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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酥人

        2020-04-07 17:48:46陳子赤
        當(dāng)代人 2020年1期

        一片片的莊稼隨風(fēng)而動,舞出了秋天特有的色調(diào),條條田間道路一改春夏兩季整天泥濘的舊模樣,變得又硬又平,靜靜地躺在那兒,接受晨曦的愛撫。

        撲撲撲……一個老漢拖著長長的身影走來了。老漢有六十多歲的年紀(jì),駝背,一張又黑又糙的臉,穿一身粗布衣褲。他背著一根長竹竿,胸前的竹竿根部,安著一個半月形架,架上掛著網(wǎng)子;身后背著一個圓筒樣兒的竹筐;而穿過筐繩的那根竹竿,梢端竟離老漢有十幾步遠(yuǎn),隨著老漢的腳步大幅度上下呼扇著。

        前邊,一條河曲曲彎彎地臥在那里。老漢緊走一陣,來到河邊。放下負(fù)載的東西,一邊喘息著,一邊把手伸進(jìn)油漬麻花的褂領(lǐng),撫摸著被壓疼的肩膀。

        河里,水流已經(jīng)很細(xì)了,只在河道拐彎的地方有一個個大水汪。陽光照過來,水面上金燦燦的。

        老漢拿手掌打著眼罩,向河下游望去。那是一片平靜的水域,薄霧飄動,隱隱約約能看見那座攔河大壩。

        老漢走到水邊,把褲筒挽一挽,蹲下了身。水底,這兒黃黑一堆,那兒黃黑一堆。他往其中的一堆里伸下胳膊,一個拳頭大的東西便捏在了手中——是個胖胖的蛤蟆。

        老漢微微笑著,把它舉在面前:“認(rèn)識我不?嗯?”

        那小東西抬眼瞅了瞅,打量著這個從遠(yuǎn)地方來的老頭子。

        自然界的小生靈千千萬,蛤蟆是最丑的一個??墒窃趲装倌昵?,雙泉村人卻從它身上找到了一條生財(cái)之道:擠它身上的酥油拿去賣錢。那東西叫蟾酥,有解毒、消腫、強(qiáng)心、止痛之功效,是一味名貴中藥,價(jià)錢高得很。這里的人一代接一代地干這個事兒。每年秋天過了白露,男人們便扛起網(wǎng)竿,挑著竹筐,一走兩個多月,直到水里開始有冰碴兒的時(shí)候才回去。兩個月中,他們要跑多少路,下多少次水,拿多少個蛤蟆,才能弄到幾斤蟾酥??嗍强啵p泉村人舍不得丟下這一行。幾百年過去了,這兒的蟾酥越來越有名氣,據(jù)說就連中國臺灣甚至日本的藥典上,也注著蟾酥的產(chǎn)地是這兒呢。

        老漢家?guī)纵吶硕际歉蛇@行。十歲他就給爹當(dāng)幫手,十五歲后爹死了,他便自己扛著網(wǎng)出遠(yuǎn)門。日子過得倒也不緊巴,就是怎么也討不上媳婦。他丑,腰過早地扛網(wǎng)竿,累彎了;臉又黑又長滿疙瘩。有人說他長得像蛤蟆,又跟那東西打交道,便送了他個外號:蛤蟆王。這一來,沒有一個姑娘能看上他。三十歲后,娘死了,他也從此涼了心。以后,每年秋天,他會把家門一鎖,去外地尋蛤蟆酥。

        眼下,他正彎著腰,像一匹單峰駱駝,在淺水里揀著那些蛤蟆。手網(wǎng)里揀滿了,他在水里擺蕩幾下,沖掉蛤蟆身上的泥沙,走上岸往竹筐里一倒。來回幾趟,竹筐就滿了。他坐下來,在右手拇指上套個銅指甲,便擠起酥來。摸過一個蛤蟆,用銅指甲把它眼眶上的疙瘩一擠,那酥就一下子出來了,落到下面的盆里,像一滴奶油。兩眼邊的疙瘩都擠完了,他順手朝水里一扔:“回去睡吧,小東西!”—筐蛤蟆都擠完了,他手扶膝蓋吃力地站起,然后用拳頭捶著隱隱作疼的腰。

        咦,下邊水岸上,也有人掄著網(wǎng)竿在水里撈什么。也是打酥人?以前,每年這片水邊干這活的只有自己,莫非現(xiàn)在有了伴兒?他決定去看看。

        他扛起網(wǎng)竿,背起竹筐,蹣跚地朝下游走去。走近了,發(fā)現(xiàn)那是四、五個年輕的漢子,聽口音是當(dāng)?shù)厝恕?/p>

        怪呀,當(dāng)?shù)氐哪贻p人瞧不起這行,習(xí)慣于外出跑買賣,今年怎么突然變了?你看他們拉網(wǎng)竿那樣笨,果然是雛手,裝蛤蟆那是用的啥家伙?把不漏水的柳籃也用上了,可笑。蛤蟆裝滿兩籃了還不擠酥,底下的還不壓死?真是楞種。呀,怎么抬著走啦?

        不遠(yuǎn)的大路上,停著一輛三輪車,一堆人圍在那兒。用桿秤稱筐,稱完把蛤蟆往車上一倒——這是啥名堂?

