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
考上大學(xué)是所有人預(yù)料之外的事情。
第一年寒假回家,我穿著時興的闊腿淺色牛仔褲,蹬著抹跟的高跟皮鞋,在父親的職工小院一時成了最時髦的城里人。我看見,母親的臉上洋溢著罕有的喜悅笑容,像山崖間的依米花,低吟淺唱。
夜晚,我盤腿坐在炕頭,跟母親促膝長談。母親說,我代替她活成了她希冀的模樣——原來,她一直為自己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家庭主婦耿耿于懷,她對職工小院的阿姨們滿心滿眼的羨慕。她曾經(jīng)立誓,就是砸鍋賣鐵,也得讓自家女兒跳出農(nóng)門,她曾經(jīng)在農(nóng)村遭受過的苦難,無論如何也不想她那親親的女兒再去親臨。
可是,在我考上學(xué)要去鎮(zhèn)上遷戶口時,她卻躲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淚……
臨行的那晚,我高興地得意忘形:老媽,你以后別擺小攤了,在家靜等享我的清福吧。因為你的寶貝女兒要立志做三秦大地上的老黃牛,盡職盡責(zé),任勞任怨,不日將會登上優(yōu)秀的領(lǐng)獎臺……
成績和榮譽不期而遇,似乎并沒有因為我的呆滯和笨拙而另眼相待,我真的活成了母親曾經(jīng)期許的模樣,我急切地想把這些好消息統(tǒng)統(tǒng)帶回家,一股腦兒地告訴她,讓她歡喜,讓她在旁人面前抬起高傲的頭顱。甚至,恍惚間,我聽見了村里的嬸嬸們伏在母親身旁耳語嬉戲的聲響,看見了小院阿姨們向母親豎起的大拇指,母親洋溢在臉頰的笑容在詩意地流淌,伴著午后的暖陽,瀉入我寡淡而干涸的心田,肆意瘋長成愛的模樣。
然而,天不遂人愿,我那可憐的母親,平時都是慢性子里挑的人,怎么這次火急火燎了呢?她再也等不及和我分享這些體驗,在一個油菜花肆意搖曳的時節(jié),帶著我懊悔不迭的遺憾,還有滿腔心如刀割的哀傷,匆匆撇下我,一去不復(fù)返……
母親已經(jīng)離開我整整十八年了,每每憶及,都悲痛難掩。
我從月經(jīng)初潮就不正常,量大時長,像個總給家長惹是生非的頑童,常常是喝了止血藥結(jié)束,不到五六天就再度光臨。即使到了學(xué)校,也無法堅持到一節(jié)課就得去廁所,加之肚子疼得擰作一團,索性歇了業(yè)不去上學(xué)。
母親停下手中的活計,日日陪著我,忙不迭地護理著我的日常,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揉摁著我那干癟的快要前心貼后背的小肚子……母親好像什么都精通,什么都會做,什么都干不完。
但是,病情并沒有因了母親的全能而好轉(zhuǎn),反而加重成重度貧血。我那愛女心切卻又不知所措的母親央求生活在農(nóng)村的她的大哥,我的大舅養(yǎng)了幾只烏雞,給她那可憐的女兒貼補身體。烏雞肉味道寡淡,難以入口,愚笨的母親在她能夠想象的范圍之內(nèi),盡最大努力變著花樣做給我吃。
遺憾的是,母親終日的操勞并沒有感動神明,上蒼也沒有因此而眷顧病懨懨的我,不幸的厄運再次降臨在我頭上——我被感染了肺結(jié)核,起初只是咳血,后來干脆低燒不減,成天與吊瓶相伴而生。一想到林黛玉得此病的遭遇,一股悲觀絕望便籠罩在心頭。與消極的我成正比的是,這一消息迅速在小小的村莊蔓延開來,人們躲瘟疫一般地躲閃著我,還有我們一家。流言蜚語更是潮水般朝母親的小攤涌來,母親應(yīng)接不暇,卻為了摯愛的女兒,用沉默不語和淡淡的笑容應(yīng)對著,儼然一個擋住炸藥包保護女兒的英勇無畏的勇士。
這些都是我以后才知道的,那時候的我,太自我了,堅決不同意全家人分碗筷,對于我的許多有理或者無理的要求,父母都無任何條件的服從,更不會說一個“不”字。
每逢我周末回家,母親絕對不出門,她擔(dān)心別人的臉色會給我的青春蒙塵,更怕四濺而來的流言吞噬了我如花般的年齡。她從不督促我寫作業(yè),甚至,從她那干癟的衣兜里飛出了鄭智化、劉德華、鄧麗君等歌星的歌聲,盡管她什么都聽不懂,錄音機里的歌聲卻從不間斷。那時候,父母千方百計地討我歡心,他們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我養(yǎng)“活”。
而今,母親在家鄉(xiāng)小村的山坡上,笑盈盈地望著我,護佑著我……我想拉一拉她的手,不曾伸出,思念卻攫住腳步,淚水模糊了雙眼,看不清哪里是手,哪里是心?母親的手不比我的手嬌嫩和柔軟,她的手顯得有些粗糙,長期的勞作,致使骨關(guān)節(jié)增肥增大,粗硬地如同男子的手。我知道,正因為她的粗糙才庇佑了我的柔嫩,正因為她的不流淚才換取了我淚流成河……
母親總是處于無我的狀態(tài),為了我們姐弟,也為了父親。他們的結(jié)合像極了書中寫到的那些夫妻,一個為事業(yè)打拼而忘家的父親,一個委曲求全而忘我的母親。她總為父親是一個文化人而引以為傲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她買了一只雪青色的音樂鬧鐘,掛在家里的墻上,盡管她聽不懂里面的鋼琴曲或者二胡音,但她知道,她愛的人能聽懂,這就足矣。
農(nóng)民出身的母親除了會用笨方法縫衣服,納布鞋,裝棉襖,織粗布,至于城里的時髦衣物,我想,她斷然是不會做的。哪知,她看見礦上的大小子弟沒幾人穿她從老家?guī)淼谋就烈挛?,便學(xué)起了織毛衣,她不會看書,就問別人。我不知道她最終是怎么學(xué)會的,我只知道,歲月定格在窗前,畫面凝固在一針一線費力地扣釬子上。
1993年春節(jié),我們一家四口都穿上了母親新織的毛衣,父親穿著藏藍色,弟弟穿著淺灰色,我的是大紅色,母親的是炫紫色,有鉆頭的,有系扣的,有麻花針,有玉米花,還有骨刺針,不盡相同,大家興高采烈地聚在一起,如同一場時裝毛衣秀表演。
冬陽照射的大地上,雪的精靈帶著母親對女兒的萬般不舍一起消融得無聲無息,消融的還有我的膽怯和慵懶。長大的日子里,沒有了殷切而纏綿的目光,少卻了余音繞梁的聲聲叮囑,我卻更加堅強和勤勉起來。經(jīng)常聽到身邊的人,不知是不屑抑或是疏懶,總是借口“不會做”。這個時候,我會想起母親賦予我從不言說“不會”的神力,繼續(xù)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