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張瑋 筆名“饅頭大師”,1979年生于上海,畢業(yè)于復旦大學,2016年創(chuàng)立微信公眾號“饅頭說”,2017年出版《歷史的溫度》。近日,《歷史的溫度》第四部上市,受到關(guān)注。
2017年,在一場新書活動上,張瑋坐在臺下,忽然聽到主持人用“作家”頭銜介紹自己,一下子沒緩過神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作家,我整個人都愣住了”。
身為“作家”,張瑋的作品是他的微信公眾號“饅頭說”。這是一個包羅萬象的歷史公號,人物特寫、事件剖析、名人情史無所不有,晚清余暉、民國風波、抗戰(zhàn)煙云,他都能侃侃而談,故事一波三折、文字細膩溫暖。這一切,都構(gòu)成了愉快而豐盈的閱讀體驗,他也因此收獲了一批忠實的粉絲。張瑋在“饅頭說”上寫到第一百六十七篇的時候,決定將這些文字集結(jié)成冊,實體書《歷史的溫度》出版。
3年后,“饅頭說”持續(xù)更新,《歷史的溫度》從第一部出到了第四部。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采訪,張瑋笑著說:“在大家的支持下,我這個‘作家似乎勉強也算得上了?!?h3>尋找沉浸在歷史中的真性情
2020年2月3日,“饅頭說”更新第三百九十九篇文章。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張瑋選了個沉重的寫作題材:《110年前,那場在東北暴發(fā)的鼠疫》。
1910年的秋天,東三省四處可見橫尸街頭的景象。清政府出臺了一系列政策,一個叫伍連德的醫(yī)生被任命為“東三省防鼠疫全權(quán)總醫(yī)官”,被推到了時代舞臺的正中央。這篇文章正是以伍連德為線索,寫他用現(xiàn)代醫(yī)學解剖、找到致病菌、隔離感染源等一連串戰(zhàn)“疫”故事。文章末尾,張瑋介紹了他的另一個頭銜:193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候選人?!八?901年到1950年間,唯一一個獲此項諾貝爾獎提名的中國人。”
這是“饅頭說”一貫的風格——在每個有故事的日子里,尋找沉浸在歷史中的熱血和真性情。張瑋不諱言自己偏愛寫民國,那個時代波譎云詭,“卻能折射出最真實的人性,更能讓人體驗到來自歷史的溫度”。
“饅頭說”還關(guān)注那些在浩瀚歷史中若隱若現(xiàn)的人。2016年11月4日,蔣百里逝世78周年,這位陸軍上將的故事出現(xiàn)在當日的“饅頭說”里。張瑋寫他,是因為蔣百里“實在是個神奇的存在”:他從未帶過兵,只在一所陸軍學校做過7個月的校長,卻在死后被追封為上將;他出身海寧書香世家,有個女婿叫錢學森,還有個侄子叫金庸;他軍事素養(yǎng)過硬,幾乎正確預估了整個抗日作戰(zhàn)的局勢;他的剛烈名聞天下,在一次召集全校師生的訓話中,說到自己未能盡校長之職時,瞬間掏出手槍,對著自己的胸膛就是一槍,幸好身旁的勤務兵及時拉了一下,他才沒有打中心臟。
就是這樣一個人,曾在“七七事變”后說:“不論打到什么天地,窮盡輸光不要緊,千千萬萬不要向他妥協(xié)?!睆埇|感慨:“當時的中國,需要他?!?/p>
