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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nèi)傷與雄心

        2020-03-26 09:28李一
        文學港 2020年2期
        關鍵詞:短篇小說作家文學

        李一

        閱讀龐羽有一種異常親近的熟識感,那段悄然已逝的學習時光突然再現(xiàn)。少年時代的閱讀,沒有任何職業(yè)的機心,全部的托付、等待和接受,對作品的態(tài)度,就像身處一種舊的倫理關系,清澈又用力,以真心和信任為底色。在那樣的契機里,我有很長時間以研究的名義閱讀了一批當時與我同齡的文學新人。這期《陽光下》和《有大片云朵燃燒的夜晚》,“熟識感”卻是以令人不安的“疼痛”和“震驚”被喚起。好奇驅(qū)使我尋找龐羽已出版的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面對這樣一位年輕又強悍的作者,我不停自問,作家的努力能夠在寫作中實現(xiàn)什么,她是否知曉下一步敘事所面臨的深淵,創(chuàng)作的雄心到底能夠提供多大能量在揭開、窺探那些連量子科學、弦理論都還未揭開的可感與不可感、存在與不存在的黑暗世界。龐羽借用著青春的絮語叫人物內(nèi)心的傷痕學習主動敘述,叫“無言”去“自白”,童貞的語言似滴血般地浸染日常生活的紋理,尤其在那些結束的時刻,她的小說像是在聲討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社會中主流的、強硬的對于“生命脆弱質(zhì)地”的無視、否定和遮掩。

        龐羽的創(chuàng)作某種意義上縮影了文學中此時的新生力量。他們不同于世紀之交嶄露文壇的那代作家,好像早已訓練有素,尤以短篇小說出手不凡。他們跳過了那種我們以往觀察一個作家成長時常?!翱脊拧钡摹扒酀瓡r期”,作品里少見技術層面的不自覺的、試探的學徒痕跡。輕盈、空靈形式的藝術性往往給人一種好小說的心理暗示。他們在短篇小說中不再拘泥于線性的時間邏輯關系和現(xiàn)實情節(jié)復刻,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時空”觀念,像一個水晶球一樣“心靈棱鏡”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是接受自文學雜志的教育、閱讀的時代進益,還是內(nèi)生于短篇其歷史的自我藝術探求,短篇小說在這一代文學新人的書寫中已不再是“生活的橫截面”。他們不約而同地由形式而內(nèi)容,“橫截心靈”,實現(xiàn)了短篇小說的某種藝術革命。

        在這種漂亮的短篇藝術形式中,龐羽顯示了專注于人物“不可名狀的心理創(chuàng)傷”的興趣?!凹膊 背T诂F(xiàn)代文學中角色化地參與小說情節(jié),如郁達夫筆下“憂郁的人”、巴金作品中的肺病患者。不能說“疾病”在文學中形成傳統(tǒng),它作為角度和方法,常常用來關心那些邊緣的、無聲的小人物,書寫人的現(xiàn)實生存、孤獨處境、悲劇宿命,像美籍印裔作家裘帕·拉希莉的小說集《疾病解說者》。在文學的理解中,疾病、創(chuàng)傷又都是“生命存在的某種精神常態(tài)”,一種“真實”。以“疾病”來關心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內(nèi)心生活,就如魯敏多年前創(chuàng)作的短篇《暗疾》,作家往往采用旁觀的姿態(tài),給讀者預留“觀看”的距離。龐羽取消了這種距離。

        《陽光下》用英語的時態(tài)語法,過去完成時、現(xiàn)在進行時和將來時,寫出了一座“折疊的”立體的小說供讀者“窺探”。一個立體的可折疊的空間結構對應和理解現(xiàn)實生活中一位中學女生真實的、復雜的生存處境。在她不自知的狀態(tài)中,敘事“展開”那些被折疊了的暗面。“我的一匹馬失眠了。我把煎雞蛋翻了個面?!边@是我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青春小說的話語方式,向內(nèi)的,近景的,自白式的?!蛾柟庀隆凡皇潜粩⑹碌?,不是自敘,不線性,而是建模之后,在一個立體結構中給你“窺探”。她跟父親和繼母生活在一起,被數(shù)學老師引誘、性侵,并且正努力為沒有生育能力的英語老師代孕。懷孕的繼母,數(shù)學老師和英語老師的婚姻,做不完的數(shù)學題——一切全由“我”以一種常態(tài)的、不經(jīng)意的方式無意地透露出來。小說沒有具有情節(jié)功能的對話,人物的自白不等同于自敘,不是物質(zhì)的機械性動作,像是一種空白的、沒有真實發(fā)生的內(nèi)心獨白,它們被創(chuàng)造、串聯(lián),間隙地生長在現(xiàn)實的敘事空間中。沒有敘事的欲望,沒有心理的掙扎,沒有呼救。龐羽在云霧繚繞、風平浪靜之時,安撫好雷公,請出電母布下一道光明:女生對自己想象中孩子的母愛。對一個嚴重匱乏愛的孩子,小說做了一件大事,呼喚神力去給予她創(chuàng)造愛的能量。于是我們讀到,在有一天跟同桌聊天的時候,這個沒有敘事能力的、悲劇而不自知、自知而又聽命的女孩突然講了一個文學故事,她“穿越”到人生的“將來時態(tài)”,看到了她女兒的悲劇性命運,痛苦不堪。過去與未來,不過都是此時內(nèi)心恐懼與傷痕的投影。像是一個戲中戲,“虛構”幫助人物以精神生活的方式自救,繼母腹中的胎兒,十幾年后的人們,還有她的“馬”——至此,《陽光下》具有了令人驚嘆的藝術形式,豐富飽滿,在時間、空間和心靈的多維中,觸及女性的共通的悲劇性的性別命運。

        一股力在她的小說中背向角斗,一邊拉你進黑暗的深淵,一邊又不斷用光明的文學意象提醒你不用太擔心。她好像在努力證明著,小說到底能做些什么。短篇小說是一個很高的文學起點,題材、形式,好的短篇多有點天成的意味。當短篇的藝術形式已經(jīng)如此輕靈時,它留給我們可討論的余地有限。我以一種閱讀平常心第一次讀龐羽,發(fā)現(xiàn)她的作品激烈但不任性,她自覺地在細節(jié)方面負責解釋“人設”的合理性。《有大片云朵燃燒的夜晚》中的博澤,黑色的女性內(nèi)衣物化、情節(jié)化著他的內(nèi)心,是他與社會“關系”的證物,他一定要在與“他人”建立關系以證明自己的歷史存在。

        龐羽的小說不止于青春,它似乎在觸碰更寬廣的世界,顯示著思想的雄心。對于年輕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者來說,“重復”雖會制造復調(diào)的情感氛圍、塑造獨特的個人風格,但因其太具有角度,也會阻礙更多的信息進入文本,限制小說的容量,還可能會帶來文本接受層面上的被錯過、被誤讀。像雷蒙德卡佛《大教堂》這樣的本子,枯瘦的形象,太過透支作家的精神世界。站在一個文學歷史的觀察者角度,我始終認為在文學中控制速度,慢跑,享受創(chuàng)作中的松弛感,吸收,對于青年寫作者來說,諸如一句類似“對自己好點”的叮嚀和囑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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