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妻子文德皇后傳說是我們?nèi)墓媚?，因而縣內(nèi)許多地名都與文德皇后有聯(lián)系。譬如樓底村、美人橋、戴花觀等等。我的故鄉(xiāng)起駕村，相傳是文德皇后出嫁時起駕的地方。從我們村子到都城長安，涇陽有擋駕村、高陵有等駕村、長安有落駕村，也都是因這次大典而得名。

我們村盡管沾了皇家之氣，但村子并沒因此而大富大貴。前朝古代的事說不清，記憶中的村子，只有一條土街，20來戶人家。村子被夯土的城墻圍著，村東頭有一土樓，向外留著瞭望的洞眼；村西頭的城門樓子，兩扇厚厚的城門一到晚上就關(guān)閉。城門樓子上常年住著一個孤寡老漢，聽父親說，那老漢是村子養(yǎng)著守夜的。解放前土匪多，夜里來了土匪，老漢發(fā)出警報，村里的土槍土炮就上了城門樓子和村東的土樓。土匪見村子有了防備，一般不再招惹。

解放的那年我五歲，留在夢中的是，那年月的雨特別多。一個秋天，三天兩頭下雨，時常一下就是十天半月。連陰雨一下就發(fā)山水，北塬上的山水漫下來，村外的莊稼地成了一片汪洋，村子瞬間被困成孤島。因而每遇連陰雨，村民們就很緊張。只要聽到村長的鑼一響，男人們就從家里奔出來，拿著鐵锨去堵廢圯的城墻豁口。零散住在村外的七八戶人家沒法堵水，院落被淹，人被緊急轉(zhuǎn)移到村內(nèi)。

年年如此，塬上的山洪漫下來，沿途幾十個村子遭難。治洪成了人民政府牽念的事情，縣長發(fā)了話，1956年春夏之交，組織沿線幾十個村子的民工，以及當(dāng)時所能集中的運輸工具，開展了聲勢浩大的筑堤工程。從新莊堡子到北灘一線，筑起長達幾公里的土梁。洪水沿途光顧的村子，村村打起堅固的圍梁。零散住在村外的家戶，國家提供補助，動員他們搬到圍墻里來。這以后，縣上又連續(xù)啟動了前嘴子、玉皇閣水庫工程。下大雨水不下塬，塬下自然也就沒有洪水了。

今年5月，我回老家收拾房子。夜里，家門弟兄和兒時的發(fā)小來家喝茶，閑聊間說起當(dāng)年的圍梁，都不勝感慨。圍梁剛筑起的那年，大人孩子都覺得新鮮。夏日，圍梁上通風(fēng)，大人們在圍梁上乘涼、喝茶。我們孩子們則在圍梁上游戲，扇糖紙、打三角，跳方格……后來幾年，因為不再有山洪襲來，村民們開始挖圍梁的土墊豬圈、羊圈，日削月減，圍梁最后便徹底消失了。

豈止于一個圍梁，弟兄們數(shù)說，我們生活的這幾十年，許多事物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歷史，成為記憶。村前水井上的轆轤、水車，打麥場上的秸叉、石磙，爹娘傳下來的手推車、架子車、紡線車，先后被自來水、收割機、拖拉機、汽車所淘汰。幾十年前，誰家小伙腰里別個BP機，神氣得不得了，而今，村里大爺大媽用的都是智能手機。

村子在“淘汰”中日新月異，隨著人口增長，村子由一條街道變成了四條街。往昔逢雨是泥的村道，變成有路燈的水泥路。當(dāng)年那些低矮的土坯房不見了，滿村是一磚到頂?shù)男欠俊?/p>

說起村子的變化，弟兄們眼光投向我家二弟，打趣地說他現(xiàn)在“失業(yè)”了。

二弟大名陳跟長，因為力氣大，有一身好苦，村人叫他“半截?！薄Ｒ郧?，農(nóng)村蓋房砌的都是土坯墻，我們那里叫胡基墻。打胡基這活是個力氣活、技術(shù)活，需要兩個人協(xié)調(diào)配合，一個供模子，一個提錘子。二弟是打胡基的把式，動作嫻熟而連貫。拉下手的給模子填飽濕土，二弟跳上模子，雙腳前后兩踩，提起20余斤的石錘，依次在模子的中間、四角各撴兩下，一塊四棱見線的胡基便打成了。二弟一天可打800頁胡基，他打的胡基結(jié)實平整，人又好說話，村人都樂意請他。

二弟不只胡基打得好，泥也和得好。農(nóng)村先前蓋房沒有水泥，都是就地用粘土圍一個大鍋，給鍋里添滿水，填上粘土，用水悶到，然后倒入一寸長短的麥秸，用鋤頭、鐵锨反復(fù)攪拌，光著腳丫子來回踩踏，直至黏稠可用。墻面裹泥是最后一道工序，泥要粘黏，用量還大，得一天不斷地和。二弟不怕吃苦，泥和得又好又快，供得上用。因而和泥一度成了二弟的專利。

這些年，村里蓋房全都是水泥砌墻，一磚到頂，一家比一家蓋得闊氣、洋氣。二弟那套打胡基、和泥的本事用不上了，打胡基的模子、石錘自然也淘汰了。二弟雖然“失業(yè)”了，但并沒因此落寞，現(xiàn)在的他滿臉喜氣，到哪里都是一路哼唱。他如今住的也是城里那種布局的大磚房，村里流轉(zhuǎn)土地，女婿包了一二十畝地種大棚菜，他和老伴給女婿幫忙。今年菜價好，花白一斤發(fā)到一元多錢。說起今年的菜價，二弟眉飛色舞：“這幾天菜一到市場，就被菜販子圍了。你出一元錢收菜，他加價到一塊一角收?！?/p>

