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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唇·獨自與花朵有關(guān)

        2020-03-31 09:26:32賈香娟
        陜西文學 2020年1期

        賈香娟

        黑唇

        1

        午睡醒來,黑唇覺得心里憋悶得有點不舒服,膀胱脹得很,他跑到衛(wèi)生間,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立時覺得整個人輕松了很多。放空了膀胱,他把褲子提得高高的,襯衣束在褲子里,皮帶束在肚腩上,他的肚腩胖而挺,這樣一來褲腳底下就顯得有點吊腳了,十分不好看,可黑唇習慣這樣,黑唇從來不會像有些胖男人一樣,把皮帶扣扣在肚臍眼下,那樣給人的感覺是褲子隨時能掉下來,他覺得他這樣提得高高的挺好,難不難看他自己是看不見的。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相對于他肥而挺的大肚囊,黑唇后腰沒肉,顯得沒屁股,掛不住褲子。

        黑唇洗手的時候歪頭看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鏡子中只能看到自己的上半身,他有一張微胖的臉,黃中帶著黑,黑黃黑黃的,刷牙不勤快,經(jīng)常敷衍,齒縫很黃。這兩年上了點歲數(shù),腮有點塌了,不過不是很明顯。五十多的人了,黑唇的頭發(fā)還不怎么禿,只是略微有點稀少略微有點花白,相比于單位那些才四十歲上下,發(fā)際線就已經(jīng)后移得像急劇退潮的海岸線,露出光禿禿的腦門,黑唇覺得他這已經(jīng)十分不錯啦。鬢角上有一撮頭發(fā)翹起來了,大概是睡覺壓亂的,支棱著很各色,黑唇又開了水龍頭,打濕了梳子,用濕梳子梳了梳頭發(fā),頭發(fā)就光溜溜地貼在腦袋上,不亂了。他前后轉(zhuǎn)著腦袋照了照鏡子,很滿意。

        就是今天感覺這嘴唇有點黑得不正常,臉色也有點不大對勁,黑唇看了看,沒往心里去,也沒多想。他的嘴唇生來就是這樣,黑青黑青的,下唇肥厚,有點下翻??赡苁俏缢臅r候手壓著心臟了,血液循環(huán)不好,也可能大概最近有點累的了,黑唇想,那小寡婦太他媽能磨人了,就剛才午睡做夢,整個夢里都是和那小寡婦的亂七八糟……黑唇站在鏡子跟前,回味著模模糊糊的夢境,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咧嘴笑了。前些日子,和小寡婦的一次似乎不期而遇,又似乎水到渠成的銷魂,讓黑唇像中了不為人知的大獎一樣得意。

        黑唇看上去是一個腰粗臉大的黃黑胖子,其實心眼不大,也不怎么好,平日里卻愛裝個和善的不計較的好人,偶爾也能順手幫別人個小忙,但心里十分的不磊落,沒有什么大能耐大魄力,私下里很喜歡嚼點舌頭根子,添油加醋傳個是非謠言。黑唇對很多事情的認識,往往跟農(nóng)村沒文化的娘們一個水平,東家長西家短,說起什么來一套一套的,仿佛自己什么都盡在掌握似的?!捌鋵崏焊鶅壕褪瞧畦屒ы懀瑳]一錘子蛋用”,看不上黑唇為人的人總這樣說:“他就是兩個盲人抬檁條,瞎扳杠?!辈恢朗裁磿r候,他在單位里就得了黑唇這么個外號,不知道是誰開始這么叫的,也沒人當面這么叫他,只一說黑唇,都知道是他。

        黑唇下了樓,出了家屬區(qū)的院,穿過馬路,邁著熊步,不緊不慢地往辦公室踱去。

        不急,反正下午只是開個例會,沒啥鳥大的事。黑唇這么想著,腳下就更不著急了。家屬院和辦公區(qū)離得近,就隔一條馬路,就是爬著去,也不大會遲到,何況單位里通常也確實沒啥鳥大的急事?!熬褪沁t到幾分鐘能咋著哩?礙著原子彈爆炸了?還是耽誤衛(wèi)星上天了?”就這個問題,黑唇通常會瞪著倆牛眼,理直氣壯地反問別人。別人說:“好賴咱這也是國家的一個基層單位,起碼的紀律觀念還是要有的,違反紀律總不是件好事。”黑唇說:“啥紀律不紀律的?咱又不是窗口單位,遲到了耽誤給老百姓辦事,怕老百姓投訴啥的,咱這早兩分鐘晚兩分鐘,完全不是啥要命的大事,繃太緊不值當,來了該辦公辦公,不缺班不耽誤事不就行了?紀律的條條框框那就是人為設立的,要是沒有那個條框,就不會存在違反紀律的情況!”黑唇這見識,實在是很“驚人”,別人不稀得跟他胡攪蠻纏了,黑唇就會一臉勝利的小得意,覺得自己很幽默很能耐。

        現(xiàn)在反腐敗抓紀律的風聲緊,每次開會除了學習文件,就是強調(diào)紀律,領(lǐng)導強調(diào)說不守規(guī)矩的人要收手,不要做讓自己后悔的事情。網(wǎng)上每天都有被雙規(guī),被帶走,被判刑和自首的領(lǐng)導干部的消息,有職位高高在上的大老虎,也有膽子肥壯的小蒼蠅。這頗有些敲山震虎的震懾作用,搞得以前手不干凈的好多人都寢食難安夜不能寐。

        這些都跟黑唇無關(guān)。

        在這個偉大的單位里,黑唇只是個小小的科級干部,而且沒有任何實權(quán),所有的違法犯罪,貪污腐敗,都跟黑唇?jīng)]有什么關(guān)系。一個啥權(quán)力都沒有的小科,能貪污什么呢?現(xiàn)在單位資產(chǎn)管得嚴,就是多買個辦公用具,都還要領(lǐng)導審核簽字,能貪污什么呢?廢報紙嗎?舊文件嗎?幾十年前在老家農(nóng)村,這些都是燒鍋做飯時引火的好東西,可現(xiàn)在,這些只不過都是賣不了幾個錢的垃圾而已。要說貪污,前些年,黑唇最多不過是悄悄拿過幾包打印紙回家,但現(xiàn)在家里已經(jīng)沒有學生了,用不著這個了,黑唇的兒子大學都畢業(yè)了,平日里根本用不著什么打印紙,前年拿回家的兩包打印紙,拆開只用了兩三張,沒啥鳥用,擤鼻涕都嫌硬,還放在架子上呢,上頭落了一層灰。一年前,兒媳婦剛給他生了個小孫女,老婆內(nèi)退幾年了,就去幫兒子小兩口帶孩子去了,單位家屬樓這套偌大的房子里,就黑唇一個人住,幾乎不打掃不收拾。老婆偶爾回來一趟,臥室里沒地兒下腳,廚房里到處黏黏糊糊,客廳里角角落落都是一層浮灰,她說家里像豬窩,也不給他收拾。不收拾就不收拾,豬窩就豬窩,黑唇覺得舒服自在就行,只要出門洗把臉,把衣服穿差不多就行了。

        拖著略顯肥胖的身軀,黑唇一扭一扭地往辦公室走去。

        最近單位動干部,狼多肉少,表面上在走民主程序,推薦,選拔,考核,其實底下已經(jīng)打得跟熱窯一樣了,餓狼爭搶死孩子一樣拼得眼紅臉綠,他們真舍得下本。黑唇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對此已經(jīng)沒有啥想法了,主要是他不舍得下本,因為很多時候即使下了本,也會輸,會血本無歸的,有那錢還不如給小孫女買奶粉尿不濕呢,他想。單位干部大輪動,跟他一批的老同志現(xiàn)在已經(jīng)都干完處級退居二線了,他自己這時再舔著臉往中層爬,實在是有點那啥了,黑唇覺得臉上有那么點掛不住,干脆就裝作不在乎地放棄了吧。“人活一輩子,那是不死的藥么?”黑唇經(jīng)常人前這樣說,說多了他似乎也誤以為自己真是個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人兒了。

        天氣很好,秋陽高照,馬路兩邊的銀杏和法國梧桐的葉子都開始變黃,在秋風里飄落,地上鋪著一層落葉,走在落葉上,沙沙地響,聽著有點鬧心。黑唇覺得這班上得很沒意思,要不是為了那點兒工資,他倒是真想立刻退休回家,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不比上這鳥班強多了?有機會得鼓勵鼓勵兒子兒媳婦,給他們說說,讓他們趕緊趁年輕,再接再厲給他生個孫子,他就有孫萬事足了。

        黑唇一抬頭,遠遠地看見了柳華萍的身影,她走在他前面百十米。馬上都五十歲了,這娘們兒的身材依然保持得不錯,稍微有那么點點中年婦女的微胖,使她顯得更加風韻猶存地有味道。黑唇內(nèi)心深處依然覺得柳華萍十分有吸引力———那是他永遠吃不到嘴里的一顆肥潤的大白兔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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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這么多年來,大概從來沒有人知道,黑唇一直在內(nèi)心里把柳華萍視作他的大白兔。柳華萍人白,看人的時候眼睛濕漉漉水靈靈的,真?zhèn)€是柔情似水,確實有點大白兔的感覺。在黑唇看來,尤其是她的笑容,很甜,就像是顆大白兔奶糖。

        小時候,黑唇覺得這世界上最好吃最好吃的東西就是大白兔奶糖,他幾乎很難很難吃到它。及至他上了班,掙了工資,雖然工資很低并且還要幫襯家里,經(jīng)常捉襟見肘,他總是要想方設法地擠出一點錢,買一小包大白兔奶糖,自己一個人悄悄地藏起來吃。別的男人抽煙,黑唇從不抽煙,那太燒錢,黑唇只悄悄搞大白兔奶糖吃。有時候參加別人的婚禮,桌上會有各種雜拌兒喜糖,各種水果硬糖,芝麻酥糖,薄荷糖居多,也有奶糖,大多是喔喔佳佳,黑唇覺得喔喔佳佳吃起來不如大白兔香甜,個頭也小,不經(jīng)吃,一顆大白兔能抵兩三塊喔喔佳佳呢。即使有些喜糖盤子里偶爾會有不多的幾顆大白兔,黑唇都會眼尖地把它挑出來吃。男人們大多都選擇盤子里的散煙抽,沒有人跟黑唇爭奶糖。他們當眾吞云吐霧,黑唇當眾吃大白兔,這沒啥,自己隨了份子錢,當眾吃顆喜糖,跟他們抽喜煙沒有任何區(qū)別。但是黑唇總覺得,當眾吃糖,不如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吃的時候那么好吃,那么香甜濃滑,那么有感覺。

        現(xiàn)在,黑唇可以買得起很多大白兔奶糖,但他卻不能肆無忌憚地吃了,一吃牙就疼,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黑唇有糖尿病。

        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那樣的不如人意,有牙的時候沒餅子,有餅子的時候沒牙,簡直就像猴子掰麻花,滿擰。

        生活讓黑唇很不忿又沒辦法。

        黑唇想起來,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吃過大白兔奶糖了。自打數(shù)年前單位體檢,醫(yī)生看著化驗單說他有糖尿病,要盡可能地戒掉糖之類的甜食,黑唇慢慢地就不吃了。長時間不吃,也就不吃了,黑唇都快要忘了大白兔的滋味,也快忘了自己曾經(jīng)很喜歡吃大白兔奶糖了———就像不在一個部門時間久了,加上從來也沒敢怎么樣過,要不是看見柳華萍,這幾年他幾乎都很少想起她。不像以前,有那么幾年時間,黑唇悄悄地讓柳華萍居住在他的心里,時時地想起她來,想起她來黑唇就覺得生活很美好,心情很不錯,這大概也是一種甜蜜吧。

        二十年多年前,黑唇堂堂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后分配回了老家,呆在縣城里那個不太景氣的化工企業(yè)里,勉強娶到了老婆,他覺得不如意,心里很憋屈,覺著這輩子這樣實在是白活了,就下了死功夫,復習了兩年,考了個研究生。出來上了幾年學,畢業(yè)后,他來到了省城的這家單位報到。上班后,黑唇第一眼看上的,就是同科室的這個柳華萍。那時柳華萍剛結(jié)婚生孩子不久,少婦風韻盡顯,她人又白,個頭也不低,豐臀細腰,盤靚條順的十分養(yǎng)眼,每次從黑唇的身邊經(jīng)過,身上還飄著一股淡淡的奶香味,讓黑唇忍不住心旌搖蕩,難以自持。

