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圓圓
媽媽已經(jīng)走了3年多了。我曾經(jīng)覺得,如果有一天我做了母親,應該不會像媽媽那樣。她一直都是一個害羞、膽怯的人,幾乎很少出門,有點兒奇怪。
媽媽很不喜歡和人接觸,家里來很熟的客人時她才會出來。小時候的我,一直覺得媽媽有點兒與眾不同。在過去的很多年里,我以為我跟她截然不同。我不想變得像媽媽那樣害羞??勺罱K,我還是越來越像她。
我在20多歲的時候,最怵跟人打交道,越在人多的場合,我越不知道該怎么辦。我開始拍電影、拍電視劇,每天都要在有著上百人的劇組里待著,但我還是很怕各種熱鬧的社交場合。我記得最尷尬的一次,就是在香港參加一個電影節(jié)。我站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只想找一個角落躲起來,但角落里也都是人。最后我找到中庭的一棵樹,面對著樹站了整整一晚。我心想,只要樹不開口,今天晚上就不會有人跟我說話了。
怎么和人打交道,媽媽從來沒有教過我。
我從小就意識到,將來必須照顧母親。在媽媽住院之后,我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始和陌生人交流。跟醫(yī)生詢問病情,跟護士詢問如何護理,跟每一個可能有助于媽媽治病的人交流。我本來不善與人打交道,但現(xiàn)在事事都要沖在前面。媽媽很少說什么,但我知道,她怕把我累著了。
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理解“母親”這個詞的呢?
在我婚禮后的一個星期,媽媽的病情突然加重,她高燒了一周,即使躺在冰墊上也不能退燒。我不知道她還能撐多久。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姥姥去世的場景。在姥姥生前最后的日子里,看著媽媽照顧姥姥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很陌生。那個時候的她非常堅強、鎮(zhèn)定,跟我平時看到的她太不一樣。她也做過獨當一面的工作啊,她也可以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力量啊。我那時面臨的,就是我媽當年的境況。她看上去是那么柔弱,都能那樣堅強,我也想像她一樣。
那是第一次,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我想像媽媽一樣。兩個月后,媽媽走了。
我以前一直以為,她的一生都在扮演被人照顧的角色,被我爸照顧、被我哥照顧、被我照顧。直到她離開,我才發(fā)現(xiàn),她在盡她最大的努力照顧著我們。而我呢,在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上,跟媽媽越來越像,嚴謹?shù)接悬c兒偏執(zhí)。但我也有很多地方跟她一點兒都不像了——我不再害怕出席活動,不再害怕社交,也樂于和陌生人交朋友,我會到處旅行,樂于照顧從遠方來的客人。
我想,也許一直以來并不是我在陪伴媽媽,而是她在伴著我長大。她塑造了我,送給了我一個禮物,讓我變成一個不完全是她,又在骨子里與她親近的人,一個可以照顧好自己和別人的人,一個越來越堅強的人。
我有兩道法令紋,它們本來是困擾我的地方,但我現(xiàn)在每次照鏡子看到它們時,都會心里一暖。它們讓我看起來很像媽媽,真好。
(摘自《幸福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