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自勇
作為中國古代諫臣的楷模,魏征與唐太宗“君明臣直”的形象受到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的推崇,并深入人心。然而,魏征的歷史地位并非從一開始就得到確立,而是一個抑揚起伏的過程。
貞觀初,朝廷對于治國方略有過一場爭論,唐太宗最后接受了魏征行“王道”的主張。所謂的“王道”,就是以道德、仁義治國。貞觀十一年以后,太宗功業(yè)既成,王道政治漸漸松懈,以至于魏征接連上疏,重提禮義治國,言辭甚為激烈,但太宗優(yōu)容之,從未抹殺魏征的功績。貞觀十二年,太宗宴請群臣,再次提到魏征的功勞:
貞觀以前,從我平定天下,周旋艱險,玄齡之功無所與讓。貞觀之后,盡心于我,獻(xiàn)納忠讜,安國利人,成我今日功業(yè),為天下所稱者,惟魏征而已。
貞觀十六年(公元642年),魏征病重將卒。按照當(dāng)時的禮制,人死后要停靈于家內(nèi)寢堂上。然而魏征一生清儉,家內(nèi)竟無正寢。當(dāng)時,太宗正要在宮內(nèi)營造一座小殿,聽說魏家沒有寢堂,就下令用自己營造小殿的木料給魏征建了寢堂。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正月,魏征病逝,太宗親臨慟哭,廢朝五日,本想以最高禮遇安葬魏征,但魏征妻裴氏以魏征遺愿婉拒,最后喪事從簡。太宗親自為魏征神道碑撰寫碑文并書丹,代表了官方層面對于魏征一生功績的蓋棺定論。
魏征去世的貞觀十七年,正是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為皇位爭得不可開交之時,李承乾后因謀反案獲罪,屬于太子集團(tuán)的杜正倫被流放,侯君集被殺,這兩人都是魏征推薦的,當(dāng)時就有人跳出來說,魏征結(jié)黨,這觸動了太宗敏感的神經(jīng),他對魏征的信任因此受到強烈沖擊。之前,太宗將女兒衡山公主下嫁魏征嫡子魏叔玉,適逢魏征去世,婚事不得不延緩,但此時情勢已經(jīng)逆轉(zhuǎn),就在魏征卒后六個月,太宗不但手詔廢除了聯(lián)姻,還下令將魏征神道碑仆倒。
太宗這一次仆碑,表明君臣相知的神話已然破滅。貞觀十八年十月至十九年九月,太宗發(fā)動了對高麗的戰(zhàn)爭,結(jié)果無功而返。當(dāng)他途經(jīng)昭陵,遙望魏征墓時,追思起魏征的犯顏直諫,感慨如果魏征還在,必定會勸阻這次遼東之役的。于是太宗慰勞魏征妻兒,派人祭奠魏征墓,把之前仆倒的神道碑重新立起來。
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五月,太宗薨,九月二十四日的敕書中指定的配享功臣名單里沒有魏征,說明太宗對于魏征的心結(jié)并未完全打開。
到了唐中宗神龍二年(公元706年)閏二月十五日的敕書 中,才規(guī)定魏征配享太宗廟。當(dāng)時,中宗剛剛復(fù)唐不久,需要一些撥亂反正的措施來收攬人心,對前代功臣的尊崇是重要舉措之一,魏征正好趕上了這個契機(jī)。至唐玄宗開元中,魏家寢堂遭受火災(zāi),魏征子孫哭三日,玄宗特令百官赴吊,意在昭示天下自己追慕太宗、尊崇功臣,復(fù)貞觀故事的決心。不過此舉帶來的效應(yīng)可能只是一種象征意義。
魏征卒后的落寞無疑影響到了整個家族。
魏征有四子:叔玉、叔琬、叔璘、叔瑜。
嫡長子叔玉襲爵鄭國公,卒官光祿少卿,贈衛(wèi)尉卿。叔玉嫡子魏膺,官秘書丞,神龍初襲封鄭國公。另有一子魏載,官至懷州司兵參軍,后因可能參與了唐宗室反對武則天的起兵,被流死嶺南。長房一直居于長安魏征老宅,魏膺以后子孫生活貧困,連日常的祖先祭祀都無法維持,到魏征玄孫魏稠時,不得不把老宅質(zhì)賣,子孫流散。