        不能持也得持啊,難道還能生撲上去嗎?不是不想,是不行,黑唇?jīng)]那個膽量,他根本沒可能干得出來那樣的事情。

        那時的黑唇也早已結(jié)婚生了孩子,但老婆實在讓人一言難盡。因為家窮,黑唇屁股后還有倆兄弟一個妹妹,老爹死得又早,老娘常年有病還得下地干活,能養(yǎng)活他們就不錯了,就這還供黑唇到省城上了個大學,幾乎是累破苦膽了。工作后,黑唇工資低負擔重,壓根沒敢談對象,在縣城里也找不來合適的,后來有一個不嫌棄他窮的女子,年齡也相當,是他們廠廣播站站長的女兒,站長許諾說,結(jié)婚的話,能幫他們在單位要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廣播站長的女兒別的啥都還好,長得不算難看,性格也不壞,還上過本廠技校,就是有個毛病,身上有皮膚病,治一治好一點,嚴重起來跟蛇蛻皮一樣。衡量了大半個月,黑唇?jīng)Q定接受,關(guān)了燈,蛇不蛇皮還不都一樣。

        第二年,站長的女兒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黑唇十分高興。

        那時黑唇一心要離開原單位,離開那個小縣城,他上的是脫產(chǎn)自費的研究生,生活費很少,剛夠吃飯,沒什么錢,有時候還得靠老婆的工資補貼一點才能活下去,他心里又常掛念著自己的兒子,三年的研究生就念得十分素凈,學業(yè)也很一般,反正他只圖混個碩士學位證,周末就搭單位駐省城辦事處的順風車往家跑。

        到了這新單位,沒想到這個柳華萍就十分勾人。

        每次看見柳華萍,黑唇管得住自己不往上生撲,但管不住自己那一顆不安分的心,它總是怦怦亂跳。那時他老婆還沒調(diào)到身邊來,下了班的黑唇跟個單身一樣沒處可去,單位辦公室有一臺剛裝配的486電腦,每天下午在單位的食堂吃完晚飯,黑唇就去辦公室在電腦上打游戲,挖地雷。沒多久,黑唇挖地雷的技術(shù)就十分嫻熟了。他可以一邊眼睛盯著屏幕挖著地雷,一邊腦子里狠狠地想著柳華萍。黑唇絞盡腦汁地找出些工作上不癢不痛的事情,然后以此為借口,用辦公室的電話,冠冕堂皇地往柳華萍家里打電話。

        柳華萍的老公據(jù)說在法院工作,一個月有大半個月在外面出差或者加班,大多數(shù)時候黑唇給柳華萍打電話,柳華萍都很熱情地跟他聊,有時候一聊就是大半小時,最長的時間竟然聊了兩個半小時!黑唇已經(jīng)忘了當時都聊些什么,但是他能很敏銳地感覺到,柳華萍似乎并不討厭他,起碼她愿意跟他煲電話粥,她在電話那頭的笑聲是很爽朗的,說話的腔調(diào)和聲音很甜潤,每次聊完黑唇都覺得神清氣爽心情十分愉悅。有一回掛電話時,他竟然忍不住親吻了一下象牙白的電話聽筒,仿佛親吻的是柳華萍白皙的臉龐,也不知道柳華萍那邊把電話掛了沒有,如果沒掛,不知道她在電話那頭是不是有所察覺……

        奇怪就奇怪在這里,黑唇覺得柳華萍并不討厭他,每次都愿意和他煲一會兒電話粥,但第二天在單位里見了面,她對他的態(tài)度和跟其他人沒有任何區(qū)別,都是一樣的熱情打招呼,一樣的談工作開會聊天,沒有任何一絲跟他有什么親近的感覺。

        很多次都是這樣,甚至有一回倆人煲電話粥,黑唇在電話里有意地一語雙關(guān)說:“我覺得在咱們單位,你在我心目中印象是最完美的,也是最優(yōu)秀的,你對工作態(tài)度是認真的,思路很清晰,做事情不拖泥帶水,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電話那頭柳華萍說“我哪里有你說得那么好”,一邊說她一邊格格地笑著,很顯然,她十分樂意承認并享受黑唇對她的評價。終于把心里的話隱晦地表達出來了,黑唇握著話筒,眼前不斷地閃著柳華萍燦爛白皙的笑臉,心里像吃了一塊大白兔奶糖似的,又香又甜蜜的感覺久久揮之不去。

        第二天,黑唇見了柳華萍,打招呼時,他刻意地盯著她看,讓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些哀怨和熱望來,以企望在柳華萍那兒獲得一絲跟其他人不太一樣的東西,具體是什么東西,黑唇自己也說不太清。辦公室當時并沒什么人,可柳華萍還是不接招,依然是那個樣子,不親不近不疏不遠,跟以往一樣,跟對任何同事都一樣,道了聲“早”,沒有任何一絲親近點的意思,沒有任何特殊點的味道,仿佛兩人從沒煲過電話粥,沒說過比較親昵體己的話。

        柳華萍防線不松,黑唇也就不敢冒進。越是這樣,黑唇有時候就越是心癢難耐,尤其是百無聊賴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黑唇幾乎天天晚上都要跟柳華萍打一會兒電話,說一些單位里人和事等等之類不便與外人道的貼心話,每次柳華萍不嫌煩,不惱火也不拒接,他說什么她都聽著,陪著聊,也不說什么過分的話,她說的話大部分內(nèi)容任何人聽起來就是單位普通同事之間的普通電話。

        直到有一天,黑唇大晚上正在辦公室給柳華萍打電話,被突然進來的葛千峰撞破了,黑唇?jīng)]有防備,他正大剌剌地坐在電腦前,一邊用鼠標點著屏幕掃雷,一邊捂著話筒說:“說真的華萍,有時候還是很想和你……”當時本來他正想說,還是很想和你說說心里話,但話還未完全說出口,他突然感覺周圍氣氛有點不對,就像動物的直覺一樣,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葛千鋒正站在他離不遠處的辦公室門口,雙方看見了對方的看見,葛千峰就走進了辦公室。葛千峰他是什么時候到門口的,剛來還是站了一會兒了?電光石火間,黑唇無法判斷葛千鋒聽到什么沒有,聽到了多少,但彼時的黑唇就像正做見不得人的事情的壞人被抓了現(xiàn)行一樣,臉上登時火辣辣地發(fā)燙,額頭立時滲出一層細汗來,他慌得甚至沒有跟柳華萍說一聲再見,就迅速扣斷了電話,人唰地站了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問葛千鋒“你來干啥?”站起來時,黑唇覺得雙腿微微有點發(fā)抖,青黑肥厚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地抖動著。這是他慣常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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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際上黑唇并不是個高智商的聰明人,可他總想在說話聊天時抖點機靈,顯示出點兒小幽默,表現(xiàn)出自己的才華來,尤其是在單位,在辦公室,當著柳華萍面的時候,他總想說出些俏皮新穎的話來引人注意,而不是人云亦云,泯然眾人。但其實他實在沒什么可表現(xiàn)的,除了胡上墻瞎扳杠,他說不出什么有見地能驚人的話來,又不想說大白話,于是就在腦子里努力地憋機靈詞兒,努力憋詞兒時,他的嘴唇就會急速地抖動著。

        這毛病不是天生的,但打小他就有。

        黑唇在家里是老大,他爹死了以后,老娘一個人拉扯幾個孩子不容易,有時候苦累的生活讓她惱火了,憋氣了,就找茬吵黑唇,一點小事就對他大發(fā)作一場,甚至還能做出撒潑打滾的事兒來,有時候逼得黑唇不得不跪下來給她認錯。大多數(shù)時候黑唇都覺得他老娘吵得并沒有什么道理,他就頂嘴,頂嘴的結(jié)果是招來一頓劈頭蓋臉的打,有時候他娘下手真是狠,掄起什么就用什么,禿頭的掃帚把,干枯的豆棵子,手邊沒稱手的,急了還脫鞋跩他。黑唇不敢反抗,因為反抗的話連飯也沒得吃了,得餓一頓,他也不敢頂嘴,也不敢逃跑,就立在那兒,任老娘打罵發(fā)泄,老娘罵什么,他就在心里頂,不敢說出來,只嘴唇抖動。久而久之,這毛病就落下了。

        葛千峰看到黑唇站起來跟他打招呼,神態(tài)約略有些不自然,青黑的嘴唇急速地抖動著,知道這是他的毛病。葛千峰沒多想,也沒說別的,只說有一份急件,領(lǐng)導辦公室急著要,他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拿了文件打聲招呼就走了,一切如常。

        黑唇坐在電腦前,好久挖不成雷,一挖就炸,一挖就炸,腦門子上一層細汗也涼了,一摸還有點冰手。他的心里翻江倒海難以平靜,思來想去到底也判斷不出來葛千鋒究竟聽到些什么,估摸著八成他是聽到了他叫“華萍”這個名字。

        從那以后的好一段時間,黑唇像被踩了尾巴一樣,白天上班刻意離柳華萍遠了很多,尤其是葛千鋒在的時候,在辦公室他幾乎不怎么接柳華萍的話茬,盡管他的心時刻都在她身上流轉(zhuǎn),但他只在辦公桌前做低頭認真看文件狀,不管柳華萍來來去去,跟誰說笑,他都不做任何反應,仿佛他跟她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普通同事,有事該說事說事,沒事不扯別的閑蛋。甚至那一段,他晚上打電話也少了很多。

        以黑唇的理解,他認為這么長時間以來他那么稠密的電話粥,沒話找話的閑扯,甚至電話里時不時會表現(xiàn)出超出一般同事的熱情和關(guān)心,柳華萍不可能沒有感受,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意思,但她竟然能把持得那么好,不管黑唇多熱情,哪怕有時候他在電話里忍不住說一些比較露骨肉麻的話,她不惱,也不接腔,只當做開玩笑一樣擋過去,她第二天照舊該怎樣就怎樣,就仿佛那是一陣風,刮過了無痕跡。以前黑唇打電話,柳華萍從不來不拒接,現(xiàn)在他不打電話,柳華萍也從來不問,他不問候她不關(guān)注她,她也沒有沒有絲毫異樣,每天上班還是該聊天聊天,該談工作談工作,什么都不多問,跟以前沒有任何區(qū)別,實在費解。

        女人心,海底針,摸不著,猜不透,黑唇想起來心里就貓抓似的不舒服,又實在解不開。沒多久正好他老婆也調(diào)過來了,黑唇天天晚上在家陪孩子做作業(yè),孩子淘得沒邊,一天不打都要上房揭瓦,實在是費勁,黑唇迫不得已,這內(nèi)憂外患的,漸漸也就涼了一顆對柳華萍的心。

        過了一段時間,單位動干部,黑唇十分努力地競爭了一把,但是,最后葛千鋒上去了,柳華萍也上去了,他們都成了中層,黑唇?jīng)]爬上去。

        葛千鋒上去,黑唇能理解,他是這個單位最早來的全日制研究生,而且是名牌大學的,這別人都比不過,何況他確實是有點才氣,競選演講稿寫得特別好,引經(jīng)據(jù)典那都是小菜,通篇沒大話,接地氣,行云流水又言之有物,所有聽過的人都為之折服,不久后,那篇演講稿原封不動一字未改發(fā)表在晚報頭條上,很快又被省部級的行業(yè)刊物原文轉(zhuǎn)載了,葛千峰很是出了一把風頭。

        柳華萍的上,單位里就有很多的說法了,最簡單直白的說法就是,柳華萍拿下了單位大領(lǐng)導。

        柳華萍和大領(lǐng)導究竟誰拿下了誰,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人真看見,但是各種情節(jié)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說柳華萍下午還沒上班就去敲領(lǐng)導辦公室的門,她早都有心踩好點了,知道領(lǐng)導在辦公室的里套間里午睡。柳華萍站在走廊里,隔著門給領(lǐng)導打電話,說是有事必須面見領(lǐng)導,把領(lǐng)導叫醒了。領(lǐng)導迷迷糊糊開了門,剛開了個門縫,柳華萍就擠了進去,順便屁股一頂就把門鎖上了,還有一種說不是柳華萍屁股頂?shù)拈T,是領(lǐng)導順手把門鎖上了。不管怎么說吧,兩個人在屋里,孤男寡女的,柳華萍說要找領(lǐng)導反映自己的情況,自己對工作是很認真很努力,但是領(lǐng)導并不是很熟悉她,她想讓領(lǐng)導更熟悉熟悉她。領(lǐng)導沒接茬,只說這辦公室主任太他媽操蛋了,忒不會辦事,買的這床太硬,睡得我渾身腰酸背疼的不舒服,你給我松松肩膀揉揉腰。柳華萍哪里會捏什么肩膀揉什么腰,但是她手一搭上去,眼含著柔情,三摸兩不摸的,倆人可就滾到一起了……領(lǐng)導不是吃素的,偷雞摸狗的事情本就不少干,這主動送上門的葷腥,不吃白不吃,哪有不沾嘴的理由!

