三條大路走中間,就沒有難干的事了,唉,難?。?/p>
張家那年把明信過繼給了五保戶趙老扁,明著是義子,給趙老扁養(yǎng)老送終,實際上還吃住在自己家里,只是過兩天去給趙老扁挑擔水,劈幾塊柴,莊上人都明白這個局,一來礙著張明賢的面子,二來明信厚道仁義,要不是他爹是反革命,咋能走到這一步?大家都同情他。他四叔背后又拜了隊里的副隊長和會計等人,總算不把明信當反革命子弟看了,認可了他當工人的資格。莊上人開始嘀咕車后甩了,都拿白眼瞧他,外來戶有啥資格當工人?張明賢當初許給劉站長了,不能不講信用,他思來想去,又想起偷梁換柱的法子來,會計的四弟遠志正在上高中,眼下高考恢復了,他一心要考大學,他有志向,不比王前程,讓他去替車后甩,不會有什么閃失,會計也大包大攬,向隊長保證不會出差錯。這回沒有抓鬮,明信以照顧五保戶的名義排上了,社員一見沒有車后甩的份兒,也就不嘀咕了。
張明賢沒料到這回他又失算了,遠志也變卦了,最后說啥也不愿意讓給車后甩,這下子讓隊長會計都麻爪子了。哥哥好言相勸,你才十七,挖煤的活兒你吃不下來,再讀兩年高中,即使考不上大學,考個中專也比挖煤強吧?遠志說,考學不也是為了掙錢嗎?大學畢業(yè)才幾個錢?現(xiàn)在礦上一個月都掙小百八了,我不讓!哥哥氣得動了武,遠志說,你非得逼我,我就不認你這個哥了。張明賢嘆口氣說,算了吧,他要去就讓他去吧,車后甩畢竟是外人,為個外人傷了自家兄弟的情分不值得。最讓莊上人驚訝的是,這回方和順和王前進都進礦了,是張明賢親自找礦長保的。
接著公社改鄉(xiāng)大隊改村,張明賢成了村長,土地承包到戶,方店人忙著分地分家產,就要拉皮尺埋地界石了,沈士心一大早堵在村長門口,他媳婦頭胎生了雙胞胎女孩,眼下二胎又快生了,預產期就在十天八天里,他想為沒出世的小人兒要一份地。村長說不行,小孩沒落地,不能算。沈士心抱虧說,當工人你就給我過不去,分地又坑我,我要到鄉(xiāng)里告你。村長說,你告到縣里告到中央也是白玩兒,分地是中央的政策,你對著干有什么好處?我沒反對分地,我只是要我應得的地,你也別給我扣帽子。
莊上人都覺著分地是個天大的事,有支持的,有反對的,也有不知所措的,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以后是個啥樣,誰也說不清,今天就要成為事實了,大家心里還是不踏實。聽沈士心和村長吵吵,一些急著想分地的看不下去,又覺著這不是一個社員該管的,就朝沈士心瞪白眼,暗中向著村長。拿皮尺的王三友覺著和沈士心平時有些交情,就出來勸他,上邊號召的事,誰也犟不過去,就隨大勢算了。沈士心急瞪眼嗆他,你是哪一級派來的干部?王三友被嗆得說不出話來,紅著臉閃開了。對分地想不通的那部分人,認為集體的土地分給私人,不又回到解放前了嗎?還是社會主義嗎?他們對沈士心的鬧騰一點兒也不著急,只怕鬧不大,并不是同情他,他們根本就不管誰是誰非,只是巴望著能將分地鬧黃了,也許后頭還有變化。
村長說,你再胡攪蠻纏,我就叫民兵營長綁你送到鄉(xiāng)里去。沈士心也只是想鬧騰一陣,把分地能拖到孩子落生,村長要綁他,也就消腫了,方店完成了土地承包,沈士心背后瞎罵胡嚼了半個月,媳婦生了,又是個女孩。他覺著對不起死去的爹娘,在家喝悶酒罵媳婦,出門卻夾起了尾巴,也不再評議村里的事了。媳婦說,一天到晚拉著個驢臉,咱才三十歲,不能再生嗎?
莊上人忙著自己的承包地,對先前偷礦的事只當閑談了,說現(xiàn)在不是以前了,連根釘也甭想招人家的。張明賢種著自家的地,還管著村里的事,也顧不上車后甩了,車后甩也悄悄地回家了。從那以后礦上也不再分派招工指標了,會計的四弟遠志得意地說,最后一批正式工讓我撿到了,車后甩算熊。
杜曉光:就職于淮北礦業(yè)公司,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陽光》《短篇小說》《人民日報》《安徽日報》等報刊發(fā)表過小說、散文、雜文作品,有作品入選《小小說選刊》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