次子叔琬是書法家,官至國子司業(yè)。叔琬有子名魏殷,官至蔡州汝陽令,贈潁州刺史。這一支遷居洛陽。
三子叔璘官至禮部侍郎,武則天時為酷吏所殺,后裔湮沒無聞。
幼子叔瑜卒于豫州刺史任上。他在書法史上很有地位,史書上說他“善于草隸,妙絕時人,以筆意傳次子華及甥河?xùn)|薛稷,世稱前有虞、褚,后有薛、魏”。叔瑜有子二人:魏獻(xiàn)、魏華,魏獻(xiàn)事跡無考。魏華以書法知名于世,官至太子左庶子,封爵武陽縣開國男,開元十年卒葬于洛陽,說明這一支也遷居洛陽了。魏華有子七人,其中有名魏瞻者,官至駕部郎中。
總的來說,魏征子輩活動于高宗、武則天時期,擔(dān)任的多是四品官,只有叔瑜做到了三品官,四兄弟均知名當(dāng)時,整體上屬于唐代的“通貴”一族。第三代主要活動于中宗至玄宗時期,除了魏華官居四品外,其余人都是五品及以下小官,顯示家族已逐漸退出“通貴”行列。
魏征歷史地位的快速抬升出現(xiàn)在安史之亂以后。亂后重建社會秩序,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要加強教化,崇尚實學(xué)。魏征所倡導(dǎo)的“王道政治”又重新彰顯出歷史價值。
唐德宗是安史之亂后頗有作為的一任皇帝。建中元年(公元780年)十二月,朝廷檢勘武德以來實封陪葬配饗功臣們名跡崇高者,魏征居宰臣一等第五位,這是高宗以后官方首次明確給予的定位。
魏征歷史地位的重新提升,給后裔們帶來了命運的轉(zhuǎn)機(jī)。如唐敬宗寶歷元年(公元825年)正月,魏征五世嫡孫魏猗授湖州司馬;唐文宗大和二年(公元828年)十月,魏征四世孫魏可則授南陽縣尉。這都屬于額外恩典,沒有走正常的晉升程序。在中晚唐諸帝中,唐文宗對魏征最為尊崇,這為魏氏中興創(chuàng)造了機(jī)會。大和七年(公元833年),魏征五世孫魏謩中進(jìn)士,成為同州刺史楊汝士的僚佐。兩年后,楊汝士升戶部侍郎,當(dāng)時文宗急切地想復(fù)制如太宗與魏征那樣的君臣關(guān)系,積極尋訪魏征之后,楊汝士趁機(jī)推薦了魏謩。這一年十月,魏謩被提拔為右拾遺。唐宣宗即位后,魏謩備位宰相。唐宣宗經(jīng)常說:“魏謩綽有祖風(fēng),名公子孫,我心更重之。”可知其重用魏謩,和魏征有很大關(guān)系。
從中宗到玄宗開元前期,由于“貞觀故事”成為朝野共享的一種重要政治資源,官方開始主動提升魏征的歷史地位。此時,統(tǒng)治者對魏征的理解基本集中在“忠直”上,認(rèn)為臣下敢于進(jìn)諫、皇帝勇于納諫,這就算是恢復(fù)“貞觀故事”了,也就是說,“貞觀故事”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符號,魏征也被符號化了。這勢必造成一種可以預(yù)見的后果:一旦皇帝對“貞觀故事”不再感興趣,官方對于魏征歷史地位的評價自然會下降。開元中期至德宗即位前,魏征就處于這樣的境遇。德宗以后,由于局勢的變化,魏征的歷史價值再次凸顯出來。
隋唐之世,隨著門閥勢力的逐漸萎縮,功臣后裔走向衰微本屬常態(tài),魏氏家族在唐前期的發(fā)展?fàn)顩r亦印證了這一點。然而,其家族的興衰又天然地與先祖魏征密不可分,究其根源乃在于“魏征”在后來被符號化,變成了一種政治資源,這是其家族區(qū)別于其他功臣家族的地方。因此,忠直、極諫是魏氏興衰的關(guān)鍵,從這個意義上講,魏征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他的子孫們。
(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