        近處,一個中年漢子在割豆子。問問去。

        那人告訴老漢:十天前,這兒就天天有人撈蛤蟆,因?yàn)橛腥藖硎?,一斤幾十塊錢。

        “他們買了干啥?”

        “聽說是造什么藥,能賺大錢……”

        “喪良心??!這蛤蟆吃蟲子護(hù)莊稼誰不曉得!我擠了它的酥,它明年照樣生兒育女。他們這樣撈殺,是讓它斷子絕孫喲!”

        他急急地把東西放在地頭,向大路上走去。買賣正在進(jìn)行,兩個小伙子,—個小白臉,一個豁嘴,正給一個剛賣了蛤蟆的漢子結(jié)賬付錢。老漢急步奔到車斗旁邊,朝里面瞧了瞧,心倏地一緊:那里已有滿滿五大筐蛤??!這些小生靈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命運(yùn),一反常態(tài),在筐里慌慌張張地蠕動著,有幾只還拿眼瞅著老漢。

        老漢不敢瞧車?yán)锏母蝮?。他轉(zhuǎn)身沖著小伙子嚷:“你們不能這樣干呀!”

        兩個小伙子只顧埋頭算賬,沒聽見。老漢生氣了,加重語氣又重復(fù)說了一遍。

        “你說什么?”小伙子抬起頭。

        “不能這樣殺他們呀!”老漢強(qiáng)壓著火氣。

        “礙你什么事?”小伙子把手一揮,“一邊去!”

        “你們這是謀財(cái)害命!”老漢急了。

        “害你了?沒害你就一邊去,別煩我們?!?/p>

        “害誰也不行!”他再也忍不住,吼道。

        “嘿嘿,”小白臉把眉頭高高撐起個八字:“你管得著嗎?”

        “你……我就管了!”老漢往筐前走。

        那個豁嘴青年用力推了他一把,“看你這熊樣,來充當(dāng)什么人物!”

        老漢不管,伸手去掀裝蛤蟆的簍。小白臉和豁嘴捉住他,在他背上擂了幾拳,再將推他一邊去。他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們,沒奈何,只得轉(zhuǎn)過身,步履沉重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老漢又出現(xiàn)在河邊。撈蛤蟆的人還是那么多,那輛三輪車也在,但今天是停在攔河壩上。

        老漢腳步咚咚地走了過去.小白臉和豁嘴正在稱蛤蟆付款,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小白臉唱歌一樣喊著蛤蟆斤數(shù)、所付錢數(shù)。在付給一個小伙子三百塊錢之后,拍他肩膀:“怎樣?哥兒們夠意思吧?”

        小伙子把錢一揣,嗯嗯地點(diǎn)頭,又扛著網(wǎng)竿朝水邊跑去了。

        小白臉嘿嘿一笑,“下一個!”把秤鉤向另一個漢子的蛤蟆筐勾去,冷不防,秤桿嘩啦一聲被人拽走。是老漢正把秤氣呼呼地?cái)堅(jiān)趹牙铩?/p>

        “怎么又是你呀?你想干啥?”

        “我叫你別再買蛤蟆!”

        “為什么?”

        “這是干缺德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

        “打酥的!”

        “哈哈!”小白臉笑了?!澳闩挛覀冑I光了蛤蟆,你不能擠蛤蟆的白水了!”

        小人心腸,小人心腸!老漢放下秤,抄起自己的網(wǎng)竿,哧哧幾下把網(wǎng)子撕碎,然后把網(wǎng)竿高高掄起,咔嚓幾下掰成了幾段!“怎樣?我不打酥了行不?”老漢吼著。

        兩個小青年和幾個賣蛤蟆的看呆了??墒寝D(zhuǎn)瞬間,小白臉把肩一聳,從他懷里奪過秤,又和豁嘴稱起了蛤蟆。

        老漢焦躁地轉(zhuǎn)了一圈,猛地爬上車,搬起蛤蟆筐就往壩下扔,一筐,兩筐,沒等兩個小伙子反應(yīng)過來,已有三四筐飛下大壩,落到了水里!

        兩個小伙子急了,剛要去阻攔,老漢又搬起一筐,朝水庫四周的人高喊起來:“你們不能這樣呀!這是斷子絕孫的事!”他站在車幫上,把一筐筐蛤蟆猛地向水里甩去。扔到最后一筐,也不知是他用力太猛,還是力氣耗盡,身子一歪,也隨著蛤蟆飛下了大壩,滾進(jìn)水庫。

        “哎呀!”人們探頭看時(shí),只見老漢落水的地方,有一個黑東西貓了幾下,隨后就趨于平靜了。

        人們趕緊跑過來,有幾個下水去救,但因是在攔河閘附近,水太深太急,下去的人都潛不到底。

        小白臉、豁嘴站在壩上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抹一把汗,跳上三輪車急匆匆跑了。人們用了各種辦法打撈,但始終沒見老漢的尸體。直到三天后,泡脹的尸體才浮起來,手里還緊緊抱著那個筐。

        此后,這地方再沒人來買蛤蟆了。一天,不知道誰說了句:“奇怪啊,他不是會游水嗎?”

        老漢的死成了一個謎。

        (陳子赤,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湘潭湘鄉(xiāng)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小小說、短篇小說作品見于《小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小說月刊》《百花園》《青年作家》《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出版有小小說集《小小鳥》、詩集《是心在動》。)

        編輯:安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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