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往西60公里有一個小鎮(zhèn)叫佛統(tǒng),這是佛教在泰國最早的發(fā)源地,一座如巨鐘倒扣的巍峨佛塔是它的標志。
當?shù)貍髡f1000多年前,有算命師說皇帝的兒子長大后會殺死父親,皇帝便想讓兒子餓死,一位婦人偷偷把他收養(yǎng)。孩子長大后率眾起義殺死皇帝,知道真相后又在憤怒之下處死養(yǎng)母。等到他神志清醒后悔恨莫及,因此建了一座鴿子飛不到頂?shù)姆鸾y(tǒng)大塔贖罪。
電影《誤殺》的故事里,一切因果也從這里開始。
16歲的女孩平平夏令營時來參觀這座佛塔,她看著周圍景致,警察局長的兒子卻看著她。身后導游的聲音響起:
“相傳很久以前,國王老來得子,巫師卻預言孩子長大后會弒父奪位,于是國王將王子棄之荒野,想讓他自生自滅,沒想到一個路過的農(nóng)夫救了他,并將他撫養(yǎng)長大。王子長大后領導了一場反動,推翻了國王的統(tǒng)治并殺死了他,得知真相的他十分憤怒,一怒之下又殺死了扶養(yǎng)他的農(nóng)夫。事后他又十分悔恨,他向大師請教該如何彌補。大師告訴他,只有建一個連鴿子都無法飛到的塔,才能減輕罪孽。于是他就修建了這座懺悔塔,日日懺悔,來減輕他的罪孽?!?p>
現(xiàn)實拍攝地的傳說成為虛構故事的楔子和讖言,形成奇妙的連結。
但對幾位主創(chuàng)而言,在佛統(tǒng)拍攝或許只是一個更方便的考量。因為它離曼谷很近,車程一個小時,那時網(wǎng)劇《唐人街探案》的拍攝和制作接近尾聲,繼續(xù)創(chuàng)作《誤殺》,他們連酒店房間都不用換。
陳思誠是在《唐人街探案》拍攝間隙看到劇本《誤殺瞞天記》的,看完后他想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唐探》網(wǎng)劇的導演之一,他看過他的奧斯卡提名短片《自由人》后,專門去臺灣邀請他參與這次拍攝。他就是柯汶利。
在短暫回馬來西亞處理父親葬禮期間,柯汶利收到了一條微信。他手機里裝有三種即時通訊工具,WhatsUp 和LINE,是在家鄉(xiāng)馬來西亞,及在臺灣讀書和工作時用的。微信,是去年陳思誠帶團隊找他拍劇時才開始用的。
微信消息是陳思誠發(fā)來的劇本,他當天就看完了,想了一天后回復說可以拍。
“我沒有看過原版,但故事打動了我,寫實主義題材,有商業(yè)元素的包裝,尤其后面提到父愛和女兒的叛逆期,讓我想到蠻多的?!笨裸肜f。
《誤殺瞞天記》的故事從2011年誕生以來,已經(jīng)在印度被翻拍為6個不同語言的版本。恒業(yè)買下它的中國版權多年,改編劇本完成已有兩年。
“其實當時那個劇本已經(jīng)有七八十分,但是陳思誠導演他們并不滿足于只是改編。”制片人馬雪說。
“如果是完全的翻拍就沒啥意思了,我們感興趣的是怎么再度創(chuàng)作?!笨裸肜f。
以至于拍攝過程中,有人提醒陳思誠:“印度那版是這樣的?!标惢兀骸拔彝四莻€版本?!?/p>
名為“翻拍”,柯汶利和陳思誠卻達成共識,要拍一個不同的故事。
佛統(tǒng)的風很熱,身體永遠粘膩。旅游手冊上寫著,每年5、6月份是泰國旅游的淡季,那是最悶熱潮濕的兩個月。
劇組很忙,一切都太趕了。
“2月談判、5月開機、7月殺青,然后12月上,”馬雪掰著手指頭數(shù),“基本上完全按計劃來,沒有一個是違背計劃的。每天壓力都很大,堅持一個原則:不甩戲,保證每日按計劃拍攝。”
在佛統(tǒng)遍地的稻田和黃土場上,男主角李維杰的家搭起來,片中的倉庫、拳館搭起來,連警察局所在的那整條街都是搭起來的,建筑工事日新月異,轉場途中塵土飛揚。
柯汶利每天都要說很多話。
他要跟監(jiān)制陳思誠討論怎么拍,對接攝影指導、六名副導演和各個環(huán)節(jié),普通話和面對泰國協(xié)拍方時的英文來回切換,每次都講一大堆。
最具挑戰(zhàn)的溝通是面對中國知名演員。他,外國人、青年導演、沒怎么拍過院線電影,怎么說服富有經(jīng)驗的演員們,贏得演員的認同來達成他想要的每一場戲,都要求溝通技巧。