        這事兒私底下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騷老爺們兒隨機在樓道里遇到,不知怎地就拿這事兒說笑扯閑篇,說得跟真的一樣,情節(jié)十分細膩而且有情趣。黑唇站在邊上聽著,聽了嘴上不說,心里直罵扯淡!這不都他媽是瞎扯淡嗎?屋里就他們倆人,這些情節(jié)你們誰看見了?還不都是瞎編的?編得再形象也是編的!這完全不符合邏輯,不符合常識!

        扯閑篇兒的一散攤,聽了半天一聲沒吭的黑唇心里一邊罵著扯淡,一邊卻有點血脈賁張了。

        冷靜下來想一想,如果說這事兒扯淡,那么柳華萍被提拔就更是扯淡了。柳華萍只有個中專學歷,公開演講也很一般,通篇假話空話套話大話,一看就是從各類報紙上拼湊的,工作各方面其實都不突出,要說真正的能力,實在是差強人意,每每遇到難題,就不惜低下身段,去找別人幫忙,她一張大白臉堆著熱切的笑,說著十分甜蜜又到位的馬屁話,或夸張,或表揚,或撒嬌賣萌,或死纏爛打,大多數(shù)男人很難逃過她的算計,只能束手就擒,幫她做了。要說柳華萍,這一點是極其聰明的———她太會審時度勢,太知道什么問題應該找什么人而且一找一個準兒。她能脫穎而出,肯定有原因的,必然是單位有拍板權(quán)的高層力挺的結(jié)果。據(jù)說常委會上,就是那個大領(lǐng)導投了她的票。要說他們沒有那一腿,豬都不會信。

        黑唇一會兒耿耿于懷,一會兒又十分釋然,他內(nèi)心認為,他們至于誰拿下誰,并不重要,說到底柳華萍并不是他老婆,她拿下誰或者被誰拿下,戴綠帽子的又不是他黑唇。只不過黑唇的內(nèi)心一直隱隱有一種想被柳華萍拿下的欲望。當然,他絕不會主動去拿下她,除非她主動。

        黑唇從沒有感覺出來他要被柳華萍拿下的苗頭。他跟她煲電話粥,有意無意釣了這么久,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絲毫沒有一點點上鉤的意思,甚至沒有給過他一點點甜頭,他放電若干,她十分絕緣,或者干脆說就是冷酷絕情,對他沒有一點迎合。但她為了升職,竟然就能義無反顧地跟那個雞皮鶴發(fā)的老頭子茍且,這個女人,不簡單!

        柳華萍對黑唇不上鉤不迎合,不過是因為黑唇對她無用,給她帶不來任何實際的好處,甚至還有可能是她潛在的競爭對手,她當然不會對他青眼有加,掏心掏肺走那么近了。漸漸想明白了這一點,黑唇對柳華萍的一顆蠢蠢欲動的熱心也就被迫慢慢地冷了下來。“一個被權(quán)力和物欲占領(lǐng)了的女人!”這是黑唇對柳華萍最深刻最理性的認識。

        認識是十分深刻而理性的,但黑唇對柳華萍拋出去的心并不立刻受理性的制約和影響。只要一看見柳華萍,黑唇還是討厭不起來,還是像喝了池塘水一樣,有一種十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黑唇對柳華萍的慣性感覺,像三月的柳絮兒一樣,似有若無地飄蕩著。他原以為,這種感覺就像是磁場,只能是自己感覺,別人是看不到的,反正她那個態(tài)度,他是絕對不會采取什么實際行動的,估計十有八九會碰釘子,搞不好她再吐他一臉狗屎,那就騷氣大了,他才不會做那傻事。

        萬萬沒想到的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單位里竟然有一些人說,黑唇喜歡人家柳華萍。

        這事被黑唇知道了,黑唇當即就有點面紅耳赤,他認為這純屬無聊的謠言,完全是無中生有的扯幾巴蛋。他很氣憤,很有些惱羞成怒,但事情具體不知道從哪里起的,是誰說的,他無法當眾發(fā)作,那無異于告訴別人他是此地無銀狗急跳墻了。黑唇能做的,只有堅決否認這個事情。黑唇的嘴唇急速地抖動了一下子,瞪著眼睛說:“這是誰沒球鳥事往我頭上扣屎盆子?這也太小看我了!柳華萍!她那樣的女人,也就那回事吧,我以前確實跟她關(guān)系還不錯,那也是僅限于工作上的事情,我覺得她在工作方面有些地方還是很有見地的,愿意跟她聊一聊工作上的事情。當然她確實也不是多優(yōu)秀,實話說,上次提拔投票我都沒有投她。再說了,人家現(xiàn)在被高層領(lǐng)導青睞,高升到別的部門了,眼眶朝上,咱這升斗小民,普通百姓,早都不是人家的菜,不入人家眼了,現(xiàn)在連工作也不屑于和我談了呢。我們也就是偶爾見面打個招呼,我跟誰打招呼就是喜歡誰?那我還天天吃豬肉呢,總不能說我喜歡豬吧?”同辦公室的小李就開玩笑地接茬說:“這起碼證明你喜歡豬肉……”黑唇白了小李一眼,知道他沒啥惡意。黑唇覺得自己這一番話下來,口氣從有些氣憤到十分的不屑,沒有夾雜一點的溫情,應該可以讓人相信,他真沒喜歡柳華萍。

        ———黑唇說柳華萍的話,聽起來很像那么回事,又酸又澀的,這也恰好是單位里的人對柳華萍的普遍認識。大家承認黑唇說得沒錯,夠一針見血。黑唇內(nèi)心覺得這起碼可以在表面上洗清自己,可以證明他黑唇不是個不檢點的人,他是個有分寸的人。

        回到家,黑唇一邊在廚房做飯,一邊對這事想來想去,手里的活干得就心不在焉的,洗菜池的水瀝瀝拉拉把地上搞得精濕,加上中午做飯迸濺出來的油,黑唇轉(zhuǎn)身時差點滑倒,手里的盤子飛出去摔了個粉身碎骨……黑唇很有些懊惱,懊惱自己不該情急之下把沒投她票這話禿嚕出來。他當時也在備選之列,他們是競爭對手,他沒投她的票,只能證明他的小肚雞腸,根本不能證明別的。

        出賣了自己的黑唇懊惱之余,終究理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怎么想都覺得這事兒除了葛千鋒,不太會是別的人。除了那次被葛千鋒撞破他打電話,再沒有任何人看見過什么,再說其實本來他確實對柳華萍也沒做過什么啊。

        這才是狐貍沒打著,空惹一身騷。

        黑唇頗為郁悶。

        不能完全肯定是葛千峰。卻也不能完全排除。

        4

        這幾年黑唇和葛千鋒白天一個辦公室辦公,晚上吃完飯或者周末沒事時,大家還會聚在一起打打麻將,小賭怡情,其樂融融。以黑唇對葛千鋒的觀察了解,這個人從來沒有搬弄過別人的是非,就連他在麻將攤上欠了葛千峰六百塊錢的帳,后來他裝作忘了,沒還,葛千鋒也從來沒說過什么,仿佛也忘了。甚至有一次,幾個人打麻將,突然停電,大家的賭資都在桌上放著,葛千鋒在黑唇上家坐著,黑唇趁黑趁亂悄無聲息地摸走了葛千鋒一張百元大鈔,來電后,葛千鋒收拾自己跟前的錢,他咦了一聲,表情有些狐疑,大概覺得有點問題,但畢竟沒證據(jù),他也沒吭聲,只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黑唇,默默地海涵了。只是后來他再也沒和黑唇打過麻將。這樣一個人,難道他會說他黑唇和柳華萍的事?黑唇覺得,葛千峰這樣性格崚嶒的人,沒確鑿證據(jù)的事情,他應該不會亂說的。可是如果不是他,又是誰傳出來這事兒的?他喜歡柳華萍,也就是自己在心里想想,并沒有做出啥過分的事情,誰他媽看得出來?

        黑唇心里含含糊糊把葛千鋒定為了第一嫌疑人,他想不出別的。

        雖說沒證據(jù),但黑唇失斧疑鄰,從此他的內(nèi)心,種下了對葛千鋒的不滿。葛千峰是他的頂頭上司,他暫時拿這個人沒什么辦法,就算不是工作上的頂頭上司,他基本上確實也找不出這個人有多大的毛病可以攻擊。

        一個人最可怕的就在這兒,葛千鋒竟然被人盯不出啥可以令人指摘的毛病來。那這樣的人不是真君子就是大虛偽。黑唇認定葛千峰并不是什么真君子,他就是隱藏很深的大虛偽,偽君子。

        這個人就是屬麻袋的,太他媽能裝了!黑唇越看越覺得葛千峰就是個裝深沉的大尾巴狼。以前還沒什么,自打他當了部門管事的主任,一開例會,那叫一個裝!學文件,念簡報,傳達紀律規(guī)定,強調(diào)管理規(guī)范,聽上去十分正確,實際上全是扯淡,老生常談,空對空,白嗡嗡,不值一毛。有時候大家想著早點開完例會早點下班走人,能節(jié)省時間干點私事,可葛千峰就是嗶嗶個不停,事兒事兒的,非得嗶嗶到五點鐘,還非說這是上面的要求。

        狗屁吧,黑唇覺得,葛千峰就是他媽的開會有癮,生怕不開會不講話,別人就會忘了他是領(lǐng)導似的。

        黑唇心里可以說是十分討厭葛千峰了,可是又沒辦法,而且還回避不了,有什么事情還得去找人家簽字。這一點讓黑唇心里很不好受,時不常的在心里咒著葛千峰不得好死,偽君子早晚要現(xiàn)原形的。

        果然!果然!沒多久,黑唇暗恨的葛千峰果然露出了尾巴!這王八蛋壓根兒就是個偽裝很深的色狼!他終于撕下了面具,露出了本性?!拔揖驼f嘛,一個人不可能長時間偽裝,是什么人他終究會是什么人?!备鹎Х宄鍪潞?,黑唇心里那個高興啊,跟狗熊掏了個大蜜洞一樣,興高采烈不亦樂乎,見誰都想把話題往葛千峰身上扯,那一段時間他嘴也不抖那么狠了,總能靈機一動說出一些聽上去很有哲理的話。

        沒有誰比黑唇更高興這件事。黑唇的高興完全是出于本能完全是發(fā)自肺腑的,不摻雜一點雜質(zhì)。

        回顧這幾年整個事情的發(fā)生,黑唇覺得這一劫他媽的簡直就像是給葛千鋒量身定做的,葛千峰他就是命中注定的,他沒那好命,看著爬得高,實則摔得重,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老祖宗的智慧真是無窮的。

        那時,葛千峰因為工作業(yè)績突出,還時不常地在報刊上發(fā)一些時評之類的文章,被單位的大領(lǐng)導看上了,就欽點把他調(diào)到了自己身邊,當總辦主任。雖說是個平級調(diào),可是在基層部門做中層就像是個小縣官,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權(quán)力沒有針鼻兒大,事情卻比牛毛多。當總辦主任,那就神氣多了,相當于南書房行走啊,領(lǐng)導的一切盡在掌握,不但是領(lǐng)導的左膀右臂,而且天天能在領(lǐng)導眼皮子底下沐浴恩露,茁壯成長,那個職位歷來都是提干的重點培養(yǎng)基地。葛千峰走了,不再是黑唇每天看著頂眼心里很煩又不得不虛與委蛇的頂頭上司了,這一點很令人高興,可是眼看著他走到了雞犬升天的通衢大道上,黑唇又像跌在檸檬堆里一樣,酸酸澀澀的,十分無奈。

        然而不久,黑唇就聽說了一樁跟葛千峰有關(guān)的桃色新聞,說他和新來的總辦秘書仇妍關(guān)系極不正常,據(jù)說倆人還是一見鐘情型的。仇妍的舅舅跟單位大領(lǐng)導是朋友,她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畢業(yè)之后,就輾轉(zhuǎn)到了這個單位工作。大領(lǐng)導很關(guān)照她,沒讓她去基層部門,而是留在了自己身邊,在總辦當秘書,他打算親自調(diào)教。這誰都說不上什么,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做秘書,絕對不存在業(yè)務不對口,專業(yè)浪費的情況。

