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
我喜歡古詩,不因文學(xué)史,也不因人們的仰望,而在于它的美麗,文字清簡明潤,如玉如天;在于它顯示出的中國哲思,那一種“無言”就在眼前,若張九齡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詩如禪,如頓悟——驟然風(fēng)動云散,黑暗退隱,你看見萬物萬象,明媚自如。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氣象柔和空闊,紅豆生于南國,紅豆生出南國,色空互化,得真意而得光明。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詩人相合于無形的造物本身,望樹望山望月望水,凝望中自身也在幻化。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意味盡在神會,恰如釋迦拈起一枝花而微笑。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詩人在一片化境中,有時更愿意回味為人的經(jīng)驗——“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這種解脫沒有一絲對人世的輕蔑,反而更親近了生活本身,似乎也傳達出釋迦何以與人說法的秘密。
當(dāng)然唐宋詩詞并非一片靜水,其中有直流千尺、烽火三月、胡天飛雪的動蕩,也有舉杯邀月、分麾下炙、西窗剪燭的風(fēng)情,還有凄凄慘慘戚戚的悲哀,或衢州人食人的大呼。
但在這一切之中,你都可以感到那個明麗生動的主線,那個依據(jù),就像播下萬壑水聲的無聲冰雪,多姿多態(tài)的希臘神像也曾透出同一種寂靜。
生逢末世的李煜,似同中古詩人相悖,雖也知佛,卻更多在女子中間,只是受了驚嚇,才退進自己明艷的夢里。這種方式多少有點兒天真爛漫,他不作如是達觀,涂抺近在眼前的生死,反而移情于夢,做了一個“流水落花”之后的——“天上人間”。
這種任性,自李煜死后,便失了蹤影。至近代,詩的無言索性成了多言怪異的趣話,長篇小品,瀚瀚可觀,卻是回到無可奈何的感喟中去了。這種情境一直延續(xù)到《紅樓夢》的出現(xiàn)。
中國文學(xué)中有兩次人間天國,一次是陶淵明的人物模糊的桃花源,另一次是曹雪芹做的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大觀園洞開一扇,就補足了近代詩中的無靈缺欠,人們才知道,那無處不在的春江明月,已化作清潔的女兒世界了。
我看見月亮又落進盆里了,就小心地端進屋子,結(jié)果月亮沒有了,換成了燈。我試了很多很多次,終于感到了厭倦,不是對失去,而是對獲得。這時心里倒常常出現(xiàn)了月亮。
從來就不乏奔月、盜火的人,說明有一個一直的黑暗——恰如“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恰如飛蛾撲火,他們的感人不是因為他們的成功,而是因為他們絕望努力的本身成為一個瞬間的永恒光明。
希臘有一則寓言,說一個男孩愛上了自己的影子,最后變成了水仙花。面對中國悠遠的詩境,我看不見時間、評注以及那么多黯淡煩瑣的生活,只看見那片光自在圓滿。
我唯一的所得是靜靜看著,而不去捕撈它們。
樹枝因疏忽,
使我得見月;
而月不見我,
亦不見樹枝。
[怦然心動]
古典詩詞像一輪明月照拂春江,它從歷史中走來,從紙張上走來,帶著寂靜與圓融,喚醒我們的心靈。詩詞的世界,營造了一個美麗而明媚的意境,那是一份理想的精神生活,是超越了世俗的人間天國。徜徉在詩詞的唯美意境中,物我兩忘,心靈趨于寧靜,每個人都可以接近心中的“白月光”。其實,古詩詞圓潤寧靜、明麗生動的主線一直都在,即使不在人們的眼里,也沉淀在了中國人的心里,那是一份打通了歷史與現(xiàn)實、世俗與理想的“詩境”,它是我們的心靈故鄉(xiāng),始終呼喚和指引我們追求更美好、更自由的生活。只要心靈還擁有想象的翅膀,就隨時都能趕赴一場春江花月夜,亦能隨時尋到一處世外桃花源。
【文題延伸】詩意地棲居;心中的桃花源;送你一輪明月……(小引)
編輯/張 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