百忙之中,柯汶利還掛念著一件事,就是等雨,他希望那場高潮戲能在雨中完成。
這處高潮改動,來自陳思誠作為商業(yè)片導演的經(jīng)驗?!墩`殺》全片高潮是警察挖村民祖墳尋找尸體,挖開后卻一無所獲,繼而引發(fā)暴亂的戲碼,這在原版中是沒有的。原版故事里最初男孩尸體只是被埋在樹林某處,村民們反抗毆打警察的理由是得知警察打了主角家的小女孩。
這處情節(jié)改動,強化了村民反抗的動機和影片的階級主題。影像處理上,種種混亂的場面帶來更大的視覺沖擊,各色人等在那種情況下的反應指向更深的表達,也更能引發(fā)觀眾情緒和思考。
“到這個點一定要下雨,雨水滴落的感覺會讓你覺得世界是靜止的,拍高格(慢鏡頭)的話,沒有雨水襯托就沒有意義,把握這些氛圍很重要?!?/p>
柯汶利很清楚下雨有多重要,但最開始沒有說。一是拍攝雨戲會給劇組增添更多工作量,二是制作成本會變高。他在心里希望佛統(tǒng)下一場雨。
時間轉到6月,泰國進入雨季,每天都開始下雨,道路變得泥濘。
柯汶利抓住機會對制片主任說:“現(xiàn)在每天下雨,如果那一天下雨的話,我們就拍不了戲了,完全掌控不了進度。唯有一個辦法,就是讓戲里面下雨,下雨的時候就拍雨戲?!彼纸o監(jiān)制陳思誠打電話說為什么要拍,獲得了支持。
新的預算下來,雨中高潮戲如愿開拍。
這是全片最大的一場戲,所有主要角色到齊外,還動用了上千名群眾演員。
大雨磅礴,雨點毫無遮蔽地打在李維杰一家人身上,拉韞在傘下戴著墨鏡神色冷峻,棺材被打開的那一刻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當發(fā)現(xiàn)里面并沒有男孩的尸體時,雨水打到拉韞的帽檐上,警戒線外村民的抗議終于傳入,眾人突破守衛(wèi),一切失控??催@場大雨里的亂局,畫外的觀眾難免產(chǎn)生一種真相和罪惡都會隨雨水流去之感。
而成片中的這十幾分鐘拍了4天,最后一天已經(jīng)超期。馬雪對柯汶利說,你必須把人分出一半,有個B組去拍其他的戲。人走了大半,攝影師不夠用,柯汶利只能自己上陣掌機,那天他補拍了很多大場面和細節(jié),群眾推翻警車、中彈的羊、在旁靜觀的石佛等,完成了這場全片的高潮段落。
回頭來看,正是充斥的細節(jié)豐滿了影片的血肉,不同很多一格一格連鏡頭都照搬的翻拍,《誤殺》從運鏡、剪輯,到構筑起人物的很多細節(jié)都是原創(chuàng)。
原作故事,母女二人和男孩在倉庫搏斗時男主在店里看電影,《誤殺》中男主正在外地看拳賽。觀眾看到的是同時不同地的兩場搏斗畫面相互交織,拳手被踢到肚子,男孩踢到母親,拳手挨拳倒地,男孩被砸中頭部倒地……
因為要跟拳擊戲份對照,柯汶利說,最開始泰國動作指導上來就給倉庫搏斗設計套招,但三個角色都是沒有打斗經(jīng)驗的人,他們決定寫實地拍沒經(jīng)驗的人是怎么搏斗的。
這意味著所有的動作巧合都要精心設計,搏斗中每一個動作必須扣得很細。母親阿玉被推到架子上撞落的粉塵,男孩抱住她的頭撞擊了多少下墻面,女孩的鋤頭勾動燈光……都要演員用心記住。
同時畫面切換越來越快,節(jié)奏越來越緊張,一切在雙方倒地時戛然而止。
快速的剪輯節(jié)奏和鏡頭調度是中國觀眾熟悉的《唐人街探案》的風格,這是柯汶利拍網(wǎng)劇時跟陳思誠學的?!墩`殺》中的光影運用則是柯汶利式的,他的作品里光影對人物情感的投射貫穿始終。
一場陳沖扮演的反派警察局長拉韞拷問小女孩的戲,她逆光站起,影子逐漸把小女孩吞沒。有網(wǎng)友說,他感受到的陰影程度不亞于《唐探1》里張子楓最后的眼神。
而另一場陳沖和譚卓的正面剛,是他們特別設計的“兩個母親的對決”。
譚卓扮演的母親阿玉在原作中是傳統(tǒng)印度女性,性格軟弱,缺乏主見。在改編中,當面對強勢的拉韞,平時溫言細語的阿玉顫抖卻毫不退縮地回答“有的孩子是孩子,有的孩子就是個禽獸”時,母親的角色才算立住了。
到了肖央扮演的男主角李維杰這里,一大挑戰(zhàn)是肖央還沒有做過父親,卻要詮釋父愛主題,柯汶利對他的要求是“收著演”。用很細微的表演來傳達角色,比如眼神,甚至細到扎眼的次數(shù)。作為核心人物,鏡頭經(jīng)常給到肖央面部特寫,“讓李維杰看著鏡頭說話,給觀眾催眠感”。