        仇妍長得有點漂亮,楚腰纖細,娉婷婉約,而且還有很有才華,寫出的稿子明顯比以前的秘書便秘般拼湊出來的強多了。

        總辦秘書歸總辦主任管??傓k主任辦公室是單間,秘書在大辦公室辦公,和總辦主任斜對門。仇妍來得晚,辦公桌就放在門口。仇妍背對著門口,趴在辦工桌上工作,總辦主任葛千峰就大開著門,一抬頭他就能看見仇妍的身影。也不知道是誰發(fā)現(xiàn)的,說以前仇妍沒來時,葛主任辦公室的門從來沒有大開過,現(xiàn)在,只要仇妍在,葛主任的門就沒關(guān)過,沒事他就癡癡地看。有好幾次,別人進去跟他談工作,他都表現(xiàn)得心不在焉,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葛主任一貫的工作態(tài)度都是十分積極認真的。有人看到,葛主任手底下的紙上,干干凈凈寫著幾行字:

        我愿意生活在你的心里

        死在你的懷里

        葬在你的眼里

        字體是標準的行書,印刷出來似的。整個單位能寫出這樣一筆行云流水的漂亮行書的,只有葛主任。

        一切真相都呼之欲出。

        最關(guān)鍵的是,葛千峰并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那個仇妍竟然也十分喜歡葛千峰,她欣賞他的才華,和他略帶憂郁的氣質(zhì),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感覺,她愿意跟他聊天,聽他談工作,也談文學,哲學,理想,人生和愛情。她覺得他說得都對,她都愿意聽,他的話都能通過耳朵進到她的心里,有些干脆就不是經(jīng)過耳朵,而是他的說法似乎喚醒了原本她內(nèi)心里就有的一些東西,這種同頻共振和光同塵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仇妍十分享受。

        慢慢地,單位里好多人似乎都知道了,聊起這種八卦,人人都很興奮,每個人似乎都在等待著旁觀這場愛情事故的最終結(jié)局。一般這種事情,當事人的配偶,往往都是最后一個才知道。這簡直是一種悲劇。黑唇聽說了這事兒之后,他壓抑著興奮,在心里暗暗地發(fā)誓,一定不讓這種“悲劇”發(fā)生在他的“好朋友”葛千峰的身上。

        黑唇想了千百種辦法去“阻止”這種“悲劇”的發(fā)生。比如,給葛千峰的老婆寫個字條提醒她一下。葛千峰的老婆就在隔壁單位,通信地址都不用打聽。甚至他可以直接放到他家的信箱里?;蛘叽騻€電話,發(fā)個信息什么的。但這些都不是萬無一失的辦法,總有引火燒身的危險因素。做這種事,黑唇不想留下任何痕跡,他只愿意做“幕后的無名英雄”,功成拂衣去,春夢了無痕。最后,黑唇受電視上法制節(jié)目的點撥,他上街花五塊錢買了張電話磁卡,然后又坐著公交車,到了一個很遠的郊區(qū),找了一個撿垃圾的人,給他了兩塊錢,請他幫忙辦個小事情。在街邊的公用電話亭,黑唇插上磁卡,撥通了葛千峰家的電話,聽到是葛千峰的老婆接電話,他立刻讓撿垃圾的人就著話筒說了一句他教的話:“你家葛千峰和他辦公室的女人仇妍不干不凈!葛千峰和仇妍不干凈!”

        黑唇原本以為,以葛千峰老婆的暴脾氣,她肯定會到葛千峰的辦公室大鬧一場的。葛千峰身敗名裂的時刻就要到了!這幾天要有好戲看了!在回去的公交車上,黑唇各種想入非非,想葛千峰的下場,他就要焦頭爛額,他要名譽掃地了?!拔业靡獾男Γ业靡獾男?,笑看紅塵人不老,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把酒當個純鏡照……”公交車上放的這首歌太好聽了,它簡直就是為彼時黑唇的心情寫的,雖然他不會唱這首歌,可他青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一路都泛著得意的笑。葛千峰早就應該身敗名裂!他早就應該受到懲罰!憑啥他處處混得比我強?我黑唇也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研究生?。【退悴皇敲拼髮W,但是我的畢業(yè)證和學位證也不是偷來的!

        黑唇想象著葛千峰的老婆來大鬧時,葛千峰的狼狽與不堪。都說中年人談戀愛就像老房子失火,沒藥可救,就算葛千峰矢口否認,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出軌這種事情,就像進入鮑魚之肆,即使洗得干凈,也洗不了那個味兒。

        耐心地等了好幾天,竟然沒什么動靜。黑唇極度盼望著的那一場對葛千峰來說突如其來兜頭而下的暴風驟雨,竟然沒下下來。黑唇覺得自己像點了一顆啞炮,臭蛋了。他有點心疼他的七塊錢,不對,是九塊錢,還有來回兩塊錢的車票錢呢,都白花了,沒起到應有的作用。

        葛千峰老婆沒有像黑唇預期的那樣到單位大鬧,但是他們很快地辦了離婚。

        據(jù)說葛千峰去民政局辦手續(xù)時,半個字都沒說,沒一句解釋。老婆要離婚,就離,孩子也已經(jīng)上大學了,財產(chǎn)老婆說怎么分就怎么分,無所謂。

        其實黑唇壓根不知道,葛千峰和他老婆的感情一直都很平淡,從來也都沒熱烈過,也談不上破裂。都說葛千峰是個很有才華,很有思想的人,可他老婆每天面對的卻是一個對她沒有多少感情的橡皮人,有事談事,沒事他在家就是看書,寧靜地看書,飯桌上邊吃邊看,吃完飯坐在沙發(fā)上看,晚上躺在床上也是看書,好幾年了,他都不碰她,不跟她溫存。她把頭蒙在被子里哭,他無動于衷,她般到客房去住,他也不問。他的工資還是一五一十地交給她,他也吃她做的飯,逢年過節(jié)也應酬她家的親戚,但這個世界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他心里沒她了,他不愛她。

        那就放手吧。鬧個什么勁!愛是緣機生發(fā)的,又不是鬧一鬧就有的。這一點,葛千峰的老婆無比地清楚。她不恨他,他的確是個好人,除了不愛她,他從沒做過什么過分的事情,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客客氣氣地商量著來,商量不來就按她的意見辦,他的意見他自己保留。也許他們的結(jié)合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他們是門當戶對,兩人條件相當,大家都覺得可以,沒多久單位要分房子,倆人就結(jié)婚了。兩個人如果為了生活而走到一起,日子就像燉一鍋菜,蔥姜蒜,肉菜蛋都有,看上去很美很誘人,但是如果缺少一撮鹽,再好的菜也食之無味,這樣的菜吃久了,會讓人對生活產(chǎn)生絕望。

        就在黑唇暗自懊惱點炮沒點著的時候,葛千峰在單位突然翻船了,大領(lǐng)導找了個茬,十分迅速地就把他調(diào)離了總辦,直接發(fā)配到保衛(wèi)處,領(lǐng)著一幫臨時工大爺看大門去了。

        按說,一般人離個婚,單位不至于這樣處理啊。各種猜測和說法影影綽綽地在單位里繁衍咕嘟著。

        不管怎么說,葛千峰的大好前程是沒有了,黑唇心里還是很舒爽的。據(jù)說單位里有跟葛千峰關(guān)系很好的朋友跟他一起喝酒,問他后悔不,葛千峰竟然說:“此生由此不后悔?!迸笥咽裁炊紱]說,默默地滿上酒,敬了葛千峰三杯……

        “這是他媽什么好事嗎?還值得敬酒?值得安慰?很光榮嗎?”過了馬路,黑唇一邊慢慢往單位門口踱著,一邊心里沉渣泛起,腹誹著葛千峰。

        5

        今兒可真是有些邪門,一念叨曹操曹操就出現(xiàn)了,黑唇不經(jīng)意間一抬頭,恰好就看見了遠處葛千峰踽踽獨行的身影。這一年多,翻了船的葛千峰似乎老得特別快,遠遠看去,他瘦高的身材竟然有點佝僂了,鬢角頭發(fā)也很快花白了,再也沒有以前意氣風發(fā),才華橫溢,走路帶風的感覺了。

        “他活該!這是他咎由自取的!”黑唇在心里十分解恨地說:“自以為有才,恃才傲物,居然搞什么婚外戀!這下搞砸了吧?臭了吧?活該!你他媽也有今天!”

        黑唇腹誹著葛千峰,心里感覺十分痛快,十分激動。

        正在此時,黑唇暼見了一個嬌小的身影,穿著一身碎花的黃裙子,背后背了個黑色的貝殼一樣的雙肩包,正花蛾子一樣輕浮地撲跳著從十字路橫穿過來,朝著單位的大門口走去。

        不是那小寡婦田小鶯又是誰呢?這個最近讓黑唇日思夜想的風騷小娘們,真是想死個人!

        黑唇的心狂跳起來,他不由地加快了腳下的步子,疾步快走了幾十米,終于在進單位門的一剎那追上了碎花黃裙子。

        黑唇的眼其實已經(jīng)有點老花了,大老遠的他只能看見是黃裙子,并不能看清楚那黃裙子上的小碎黑花,走近了才能看得見,但黑唇很清楚黃裙子上就是有小碎黑花,因為這條裙子是黑唇買的,專門給田小鶯的,他很熟悉。

        田小鶯是個新寡的小娘們,八個月前,她丈夫墜樓死了———田小鶯對別人說是抑郁癥。大伙兒都表示惋惜。

        田小鶯兩口子都是本單位的人,丈夫陳貿(mào)本分老實,田小鶯總嫌棄他沒本事,掙不了大錢,在單位也混得十分平淡。單位很多人家都買了好幾套房子,買車,也不知道人家的錢都是哪來的,她家就一套單位集資房,還是借錢買的,剛還完賬沒多久,田小鶯就總是嘟囔,總是嘟囔,說人家誰家沒有幾套房,人家就一個閨女的還好幾套房呢,咱家還是個兒子,沒有三五套房,起碼得有兩三套吧?不行,得找機會再看一套房,給兒子備著!雖然兒子還不到十歲,那也得備著!咱得有!誰讓咱家是兒子呢!———田小鶯就這一點驕傲。陳貿(mào)家三代單傳了,她這兒子,生得金貴著呢!

        陳貿(mào)人實在,外有欠賬,心里總有壓力,對老婆孩子不敢摳摳索索,對自己那可真是榨甘蔗一般,一分錢恨不能掰八瓣。這剛還完債,感覺能稍微喘一口氣了,田小鶯又提出貸款買房。去看房,到了現(xiàn)場,田小鶯非要買個樓中樓,說咱買不起別墅,努努力買個樓中樓總可以吧,說是樓中樓,面積也不大,也就一百四五十平,和一套平層房一樣的。老實巴交的陳貿(mào)拗不過田小鶯,他知道自己這個老婆太虛榮,天天嘴上跟人說無欲則剛,淡泊生活,實際上太愛跟人攀比,關(guān)起門來沒少在家里鬧騰,嫌棄他的無能。給兒子買房,陳貿(mào)也很愿意的,只是現(xiàn)在的房價真厲害,每個月兩個人公積金都不夠還貸,單位工資又不高,生活還要持續(xù),兒子從幼兒園起就報這個班那個班,每年不少花錢。陳貿(mào)迫不得已,只好業(yè)余出去兼職替人寫代碼,賺些外快補貼家用。陳貿(mào)經(jīng)常大半夜大半夜地干活,白天就有些沒精打采的,家里洗衣服做飯的事情,陳貿(mào)還得干,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老婆是不肯多干的。這個小媳婦,其實父母就是城郊賣菜的,卻從小就有一種錯覺,總覺得自己是豌豆公主,哪點兒不如意都要嘰嘰歪歪地指摘,仿佛自己應該過的是宮里的生活,什么都不要干,只要讓她干點活她就指責陳貿(mào)沒本事,說你要是錢多,可以雇保姆啊,可以請家政啊。陳貿(mào)寧愿自己多干,也不愿意聽她嘟嚕。周末,陳貿(mào)又熬了大半宿干活,睡了幾個小時后,爬起來買菜做飯。老婆來例假,把床上弄臟了,吃完飯他又忙活著換洗床單被罩。洗好了兩大盆,端了床單被罩,上樓頂天臺去晾曬。不一會兒,院子里傳來一聲沉悶的重物掉下的聲音,大中午的,好多人都在午休,沒人在意,過了一會兒,有兩個玩耍的孩子,在草叢邊上看見了一個血絲糊拉的尸體,孩子們開始驚叫……

        那是陳貿(mào)。

        警察拉警戒線封了現(xiàn)場,樓頂晾曬的床單被罩還在迎風飛舞,風把一只塑料盆吹得老遠,扣在地上。

        人們都出來圍著看,單位相關(guān)部門的人也到了現(xiàn)場。警察問田小鶯,田小鶯一臉死灰,大概是受了某種刺激,也不哭,只說,他上樓頂去晾床單……

        警察說,晾床單為什么會從樓上掉下來?樓頂墻裙一米多,不大可能是失足跌落。

        田小鶯依舊一臉死灰,依舊不哭,說他有抑郁癥,晚上老嘆氣,老睡不著覺。

        警察說,有就醫(yī)證明嗎?