在座的弟兄和發(fā)小附和：“現(xiàn)在種菜比種糧利大。一畝麥子頂好產(chǎn)一千來斤，一畝花白能出萬斤菜，利潤自然大”

我問今年麥子的情況，弟兄們說：“春上有點旱，算個平常年份?！?/p>

“再過20多天，就該收麥子了?！蔽艺f。

“是呀！”堂弟年娃說：“算黃算割鳥已經(jīng)叫開了，放在過去，打麥場已碾光幾遍了?！?/p>

五弟陳奎是縣政府的干部，對舊時的夏收記憶猶新：“過去麥?zhǔn)战旋埧趭Z食，機關(guān)、學(xué)校都放忙假。一個夏收，從收割、裝運、攤曬、碾打到入倉，忙忙活活二十余天?，F(xiàn)在，只消在自家田頭一指，吃頓飯的功夫，直接收回的就是干凈的麥顆?！?/p>

“如今從種到收都是機器，大忙季節(jié)和平時一樣，打牌的照舊打牌，跳舞的照舊跳舞?！苯又惪脑?，年娃一番感慨。

說到收麥，我不由想到了曰林。

曰林是我發(fā)小，屬羊，大我一歲，雖然讀書不如我，但其他方面都比我強。曰林籃球打得好，揚場揚得好。尤其是他會用扇鐮割麥，特別令一幫發(fā)小們羨慕

扇鐮是一種改進型的割麥工具，用扇鐮割麥，一個人可頂用普通鐮刀的四人。扇鐮主體是一個類似簸箕的竹編網(wǎng)框，邊沿安裝一個2尺有余的鏈刃，簸箕外沿系著連有把手的拉繩，操作時用左手握住拉繩把手，右手握住一個與簸箕相連的木拐，把簸箕可勁掄開，劃出三四米的一個大弧，靠慣性和沖勁，一鐮下去就能放倒一片麥子。使用這種工具，一是得有勁，二是左右手和步伐要協(xié)調(diào)。一個村有這本事的不上五人，曰林算一個。

“曰林和我一樣，現(xiàn)在也失業(yè)了。”說起扇鐮這種工具的消失，跟長撿到槍，開起曰林的玩笑。

玩笑歸玩笑，曰林現(xiàn)在過得也很好。前幾年，他搞了個廢品收購場，幾天收下的啤酒瓶子、舊書舊報壘起一道長墻。因為方圓獨此一家，生意不錯。近年轉(zhuǎn)行養(yǎng)雞、務(wù)菜，出產(chǎn)的都是有機食品，也很有市場。

“我看現(xiàn)在咱農(nóng)村，不比城市差?！备L自得其樂地說。

大家表示贊同。如今農(nóng)村，村頭有商店，看病有醫(yī)療站，吃水有凈水機，做飯用天然氣。想下個館子，家門口有大飯館。農(nóng)村這些年喜慶多，蓋房、結(jié)婚、娘生娃滿月、孩子考上大學(xué)，無不請客。以前遇到這種事情，搭篷、盤灶、借桌凳、制備菜，請人幫忙，麻煩得很。現(xiàn)今一個電話，在村里飯館包幾十桌飯，大伙吃得高興，主家也零干利落。

……

人到老年容易懷舊，說起村子七十年的變遷，有說不盡的話題和感慨。小時念兒歌：“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备杏X那就是最好的日子，現(xiàn)在的變化遠遠超過了這些。“一切都恍若隔世。如在夢中?！贝蠹艺f。

茶喝了幾泡，夜晚人散。七十歲的老哥老弟，互相祝福叮嚀：“好好保重身體?。≡倩钏鼛资?，多看看好世事?！?/p>

翌日清早，不到八點，村里街道響起了城里灑水車的音樂，出大門一看，原來是收垃圾的機動車。三弟告訴我，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開展后，村容比先前整潔了許多。各家原來盤在臨街的廁所都挪走了，行政村有了垃圾回收車，村前村后再沒了亂堆的垃圾。

向東走不遠，伊家民娃在檢修收割機。我說：“收麥還有些日子，現(xiàn)在就忙呀！”他告訴說，河南一些地方5月下旬就開鐮了，他與村里新科、文學(xué)幾臺機子不幾天就要出發(fā)了，他們打算豫陜甘蒙一路趕場，麥子收完了，再去南方收割稻子。這樣機子不閑，人辛苦些，但能多掙錢。

我被民娃他們的盤算深深地震撼了。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在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中，變得越來越自信越智慧。他們深信，只要勤勞，未來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村里的年輕人，現(xiàn)在很少有人再提文德皇后起駕的傳說了。他們更在意的是現(xiàn)實的故事，憧憬下一個五年，生活帶給他們更多的驚喜。

責(zé)任編輯柳江子

作者簡介：陳四長，陜西三原人，陜西人民出版社編審。曾任《西部大開發(fā)》雜志總編輯。著有（含合著）《民國奇才于右任》《艱難的轉(zhuǎn)戰(zhàn)》《霍家父兄》等書。作品散見《人民日報》《中國青年》《人民文學(xué)》《詩刊》《文匯報》《瞭望》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