柯汶利難忘李維杰上囚車的那場戲,當時他和攝影師都在車上,車外面母女追著囚車呼喊。戲里的人在哭,柯汶利眼睛也紅了,他轉過去發(fā)現(xiàn)攝影師在哭,外面的劇組也很動容。
“表演很細微,當時我們所有人都進入了李維杰的世界,跟著他一家遭受的點點滴滴。”
最后一個鏡頭,他讓肖央笑一下,這代表李維杰在心里解脫了。
李維杰在自首前去了佛塔處,對著懺悔之塔贖罪,罪惡在這里發(fā)芽,也在這里終止,羊群再度出現(xiàn)。
關于羊群與佛已經(jīng)有大量解讀,這些《誤殺》改編后加入的意象,觀影時給觀眾提供了上帝視角。
羊的靈感是來自編劇想到的英文片名 Sheep Without a Shepherd,《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譯為“烏合之眾”。既然片名有羊,團隊想,能不能把狗換成羊?這里的狗是指原作里,警方挖男孩尸體挖出來的一具狗尸,在《誤殺》中變成了一頭被警槍打死的羊。如此,那干脆把“羊”意向化吧。
李維杰開走男孩的車,把它推入湖中時都只有羊群看見,開棺后,挖出的只有羊尸,等李維杰懺悔完,羊復活了。羊在泰國并不好找,因為泰國人很少吃羊肉。在羊群場景里,柯汶利還特意弄了12只,“十二門徒嘛?!彼f。
Sheep Without a Shepherd 的英文名直譯是“沒有牧羊人的羊”,而原作《誤殺瞞天記》的名字是 Visual,代指主角瞞天過海的詭計。
一開始就注定,柯汶利和陳思誠要拍的是《誤殺》,而不是《誤殺瞞天記》。兩部作品在主題上就不盡相同?!墩`殺》被討論最多的結尾是緊扣貫穿始末的主題寫就。
柯汶利說,這個結局不是因為制度調整的,而是團隊都很喜歡的結局。原版的結局就是男主角隱藏罪行成功了,但他們想要一個更大的主題。
“我們希望可以達到一個更大的格局,看這個事情的時候不是從一個單一的面去看,最后訪談有路人為李維杰加油,到他朋友那卻說不出話,人事都有很多面,我們想說的其實是一個社會的眾生相。”
開劇本會時,一開始編劇覺得結局到自首處就可以結束了。有人提出,結局加一個采訪可能更合適,更貼近《誤殺》的主題。加上采訪戲后,柯汶利又堅持加上最后監(jiān)獄的那段戲,李維杰進了監(jiān)獄,跟開片的場景一模一樣,電影的結束也是電影的開始。
“他是一個電影迷,反正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他到底是否自由了?我覺得就讓觀眾自己去想,有點留白就好?!?/p>
現(xiàn)在來看,《誤殺》的改編其實是借助原作故事內核進行的一次再創(chuàng)作,在眾所周知的限制下,改編者大膽地給出自己的答案,從主題出發(fā),到重要情節(jié)都沒有拘泥于原作,交出了一份精彩的答卷。
柯汶利回憶在泰國拍攝的60天,前30天每一天都很熱,流很多汗,濕濕的、粘粘的,后面30天每天都在下雨,也是濕濕的。在一個齊心做事的劇組里,他心里很滿足。但創(chuàng)作的過程又很痛苦,“我每一部作品都可以說是用生命在拍”。
他想起拍《自由人》的時候,預算105萬新臺幣,除去資助,自己要墊60多萬,賣了車子再向親戚朋友借錢,打算破釜沉舟。更早一點,2006年,21歲的他在馬來西亞打工攢了些錢,同時向北京、香港、臺北遞申請,想著哪邊通知先到他就去哪兒。到臺北學導演,習慣家鄉(xiāng)四季如夏的他度過了第一個冬天,對那時的“冷”記憶猶新。
馬雪調侃柯汶利,拍了兩部內地作品都沒有來過內地,現(xiàn)在他終于來到北京。故事是從父親的葬禮開始的,那是2月在馬來西亞檳城,發(fā)生在900多公里外的泰國,最后在4000公里外的中國結果。
熟悉的熱帶景象消失了,我們見到他的時候是晚上10點的北京,溫度1℃,濕度13%。他馬上要迎來人生中第一次電影的上線,每天在開無盡的會,明天他會走過十幾場首映禮跟幾千人打招呼,然后飛去更多的城市做同樣的事。在某些忙碌的間隙,他注意到街上《誤殺》的廣告牌,會想到父親,然后把它拍下來。他說他感到一種無法停下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