        田小鶯說,我勸他去醫(yī)院,他怕花錢,他不去,只找學心理學的朋友咨詢過。

        警察問是哪個朋友。田小鶯楞了一下,吭哧半天,被迫說了個名字。警察問有這個人電話沒有。田小鶯沒辦法,她不敢瞞騙警察,就從陳貿(mào)的手機里調(diào)出來一個電話號碼。

        警察當即打電話給那個“心理學”,問陳貿(mào)是否有嚴重的抑郁癥。

        “心理學”在電話里說,稍微有一點,達不到抑郁癥的程度,頂多算亞健康。成年人嘛,生活壓力大,麻煩事情多,很多人心理都處于亞健康狀況。但沒有重大意外狀況,絕不至于做出過激行為。

        田小鶯一直臉色死灰地盯著警察,聽著警察打電話,一副黑云壓城大雨欲來的樣子,直到警察問田小鶯陳貿(mào)墜樓時她在哪里,她才猛醒過來,拖了點哭腔說,我在家里。

        警察問,你上樓了沒有?

        田小鶯臊眉耷眼地低聲說,上了……我給他把繩子送上去就下來了……兒子在家不好好做作業(yè),光偷著玩游戲,我要看著他做作業(yè)……

        平時一貫地,田小鶯只要跟男人說話,就會不由自主地夾著嗓子嗲聲嗲氣,別人說她怎么這樣兒說話,她就嬌滴滴地如嬌似嗔地反駁說,哪樣兒???我哪樣兒???我生來就是這樣兒的呀……搞得有些犯迷糊的男人骨頭就酥酥的,有話沒話都愛和她搭訕,田小鶯就覺得自己是個人見人愛的可人兒,有男人配合時,自我感覺好極了。

        現(xiàn)在面對警察的詢問,田小鶯也不嗲了,一點都不嗲,回答問題十分正常———原來她說話也可以不夾嗓子不犯嗲!

        警察問不出什么來,現(xiàn)場也沒有什么可疑的線索,最后只能得出一個失足墜樓的結(jié)論。

        陳貿(mào)生前曾經(jīng)買過保險,意外墜樓,保險公司賠了一大筆錢。失了兒子的陳貿(mào)的父母要分陳貿(mào)的遺產(chǎn),田小鶯咬緊牙關(guān)一分不給,說陳貿(mào)沒有遺產(chǎn),只有外債,現(xiàn)在還欠著銀行百十萬貸款呢。你要分遺產(chǎn),把外債貸款也分一部分。

        老兩口悲悲切切,大冬天的,像兩只被掏了窩的鵪鶉一樣,堵在田小鶯的門口跟她要應得的賠償款和遺產(chǎn),搞得田小鶯不勝其煩又沒辦法,她是壓根兒沒打算給他們一分錢的,人都死了,將來自己還要有自己的生活呢,跟他們還有毛關(guān)系嗎?憑啥給他們?誰跟錢有仇呢,誰跟錢不親呢。

        單位有人覺得老兩口很可憐,送他們一些東西一些錢,老兩口倒是很明事理,謝過大家,說我們不是乞丐,我們只是來爭這個理,她這個女人一雙花白眼兒,看人都輕瞟著,一看就是命犯桃花的狐貍精,一點都不樸實賢惠,當初我兒子說喜歡她,我們也就沒反對,結(jié)婚后我們家也沒虧待過她,可她處處嫌棄我兒子沒本事,從來都看不起我們?nèi)胰?,我兒子就是她逼死的!不是她逼得緊,前天我兒子還給我們打電話說過一段回老家看我們,咋會第二天就跳樓呢?她只顧自己吃好的穿好的,對我兒子狠著呢,那真是敲骨吸髓??!

        單位有人影影綽綽地說,好像當天確實聽到他們倆人在樓頂抬杠,抬的啥杠聽不清楚,就聽見田小鶯生氣而尖利的聲音,跟鐵勺子刮鍋一樣,保不齊一生氣,田小鶯把陳貿(mào)推下樓也未可知。

        有人說,田小鶯那么個人,陳貿(mào)挺壯實的,她能推動?

        有人說,推不動,但是她可以氣他呀,激他,激得他沒法了,一時糊涂,可不就自己往下跳了?反正我是不相信沒有任何原因就墜樓。

        有人說,就田小鶯那樣的,能把人氣跳樓?

        有了解內(nèi)情的人就說,你可不了解她呢,別看她平時鶯鶯燕燕的,在家里對陳貿(mào)狠著呢,這些年陳貿(mào)過得可憋屈了。她不善。

        然而誰也沒有實錘證據(jù)證明田小鶯就是殺人兇手。

        田小鶯裝得比誰都可憐,見人就說自己天塌了,他父母還那樣逼,是要逼死我們娘倆呀,那可是他家的親孫子呀,他們都不管不顧的,大清早六點鐘就堵在我門口,晚上九點鐘也堵我的門!這是怕我?guī)e的男人回家嘛。我是那樣的人嗎?要不是有個孩子,我也不想活了呢,我也想跟著他跳樓去得了!

        一副貞潔烈婦的樣子,感覺不給她立個牌坊都沒法表彰她的高潔。大家都覺得假,只當面聽聽,背后笑笑了事,誰也不去戳穿她,畢竟是可憐的小寡婦,任由她去表演罷。

        清明節(jié),陳貿(mào)死了大半年了,陳貿(mào)的爹娘只拿到了保險公司賠償?shù)娜f塊錢,其他什么都沒有了,老兩口悲悲切切給陳貿(mào)上完墳又來堵田小鶯的門,田小鶯就給黑唇打電話。黑唇和陳貿(mào)是一個縣的老鄉(xiāng),村子離得不遠,兩人還是錯前搭后的中學同學,在單位里關(guān)系還不錯。田小鶯給了黑唇二百塊錢,讓他帶老兩口吃口飯喝個酒,順便打聽打聽口風,看看他們到底要干啥。

        黑唇覺得自己責無旁貸,朋友的父母,又一個縣鄰村的老鄉(xiāng),他出面也沒什么不合適的。

        一來二去的,田小鶯這個未亡人有什么忙,黑唇都樂于去幫一下,幫得光明正大的,單位真沒人說什么閑話。

        為了避嫌,別人都和小寡婦保持距離。一開會,黑唇瞅著機會就和田小鶯坐在一起,叉開兩條腿,大馬金刀地,誰也別想過去。田小鶯仿佛離不了個男人,坐在黑唇身邊總做小鳥依人狀,時不時地低頭嬌聲和黑唇聊幾句天,遠遠看去,簡直像要鉆進黑唇懷里似的,搞得黑唇心旌搖蕩,腦子一波一波地暈熱著,像八月的海浪。再開會,他還是十分有心地瞄著往田小鶯身邊坐,心里還是暈熱暈熱地,這種感覺好極了。

        大家都討厭開會,只有黑唇打心底里盼著開會,反正領(lǐng)導講啥他都不往心里去,他的心里只有田小鶯帶給他的癢癢的熱浪。

        6

        陳貿(mào)走了后,沒爹的兒子只管傻淘,不寫作業(yè),玩游戲,田小鶯管不住,把電腦線拔了,兒子做得更絕,放了學干脆不回家,直接進網(wǎng)吧,半夜不回家。田小鶯找不到兒子,又急又氣,哭著給黑唇打電話,說自己怕黑,又不敢出去找。

        黑唇就出去幫田小鶯找兒子。

        十點多,兒子找回來了,問為什么打電話關(guān)機,兒子說,上網(wǎng)沒錢,手機抵押給網(wǎng)吧老板了。

        黑唇又拖著肥胖的身軀,溜溜兒跑了一趟,去網(wǎng)吧贖回了手機,送到田小鶯家里。

        仿佛是心有靈犀似的。黑唇到田小鶯家樓上時,沒打算敲門,怕對門聽見動靜不合適,寡婦門前是非多,二半夜的敲寡婦門,即使沒啥事,那也是黃泥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黑唇站在門口拿出手機在正打算悄悄給田小鶯打個電話叫她開門,電話還沒撥出去,田小鶯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開了個門縫,黑唇迅速閃身進了門,田小鶯又悄無聲息地關(guān)了門。

        將近十二點了,兒子已經(jīng)睡了??蛷d里,簾幕低垂,大燈已關(guān),只開著一盞昏黃的壁燈。田小鶯說感謝黑唇,麻煩黑唇了,二半夜的不睡覺,這么辛苦幫她。說這話的時候,田小鶯的聲音還算正常,沒有夾嗓子犯嗲。黑唇壓低了聲音,抖了抖嘴唇,說這難道不是應該的么?

        田小鶯起身燒水給黑唇沏橙汁喝,黑唇舔著嘴唇說不渴,他掃視了一圈田小鶯家客廳的陳設,發(fā)現(xiàn)不但沒有陳貿(mào)的遺像,連他們倆的結(jié)婚照都收起來了。田小鶯老說自己害怕,不過這做得也夠絕的。黑唇心里有那么一絲同情陳貿(mào)了,真是人死如燈滅么,好歹夫妻一場,她連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黑唇偷偷打量穿著睡衣的田小鶯,她大概剛洗過澡,渾身散發(fā)著香皂和洗發(fā)水的混合味道,頭發(fā)蓬松地散披著,真美!

        田小鶯用溫涼白開沖的果汁,接過果汁的時候,黑唇裝作失誤,抓杯子一把抓在了田小鶯的手上,田小鶯并沒有反抗的意思。她的手細滑柔嫩,這種不抵抗讓黑唇的膽子大了一點,他把橙汁放在茶幾上,順勢拉了一把田小鶯,田小鶯就跌坐到了沙發(fā)上,緊挨著黑唇,她似乎有一點點生氣,但并不憤怒,一點點生氣里夾著一點點如嬌似嗔,她噘著嘴媚著眼斜看黑唇,夾著嗓子嗲聲嗲氣地哼囔道:“你干什么嘛……”黑唇的心登時就酥成渣渣了,一把上去就把田小鶯的腰摟住了。田小鶯有點不自在,本能地抵抗,但抵抗力極弱,幾乎就是一點點那么個意思吧。黑唇調(diào)動了自己所有的智商去判斷田小鶯,只要她增加一點點抵抗力,就說明她不愿意,她不愿意他就絕不強求,畢竟,安全第一。

        黑唇摟田小鶯的腰,田小鶯只扭來扭去地扭了幾下,卻沒扭出黑唇的臂彎,田小鶯剛要說什么,黑唇的嘴不由自主地就拱上去了。田小鶯有點躲閃,她看了看兒子房間的門,卻并沒有出什么聲,黑唇就鼓足勇氣,開始上下其手。黑唇這一輩子,除了自己那一身魚鱗癬的老婆,還真沒摸過第二個女人。田小鶯的皮膚真滑,跟自己那渾身粗糙的老婆,完全不一樣。這他媽才是女人!……那死鬼陳貿(mào)真是命薄福淺,吃飯打碗!

        午夜,最黑的時刻,黑唇趁著黑夜悄無聲息地從田小鶯那兒回自己家,田小鶯十分冷靜地送他出門,在門廳口,她跺了一下腳,重新穿了薄薄的睡衣的身子挺了一下,壓低著聲音,嗲聲嗲氣地對正要出門的黑唇說:“我告訴你啊,下不為例!以后你若再冒犯我,別怪我不客氣!”嗲嗲的嬌嗔里夾著些些憤怒,黑唇也不知道她是真是假。

        黑唇?jīng)]說話,臨出門又迅速出手摸了一把她的酥胸,滿足地咧著青黑的嘴唇無聲地笑了一下,悄無聲息地隱沒在黑夜里———樓道里的聲控燈都沒亮一盞。

        果然田小鶯很久都沒再給黑唇機會,黑唇也真不敢主動去登門冒犯,甚至他有時候都懷疑那次是不是真的,也許是自己的一場夢?

        這樣的感覺,讓黑唇時時地回味。甚至他回到家,每每躺在床上看著自己粗黑的雙手的時候,還不太相信它們曾經(jīng)那么肆無忌憚地摸過什么。

        但不管怎么說,黑唇清楚地知道那次絕對是真的,他忘不了田小鶯,他不能對不起田小鶯,但他也不可能動搖自己的大本營離婚去娶她,他想對田小鶯好,只要她接受。

        不要說什么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個世界上不為人知的秘密太多了,只要做得足夠機密。黑唇相信只要自己小心再小心,偶爾得那么一次手,就很好,他從不打算把她據(jù)為己有。就像偶爾在飯店里白吃一頓好的,畢竟不能天天去白吃,你又不是飯店的老板!

        上周黑唇出差去深圳,返回前有半天富裕的時間,黑唇就到商場里逛了一圈,給田小鶯買了一條裙子。他早都想給她買點東西了,可是又想不出來買啥好。這次恰好是個機會。

        那裙子,黑唇前天中午才悄悄送到田小鶯家。他本來說晚上過去送,田小鶯說晚上不讓他去。中午到家里送給她的時候,她堅決地表示不要,而且有些嫌棄地說:“誒呦,你看你那眼光,買的這啥東西,好好的一條裙子,這細碎的小黑花,跟扒著蒼蠅似的!我不要!沒法穿!穿出去太難看了,別人會笑話的!”她嬌嗔地嗲著,鼻孔里還哼著冷氣,十分看不上那破裙子,她把裙子朝坐在她家沙發(fā)上的黑唇的身上撇去,沒撇著黑唇,掉在了沙發(fā)上,裙子的料子有點滑,蛇一樣溜到了地上,黑唇趕緊拾起來,撲撲了兩下給她放到了沙發(fā)上,抖著嘴唇據(jù)理力爭道:“這可是我出差去深圳,專門在深圳的大商場里給你買的,很貴的,深圳的名牌,我當時一眼就看中了,覺得它最適合你,連搞價都沒搞價,搞價人家也不打折,我直接就買下來了!當時我看那個商場門口的廣告上的模特穿的就是這件裙子,是章子怡還是楊冪,我記不清了,可大一個廣告牌,照片拍得可好看呢!這裙子可是國際大牌!”

        一說國際大牌,一說可貴,田小鶯就不再耍小脾氣了,也不堅持說難看,不說不要了,只撇著嘴,嘁嘁著表示不屑,眼睛卻不時地瞟著那裙子。她瞟著裙子,黑唇就瞟著她,嘴里問著:“孩子上學走了吧?”田小鶯說:“早走了?!眰z人瞟著說著,黑唇起身就把她拉到了懷里,上嘴開始亂拱,田小鶯掙扎著,也不使勁推,也不驚慌喊叫,只躲閃著嗲道:“你的嘴臭死了!多少天沒刷牙!臭死了!”

        黑唇哼囔著說:“我天天刷……”

        田小鶯并不下大力氣反抗,黑唇甚至感覺她的反抗其實就是做戲一般的表演,很有點欲拒還迎的意思,這更加激起了黑唇的欲望,他精蟲上腦,火燒火燎的,正要大肆地上下其手,忽然門外傳來邦邦邦的敲門聲,黑唇嚇了一大跳,像聽到了喪鐘一樣,一下子臉色蠟黃地僵在了那兒。

        還是田小鶯反應快,她指了指儲藏室的門,黑唇這才反應過來,起身一個箭步竄起來,溜過去躲進了黑黢黢的儲藏室,動作之麻溜兒,十分少見,根本不像個胖子。

        田小鶯迅速掃了一眼客廳,沒有什么破綻,她才撫摸著別別亂跳的胸口,惶惶不安的地打開了門??吹介T外捧著紙盒子站著的快遞小哥,田小鶯突然輕松地笑了,原來是送快遞的,半個小時前,人家曾經(jīng)打過電話確認的,她竟把這茬給忘了。

        長舒一口氣,簽收了快遞,關(guān)了門,田小鶯回到客廳,撕快遞,撕不開,膠條封得太結(jié)實了,找剪刀,死活找不到,終于找到了剪刀,拆開,看了看,是兩只日式柴燒的掛耳杯,完好,她放到茶幾上,突然瞥見了沙發(fā)上的裙子,才想起來黑唇還在儲藏室。

        田小鶯一把拉開儲藏室的門,一股強烈的尿騷味彌漫出來,黑唇癱坐在儲藏室的地上,尿了一褲襠,臉色死灰死灰的,只剩下眼珠子還會動。

        田小鶯嫌棄極了,惡心極了,可也得把他弄出來啊。

        黑唇被拽起來,他扶著墻出了儲藏室的門,褲子是濕的,田小鶯不讓他坐沙發(fā),只讓他坐在換鞋的木凳子上,她給他倒了一杯水。黑唇喝了熱水,緩了一陣,雖然心還是咚咚地跳得厲害,總算是元神歸位了。他看著自己的狼狽樣子,十分沮喪,弄不成事不說吧,連門都沒法出了!

        黑唇眼巴巴地看著田小鶯。

        田小鶯說:“我給你找找,家里可能還有那死鬼沒穿過的衣裳,你先換上再說。你跟他身材差不多,應該能穿?!?/p>

        不一會兒,田小鶯從里屋拎出一條藍布褲子,標牌都沒拆,扔給了黑唇。黑唇進了衛(wèi)生間,換了褲子出來,勉強能穿上,就是有點窄,夾襠,黑唇使勁扣了扣皮帶,算是系住了。

        田小鶯把那裝裙子的塑料袋拿過來,讓黑唇裝他的濕褲子。

        黑唇提著濕褲子,覺得有點狼狽,站在門口,嘴唇急速地抖動著,想說點啥,可啥也說不出來。

        田小鶯壓著嗓子說:“行了行了,趁著這會兒大家都還在午休,樓道里沒人,你趕緊走吧?!?/p>

        黑唇拉著門把手正要出門,被田小鶯一把拽開了,她先打開門縫探頭出去看了看,樓道里很寂靜,沒人,才回頭悄聲交代:“你出去別往樓下走,容易碰到人,你直接順著樓梯上天臺,從天臺上跳過去再下到你家,這大中午的天臺上肯定不會有別人?!?/p>

        黑唇?jīng)]忘了朝田小鶯豎了豎大拇指,對她的冷靜機智表示了佩服和贊賞,然后悄悄溜了出去,爬上天臺口的鐵梯,出去前,先從洞口探出頭去觀察了一圈,確信沒別人,他趕緊竄上去,彎著腰迅速跑過樓頂,從自己家單元頂上的天臺口下去了……

        7

        在單位門口追上了田小鶯,黑唇和田小鶯一起進了單位的大門,倆人肩并肩地說著話,慢慢朝辦公樓走去。他們敢這樣光天化日之下同行,絕對不會有人說嚼舌頭根子的,恰好也證明黑唇是個正派人。這是黑唇的邏輯和策略。

        田小鶯也看見了在前面踽踽獨行的葛千峰的身影,黑唇朝葛千峰的背影努努嘴,說,你看那個人,老婆也離婚了,辦公室戀情也瞎了,自己也被打入另冊了,現(xiàn)在不嘚瑟了吧,跟黃鼠狼挨了一榔頭一樣。

        田小鶯說,他其實挺傲的一個人,又那么有才華,有修養(yǎng),人也很正直,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確實挺慘的。

        黑唇覺得田小鶯應該跟他一起幸災樂禍才對,怎么口氣里居然有那么點兒同情,把他說得那么好?他有那么好嗎?幼稚!

        實黑唇不知道的是,十幾年前剛到這個單位工作的時候,田小鶯雖然已經(jīng)和陳貿(mào)確定了關(guān)系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但是她心里是很欣賞葛千峰的,那時葛千峰三十來歲,風華正茂,帥氣,有才華,人品也很好,她經(jīng)常有意無意地請教葛千峰一些問題,葛千峰總能給她完美的解答或幫助。她對他暗送了幾次秋波,葛千峰沒有接,人家是有妻室的人,田小鶯知道,她不過是想跟葛千峰保持一種比較親近的關(guān)系,他能對她更好一些就好。葛千峰大概感覺到了點什么,竟逐漸地疏遠了她一些。田小鶯很聰明,她完全能感受到葛千峰的態(tài)度,也不強求什么,隨后她和陳貿(mào)結(jié)婚,生子,生活逐漸走上了乏味的正途。

        黑唇說,慘?他那是咎由自??!誰讓他搞那事兒?勾引人家一個未婚的小姑娘,居然還說是什么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我看就是神經(jīng)亂愛!這事他一個四五十歲的老男人也干得出來!不嫌騷氣?

        說到騷氣,黑唇忽然聯(lián)想到他自己在田小鶯家儲藏室的失禁糗事,不禁臉色一紅,只好低頭走路,不敢看旁邊的田小鶯了。

        田小鶯也同時想到了黑唇的糗事,為了化解尷尬,她轉(zhuǎn)而說,你說咱單位是誰那么缺德,把這事捅給他老婆的?一般來說這事兒都不會有人給他老婆說的!弄不好會鬧出人命的……這人真缺德!

        黑唇臉上的肌肉猛烈地抽搐了兩下,嘴上無力地說,那不知道是咋回事。

        田小鶯說,有些人就是心不善,亂嚼舌頭根子,早晚要遭報應的!

        吭吭!黑唇心里有點尷尬,他努力地清了清嗓子,嘴唇抖動了一下,歪著頭,壓低了聲音對田小鶯說,我跟你說罷,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聽說他倒霉并不是因為離婚,他倒霉就倒霉在,大領(lǐng)導的人,他也敢沾手,明擺著是跟領(lǐng)導叫板,敢在大領(lǐng)導的眼里栽刺兒,這不是找死么?

        關(guān)于葛千峰的事情,黑唇這樣的說辭,田小鶯可是頭一次聽說,她驚奇地睜大了眼睛,聲音都有點壓不住了,十分好奇地追問,啥?你說啥?你是說大領(lǐng)導也看上了仇妍?聽說那仇妍不是大領(lǐng)導朋友的外甥女嗎?他要看上了,那可算是亂倫啊……那糟老頭子,可真是個老色狼!

        田小鶯絕沒有忘掉,十幾年前,她和陳貿(mào)剛結(jié)婚后沒多久,有一次她去辦公樓送材料,在衛(wèi)生間門口碰見了大領(lǐng)導,那時大領(lǐng)導還不是一把手,是二把手,也才四十來歲。二把手的領(lǐng)導看見她,眼睛里一亮,仿佛冒了點火星子,田小鶯一向認為自己還是頗有幾分姿色的,二把手這德性,算是一個正常男人看見她的正常反應。她跟領(lǐng)導打招呼,領(lǐng)導笑吟吟地點頭,還自來熟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那時年輕,有點害怕,立刻明白了大領(lǐng)導的意思,也知道投靠了他會在這樣的單位占便宜,可是她不敢。陳貿(mào)也在這個單位,性子還有點軸,把她看得緊,真要是鬧出點啥事,不敢想象。

        后來大領(lǐng)導又暗地里趁機勾引過她幾次,她都心有所動卻沒敢上鉤,大領(lǐng)導索然無趣,再沒搭理她。再后來二把手當了一把手,每次單位提拔干部,陳貿(mào)都不被大領(lǐng)導看好,陳貿(mào)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光覺得是自己沒錢給領(lǐng)導送,他哪里知道自己老婆還在這兒橫了根看不見的刺!田小鶯心里很清楚,可她沒敢跟任何人說過。

        黑唇和田小鶯倆人走著聊著,他本來想說晚上去她家找她,又怕碰釘子,就只好裝作關(guān)心地說,你這還打算往前走一步不?

        田小鶯沒吭聲。

        黑唇說,就是往前走一步,也得過兩年再說吧,起碼得過了三年,陳貿(mào)這才走了還不到一年,現(xiàn)在考慮這事兒有點早,太急了有點不像話。不過你這情況也不那么好找,你家是個男孩,要是個女孩吧還好說,你這男孩人家誰愿意找啊,要是我,我就不找這樣的,明擺著就是給人家養(yǎng)孩子嘛。

        黑唇說完這話就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真是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那點兒自私的小心思出賣得體無完膚!

        他趕緊往回找補,說當然,如果我很有錢,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只要對你有感情,給你養(yǎng)孩子花點錢也沒啥。

        田小鶯心思根本不在黑唇這兒,他說什么也沒進她耳朵,她只管想心里想她的事,眼看著快到辦公樓了,田小鶯忽然急促地對黑唇說,我找了個人,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

        她想反正這事早晚大家都會知道的,不妨就先給他說一下,怎么說現(xiàn)在跟黑唇的關(guān)系總不一般。

        黑唇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冷不丁聽到田小鶯這話,他一驚,明顯感覺到心臟在猛烈狂跳,像脫韁的野馬,他強抑著心跳,抖著青黑的嘴唇,想問問對方是誰,啥情況。

        田小鶯本想給黑唇說一下大概情況,可是已經(jīng)走到了自己的辦公樓門口,眼看著身后很多上班的人都走了過來,田小鶯實在沒時間說了,匆忙說了句以后再說吧,轉(zhuǎn)身連走帶跑著朝辦公樓門而去,黑唇四周掃了一眼,周圍暫時沒其他人,人群都還在幾十米外,他壓低了聲音,沖著田小鶯的后腦勺說,那我今天晚上十點去找你哈,十點整!

        確信田小鶯是聽見了,可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腳步不停地進了辦公樓。

        黑唇的辦公室在另外一棟樓,他也幾乎沒停腳步,繼續(xù)朝著自己的辦公樓走去,心里卻掀起了驚天的狂濤巨浪。不行,她就要結(jié)婚了,歸別的男人了,以后想摸可沒那么容易了,今天晚上必須去找她一次!

        一想到那一懷的溫香軟玉,一想到田小鶯那柔滑的肌膚,黑唇的心跳得更加猛烈了些,他突然覺得頭很疼,像有一顆炸彈在腦子里引爆了,心臟也有點憋悶,有點喘不上氣來,像誰從背后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走了千百次的辦公樓的臺階就在前面,黑唇覺得眼前發(fā)黑,雙腿沒勁,臺階開始搖晃,他不敢下腳了,想拐到坡道上去,猛地,他一頭栽了下去……

        兩點二十六分,田小鶯打完指紋簽到,剛進自己辦公室的門沒多久,樓道外人們慌慌張張傳來一個消息:黑唇……黑唇栽倒了……就栽在辦公樓的臺階下。

        田小鶯蹭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從窗戶上看下去,她的座位正好能看見后面黑唇上班的辦公樓門口,黑唇肥胖的身軀軟踏踏地臥在地上,人們誰也不敢動他,只圍著看,有幾個人忙著打電話,聯(lián)系120。

        腦溢血。

        黑唇在重癥監(jiān)護室呆了一周,半個月以后,半身不遂的黑唇出院回家了。

        田小鶯跟隨著小牛和老李幾個人一塊去黑唇家里看望。

        客廳的陽臺上放著一個輪椅,黑唇坐在輪椅上,腿上蓋了一塊薄毯子,腦袋歪靠著椅背,仲秋的陽光十分不錯,照著陽臺上的輪椅和輪椅上的黑唇,黑唇的老婆正端了一碗粥,一勺一勺地往黑唇嘴里喂,大概是粥有點燙,黑唇的老婆舀一勺粥,先用嘴吹一吹,才遞到黑唇的嘴邊。

        黑唇的身子已經(jīng)不大會動了,青黑的嘴唇也歪了,合不嚴實,不斷地有粥水從嘴角溢流出來,黑唇的老婆不得不隨時用毛巾擦一下擦一下。

        一群人沒落座,都在客廳里在站著,田小鶯十分心虛地跟在小牛背后,手不由地緊緊拽著小牛的后衣襟,她緊張極了,臉色僵白,手心冒汗,心跳得像一只失瘋的兔子??粗矍昂诖降倪@個樣子,田小鶯的腦子里不斷冒著一個念頭:幸虧那天他是下午出的事,真要是晚上去了我那兒,他突然在我的床上腦溢血了,我這一輩子也就沒法活了!跳進池塘都他媽別想洗干凈了!

        見有人來,黑唇拒絕喝粥了,老婆把粥吹好送到他嘴邊,他堅決不張嘴,腦袋使勁地扭著朝客廳里的人看去。

        田小鶯穿了一件桃紅色的裙子,十分艷麗,十分炸眼———她已經(jīng)再婚半個月了。

        黑唇拼命在輪椅上歪著頭,身子幾乎要側(cè)翻出來,他的眼睛朝客廳里瞪著,嘴里不斷發(fā)出嗚嚕嗚嚕的悶叫聲,大家問他這是啥意思,要干啥,黑唇老婆說,他這是想說話呢,估計是想感謝你們來看他吧,這幾天家里一來人他就這樣,也不知道咋了,今天尤其激動。

        黑唇還是不消停,嘴里嗚嚕著,扭著腦袋,渾濁的眼睛死盯著田小鶯。黑唇的老婆見狀,她看了一眼田小鶯,說,聽說你又結(jié)婚了,他大概是在關(guān)系地問你吧……他這人就是熱心,老愛關(guān)心別人……

        田小鶯不敢接腔,也不敢正眼看黑唇,此刻黑唇的眼神特別像那天她拉開儲藏室的門時,那一瞬間她那看到的眼神,絕望,恐怖,毫無生氣。田小鶯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懼,她縮著脖子,幾乎要把全身都縮藏在小牛的背后。

        陽臺上,黑唇的輪椅下,濕溻溻地流出一灘液體,黑唇的老婆看見了,說:“哎呀,又尿褲子了……這天天換褲子都來不及!趕明兒得給你買尿不濕!”

        眾人見狀,就告辭出來了。

        回辦公室的一路上,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著邊際的天兒,田小鶯默不作聲地跟著大伙兒,恐懼的心底卻里冒出一種充滿僥幸的感激———她又憑著運氣,躲過了一劫。

        陽臺上,輪椅里的黑唇歪著腦袋盯著窗外,一滴渾濁的老淚不知何時,從僵硬的眼角掛了下來。

        獨自與花朵有關(guān)

        一覺醒來,窗簾低垂,屋子里很安靜,只有空調(diào)送風的聲音,看看表,已經(jīng)時近中午了。

        昨天老公就要帶著孩子回老家看爺爺奶奶去了,兒子高興得直蹦跳,放暑假了十幾天了,他在家里早圈得不耐煩了。按照預約,今天下午我有客戶要見,無法跟他們同行,就讓囑咐他們把我的問候和準備好的禮物給公婆帶回去了。

        起床,關(guān)掉臥室的空調(diào),拉開窗簾,打開窗戶透氣,陣陣熱浪裹挾著噪聒的蟬聲立刻涌了進來,排山倒海的。窗外,盛夏的太陽竭力地炙烤著大地,植物們卻是那樣的倔強,太陽愈是肆虐,它們愈是強盛,小區(qū)中心花圃里的花兒們,不名貴,卻艷麗,它們爭奇斗艷,紅的,紫的,黃的,白的,那個怒放,仿佛身體里蘊藏著無限的生機,尤其是喜鳳蓮,賽過女人們嘴上最烈艷的紅唇,葉子油綠油綠的,堪比農(nóng)村莊稼地里剛澆過水的玉米桿兒,誰看一眼都會覺得,長得真有勁!真美!

        洗漱完畢,進廚房烤了一個半成品的披薩,做了一碗番茄蘑菇濃湯,正吃著飯,助手來電話,說客戶因故無法按時出席,表示抱歉,希望會晤時間另行約定。

        我說好吧,你安排好就行。

        工作時間一直都被安排得可丁可卯的,突然有了這么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一個下午,我還一時不知道該干點什么。

        正準備在陽臺上做會兒瑜伽,窗外天色忽然就陰了下來,天邊有隱隱的雷聲滾過,忽然一個炸雷,一場驟雨鋪天蓋地傾盆而下,空氣中泛起淡淡的泥土氣息。起身關(guān)窗戶,看到花圃里的花兒們在暴風驟雨里東倒西歪。

        小腿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

        我的小腿上,曾經(jīng)有一個疤痕,很難看,深紫色的,像一條燒焦了的蜈蚣的尸體橫趴在腿上一樣。不管夏天多么熱,我都要穿長褲,我從來沒穿過裙子。

        上班后領(lǐng)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我先到百貨商場的專柜上,買了一瓶極為昂貴的疤痕靈,那瓶疤痕靈花去了我第一個月工資的將近三分之二。我每天按說明把疤痕靈涂抹在我的小腿上,一瓶疤痕靈不到一個月就快用完了,原來深紫色的傷疤竟然真的慢慢淺了,再后來,疤痕竟然慢慢地,慢慢地平復了?,F(xiàn)在,只能看出一點痕跡,是一道閃著光澤的白印子,顯出跟周圍皮膚不一樣的特質(zhì)來,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燒焦的蜈蚣尸體了。

        盡管疤痕消失了,只要變天,受過傷的小腿還是會隱隱作痛,好像是從沒有改善的。有時候我刻意伸伸腿蹦跳一下,可似乎又沒有什么明顯的疼痛感。

        到這個城市已經(jīng)十幾年了,遠離了家鄉(xiāng),也沒有同學和朋友,我從來沒有給誰講過我小腿上的傷是怎么來的,人們并不知道這個疤痕的存在。

        結(jié)婚后,我老公曾經(jīng)問過我腿上那一道印子是怎么回事,我若無其事地說,是小時候到地里割草,不小心鐮刀蹭的。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里濕濕的,像下了一場雨。

        我小腿上的傷,其實是我媽,一镢頭扔過來,砍傷的。

        那天,半后晌的大太陽底下,長滿半尺高玉米苗的地里,一把鋒利的镢頭蒞臨我的小腿,直接插在骨頭上,鉆心的疼痛從那一刻占據(jù)了我的全部感覺,我肆無忌憚地坐在漫天遍野的玉米苗里放聲大哭。

        后來我經(jīng)常在夢里哭醒,都是因為這個畫面在夢里出現(xiàn)。我怎么躲都躲不掉那個閃著寒光嗖嗖飄過來的镢頭。

        那年我十三歲,剛上初一,周末去地里干活是我必須要做的。

        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后,家里有將近十畝地。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那時候我哥哥是十七歲,像一頭正在發(fā)情的小狗,不想上學了,天天流光錘一般到處亂竄。他要求我的父母給他買一輛飛鴿自行車,以便他能退學了到縣城里去學開拖拉機或者別的什么手藝,他不想在農(nóng)村干活,天天扛著個镢頭。

        我父母都是農(nóng)民,他們想滿足流光錘兒子的要求,他們說他就不是地里干活的料,指望不上!他們盤算著麥收后地里多種一茬玉米,攢夠了錢就給流光錘買自行車。

        每天下午放學后到地里鋤玉米,是我在整個夏天必須要干的活。

        那時候我剛好喜歡上了看書?,F(xiàn)在的我很不好意思跟人說我還曾經(jīng)很喜歡文學,甚至還曾經(jīng)想過要當一個作家。那時節(jié)我只看過一本正兒八經(jīng)的文學書《西游記》,一本油膩膩破舊不堪的書,沒別的書可看,我只能又看第二遍。之前的閱讀很亂,基本上是同學手里有什么書我就千方百計借過來看看,但是男生的書,就不能借,農(nóng)村學校的男女生,界限是分明的,不交往,不說話,恪守三八線,絕不越雷池。

        在我受傷之前,我剛好第三遍看完那本破舊的《西游記》,熬夜看完的。所以第二天就很瞌睡,但上課時間我肯定是不會打瞌睡的,我的成績很好,我絕不會在課堂上打瞌睡。十二三歲的人生里我唯一賴以驕傲的就是我的成績。

        下午鋤地的時候,我就有點瞌睡了。我抬頭看了看高遠的天空,至今我還能想的起來,那時候看到的天空,湛藍得動人,現(xiàn)在想看到那種湛藍,得在萬尺高空的飛機上往外看了。湛藍的天空上飄著潔白的云朵,云朵變幻出無窮的樣式來,我站在藍天下的玉米地里,就那么入神地看著,幻想云頭的后面,會不會像電視里拍的那樣,出現(xiàn)唐僧師徒的身影!

        我媽在后面催促,我鋤兩行我妹鋤一行,我比她快了點,她總是不小心連草帶玉米苗一起鋤掉。她比我小兩歲,該上五年級了。

        “趕緊干活!看天!天上能出神仙嗎?快一點!今天把這些鋤完,明天下雨玉米才能長得好。看看!不操心,把玉米苗都當草鋤了!”我媽的聲音在后面像炸雷一樣。

        我嗯嗯地答應著,有點心不在焉。

        我的心還在高天上的流云上,我不時地抬頭看天。

        一個短把镢頭“嗖”地一聲,我毫無防備地坐在了地上。疼痛和血同時從我的小腿往外冒,血是瞬間噴濺著往外呲,疼痛往心里鉆。

        我“嗷”地一聲坐在地上抱著腿,不能打滾,鋒利的镢頭直直地嵌在我的右腿脛骨上,肉緊緊地咬著镢頭的利刃。

        直到很多年后,我的耳邊,仿佛總能聽見白云藍天下一聲沉悶的響聲來自我的體內(nèi)。我固執(zhí)地認為,那就是骨裂的聲音,那是鐵質(zhì)的鋒利的镢頭嵌進骨頭的聲音。

        疼痛讓我喪失了記憶,我不知道后來是怎么去的醫(yī)院,上了石膏,夾板。

        或者是我有意地忘卻來了那些。

        躺在家里,腿是固定在夾板上的,不能動。吃飯是端進來放在床邊的。我吃得很少。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該這樣。

        我聽見我爹在外間堂屋的飯桌上說,你咋能把镢頭往她腿上扔呢,這要落下個殘疾可咋辦。

        我媽的聲音比往常小了很多,說,讓她快點,快點,她臉朝天不知道看啥呢!

        接下來嘟囔的什么,聽不太清了。

        他們還是早出晚歸地下地干活。地里的活永遠是干不完的。

        妹妹就是在那些日子學會了獨自做飯。她只會熬粥,溜饅頭,不會炒菜。這些我都會,以前這些活都是我干的,可我沒法動,沒法起床。

        每頓飯都是她給我端過來,我只吃半個饅頭夾一點咸菜或者是辣醬,喝半碗稀粥。不到渴得不行,我不會喝水,上一次廁所太難了。

        躺在床上的日子百無聊賴,醒了睡睡了醒,渾身不自在,不能動。

        我讓妹妹去把秋虹叫過來。

        秋虹是我的同學,我唯一的朋友。她家住得離我家相當遠,我家在村東頭,她家在村西頭,要穿過一個很大的十字路口。

        秋虹來了后,我把我妹妹支開去做飯了。

        我第一次掉了眼淚,什么都說不出來。

        秋虹陪著我掉了眼淚。

        并不是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一對好朋友互相抓著手掉淚訴衷腸,更沒有抱頭痛哭,我們不會那樣矯情地表達感情的,所以我們的眼淚都掉得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我和秋虹,差距是很大的,她的學習成績差極了,而我,一直都是非常好的。整個小學期間,我們倆都是一個班,我在她眼里,是高不可攀的,因為我的成績,用現(xiàn)在的話說,甩她幾條街沒問題的,所以我也很少跟她玩。五年級的時候,老師讓班里成績差的找成績好的結(jié)成幫扶一對一,而且要坐同桌。秋虹主動找了我,我就和秋虹成了同桌。整個五年級,我和秋虹成了好朋友。之前,因為我的內(nèi)向,家里的貧窮所帶來的自卑,以及傲人的成績所引發(fā)的別人的嫉妒,我是沒有朋友的,時不時還會被別人欺負。比如,我的書經(jīng)常會被不知誰扔得到處都是。再比如,放學回家的路上,那個比我考得差十幾分的劉紅敏的媽,就會站在門口對著過路的我指桑罵槐,而我除了默默地忍受,竟然不能做任何事情,我要是為了躲避明顯的指桑罵槐而快步跑過去,背后還會有“呸”的一聲,“呸”一聲后面還會有不完結(jié)的嘟嘟囔囔,直到我拐彎進了另一條巷子聽不見為止。有一回,她因為自己的女兒考試沒考過我,竟然污蔑我考試作弊,偷看別人的,這我倒就奇怪了,我考第一,是偷看誰的呢?難不成是偷看比我低十幾分的她女兒的?可我不敢明目張膽去跟她分辨,她有著無數(shù)千奇百怪的罵詞等著我呢。

        我知道這純粹是出于嫉妒。

        劉紅敏是個遺傳了她媽的小肚雞腸的人,長得小巧可愛卻不聰敏,有著極強的嫉妒心,基本每次考試都比我差一些,這讓她娘倆極為不忿。她們有不忿的理由。他們家有錢,劉紅敏的爸爸是在一個叫安義的地方化工廠上班,說著一口非本地也非普通話的話,劉紅敏不像我們一樣管爹叫爹,而是叫“巴巴”。每個月,她“巴巴”坐公交車回來一趟,會給劉紅敏帶回來我們村很少見的東西,比如喇叭褲就是劉紅敏第一個穿出來的,洋氣極了,劉紅敏的媽昂著全村第一個燙成雞窩狀的卷發(fā)頭,得意非凡。

        劉紅敏長了心眼卻不長個兒,四五年級我們都猛竄個頭了,她依然穿著三年級的那條洋氣的喇叭褲,而我的褲腳下,經(jīng)常接縫的是有深淺色差的布,很難看,就這還經(jīng)常顯得很短,高挑著露出腳踝。劉紅敏的媽個子也不高,有點胖,站在路邊很像一節(jié)裹了花布的圓柱體。這個圓柱體曾經(jīng)是我在小學三四年級左右的時間里最難耐的噩夢之一。她經(jīng)常嗑著瓜子,在放學的時間不遺余力地詆毀著那些在學校里比劉紅敏強的學生,后來簡直就詆毀不及了,因為所有人都比劉紅敏長得高了!而且劉紅敏的成績,從三年級開始就很有節(jié)奏地往后退,考試成績再也爬不上90分了,再后來到四年級能保住80分也很艱難了,五年級,干脆開始不及格,雞兔同籠,池子放水,火車趕路,合作砌墻,所有這一類復雜的應用題,劉紅敏一題一漿糊,從來拎不清,這一點我的內(nèi)心是非常欣慰的,因為被指桑罵槐的不僅僅是針對我了!

        后來有一次,大概是四年級的時候,我剛到教室準備上晚自習,劉紅敏的巴巴到我們教室把我叫到外面,單獨跟我談,他操著一口不土不洋的話,讓我以后要團結(jié)同學,尤其是要團結(jié)他女兒劉紅敏。

        我說我不知道怎么團結(jié)。

        他說,你不能欺負她,她比你小。

        我說我沒有欺負她。

        他說那你要多幫助她。

        我說我?guī)椭涣怂?/p>

        他說,幫助不了她就讓著她。

        我說我怎么讓著她。

        他說,比如考試的時候跟她坐在一塊,比如做作業(yè)的時候多給她講講題。

        我說那是老師的事,我又不是老師。

        劉紅敏的巴巴就說,你這孩子怎么這樣呢,那我就把你偷劉紅敏的書的事告訴你老師。

        我說我什么時候偷過劉紅敏的書?

        他說,有同學告訴劉紅敏說你翻她書包了。

        我說我沒偷她書!

        我想起來了,我確實翻過劉紅敏的書包,她的書包里有一本沒頭沒尾的《再生緣》,她借給別人看過,但我沒見她自己看過,我想看,卻沒有勇氣跟她借,只能從別人的手里轉(zhuǎn)借,閱讀的時間總是有限的,孟麗君和皇甫少華的故事讓我牽纏掛肚魂牽夢繞的,我顧不了那么多了,鋌而走險,趁著中午的時候,早早到學校,從劉紅敏的書包里悄悄拿出來,偷著看一兩個小時再放回去。

        談話沒有結(jié)果,劉紅敏的巴巴就有點惱羞成怒,但又苦于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他嚇唬我,要找我的班主任談談這個事情,內(nèi)向膽小自卑的我渾身已經(jīng)瑟瑟發(fā)抖,小臉大約也已經(jīng)慘白了,但居然對答如流而竟然沒有被嚇哭。

        他走了之后我回到教室,上自習的學生都奇怪地看著我,我坐在座位上仍然在發(fā)抖,發(fā)抖,一直停不下來,秋虹走過來問我,你怎么了?我說,沒什么。

        這件事情給我留下了很深的陰影,我在班里更加的沉默。我被各種莫名其妙的流言包圍著,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難道就是因為我家里窮,所以我怎么做都是錯嗎?

        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不明白劉紅敏的巴巴到底是為了什么找我談話,但是我恨那些為了自己的孩子而無端傷害別人孩子的自私父母。

        秋虹的爹很善于種菜,家里經(jīng)常有西紅柿黃瓜什么的,秋虹經(jīng)常帶給我吃。我很喜歡吃她家的西紅柿,有紅的,還有黃色的,自然長熟的,都是沙瓤,甘甜。我說了一次,黃的比紅的好吃。后來秋虹每天都給我?guī)?。如果兩個都是黃的,就是她一個我一個,一個紅的一個黃的,那就是她吃紅的我吃黃的。有時候?qū)嵲跊]有黃的了,她會很歉意地說,我爹今天沒摘到黃的,都沒熟呢,你先吃個紅的吧,紅的也可好吃。

        我吃了她很多西紅柿,但其實并沒有給她講過幾道題。她沒問過我,我也不主動講。就跟今天單位的很多規(guī)定只是規(guī)定一樣,貼在墻上而已,沒有人真的去執(zhí)行的。

        秋虹沒考上初中,退學回家跟她爹種菜去了。

        劉紅敏也沒考上初中,她的巴巴把她帶到安義去了。

        在我吊著腿在家養(yǎng)傷的時候,我想起了很多黃色的西紅柿,我覺得,秋虹應該算是我的朋友了。

        果然,秋虹聽我妹說我叫她,二話不說就跑到我家了。整個一下午她都沒去菜地里干活。

        秋虹陪著我哭了一會,問我疼不疼,我說現(xiàn)在不疼了。后來秋虹說,你想吃什么,我給你買,我有錢,我攢了三塊多了。

        我說,我什么都不吃。

        秋虹說,那你還想吃西紅柿嗎,我去我家給你拿。

        我說我不想吃了。

        秋虹說不出什么了。

        我說,秋虹,我想看書,你能給我找?guī)妆緯磫帷?/p>

        秋虹滿懷歉意地說,我家沒書啊。

        我說,街上東北角,你知道嗎,那兒有個老頭開了個小賣部,那兒可以租書,一本書一天五分錢,你幫我租一本書吧。

        秋虹說,好。那老頭我認識,他家離我們家不遠,他有個孫女跟我姐是同學呢。

        我說,秋虹,你先給我租一本書吧。

        秋虹說,租什么書?

        我說,我也不知道他那兒有什么書。我是聽別人說的。我還沒去過他那兒。你給我看看,要小說,厚的。

        我掙扎著起來要給她拿錢,秋虹不讓我動,她沒拿我的錢,出去了,過了一會,她就給我?guī)砹巳緯?,是《天龍八部》,一套四本,但第一本和第三本找不到了,只有兩本,還有一本是《鹿鼎記》。

        秋虹說,這是那兒最厚的幾本書,我都拿來了。

        我說,你都拿來我一天也看不完,都要錢的。

        秋虹說,不要緊,你看吧。

        我說,我真的沒那么多錢。

        我心里極度灰暗。

        要知道,從我媽手里摳點錢比從墻上摳釘子還難,我爹手里那更摳不出來,因為他也摸不著錢。買一袋鹽三毛二分錢,釘是釘鉚是鉚,一分都不能差的。有一回,因為一毛錢,我媽和我爹打架打出去半條巷子。很多書里寫農(nóng)村人多樸實多厚道,其實真從農(nóng)村出來的,對這個肯定有著不同的理解。我爹和我媽廝打的時候,半條巷子里的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啥娛樂活動的人們,像看戲一樣地圍著觀看,沒有一個人真正上去勸架,把他們拖開。他們在地上撲打著,直到我媽把我爹身上的衣服全都扯成布條再也沒什么能扯了,他們才住了手。我爹的背上和臉上,是裹了一層土的一道一道的血印子,我媽則披散著沾滿了碎雜草沫子的頭發(fā),滿臉的眼淚和著土,變成了醬色,大聲的哭鬧已經(jīng)讓她的嗓子嘶啞得說不出話了。那些沒有盼到更高的武打高潮的人逐漸散了去,各回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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