至于那些耳熟能詳?shù)拿?,張瑋則另辟蹊徑。在一篇《大家都稱她為“夫人”,但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她》中,張瑋拋開了那些被后人津津樂道的勵志事跡,寫了居里夫人的不幸婚姻;在《愛迪生的側(cè)面》中,他寫到,愛迪生并不是發(fā)明電燈的人,只不過是買來了產(chǎn)權(quán),投入生產(chǎn)推廣使用,而與這個細節(jié)一同隱匿在歷史書背后的,還有愛迪生人性中的陰暗一面;他寫清末民初“精通西學第一人”嚴復,卻將筆墨落在了他晚年力挺袁世凱,那段不堪回首的人生經(jīng)歷上,他給這篇“饅頭說”取名為《嚴復的人生,為何最終會拐個彎?》。
張瑋為這些貫穿歷史脈絡的重要人物,重新注入了鮮活的血液。3年來,故事集結(jié)成冊,4本厚厚的《歷史的溫度》一一出版。而這些文字之后,是張瑋一直想表達的觀點:“歷史不是冷冰冰的年份和數(shù)字,背后是一個個有溫度的故事和有血有肉的人。”
如何表現(xiàn)這份溫度?有人在虛虛實實間抖落掌故,有人在真真假假中揭露秘聞,還有人大部頭寫作,洋洋灑灑地評述功過。張瑋希望用溫情的眼光回顧歷史,不博人眼球,不賣弄筆法。他以細膩簡潔的文字、嫻熟流暢的筆調(diào)列出故事,配上珍貴的老照片,逐一羅列民間與官方的多種聲音,有理有據(jù),一一還原。他說:“歷史本身太過震撼,無需修飾,就足夠精彩動人?!?h3>“歷史的溫度到底應該是多少?”
張瑋回答:“普通人的正常體溫,剛剛好?!?/p>
“看上去有點散漫,其實很努力”
在《歷史的溫度》第一部中,張瑋的大學老師、在復旦文科基地班講比較文學的嚴鋒教授給他寫序。嚴鋒提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有一年期末考,張瑋竟然在做完了卷子之后,又在背面用了整整兩頁,來談一個叫《合金裝備》游戲的敘事手法,以及對文學性開拓的認識。“在至關(guān)重要的期末考試上,傾訴對一個文化現(xiàn)象的認識,他的主動性真是讓人眼前一亮。沒什么好說的,我果斷給了一個A。”嚴鋒形容學生時代的張瑋,“低調(diào)又好學,冷靜有溫情,務實不功利,寬容不茍且”“看上去有點散漫,其實很努力”。
2002年大學畢業(yè)后,張瑋加入《解放日報》,此后做了11年體育記者,參加過3屆奧運會、兩屆世界杯的賽事報道。這段經(jīng)歷,真正為他拉開了寫作的序幕。有一次,在一場亞運會比賽結(jié)束后,張瑋遇到了一個不知名的運動員。當時,他正急匆匆往新聞中心趕,發(fā)現(xiàn)體育場出口的臺階上,坐著一位中國男運動員,還穿著比賽運動服,胸口的號碼布也沒撕下來。這人埋著頭,哭得非常傷心。張瑋停了5秒,想坐下來陪他聊聊,卻因為時間有限,不得已轉(zhuǎn)身離開。后來忙完,張瑋忽然想起了那個運動員,就在那一刻,他萌生了一個念頭:希望有機會記錄人的故事。
張瑋將自己的寫作風格,也歸結(jié)于一線采寫的經(jīng)歷。“別把讀者當傻子。不是非要舉個高音喇叭喊,或者用一連串排比句去強調(diào)突出,更或者直接在額頭上寫一行字:我其實說的是這個道理,快來鼓掌!客觀一點,平淡一點,只要你的故事動人,讀者不會不明白?!倍@些樸實與自然,后來都體現(xiàn)在了“饅頭說”里。
2010年,張瑋退下采訪一線,成為報社體育部副主任。2013年,他開始擔任報社新媒體中心主任,后來又成為報業(yè)整體轉(zhuǎn)型后的運行、技術(shù)中心總監(jiān)。那段時間,張瑋的妻子創(chuàng)立了“石榴婆報告”——這個寫明星八卦、潮流穿搭的微信公眾號,如今已在時尚界鼎鼎有名。有天半夜,看見妻子“吭哧吭哧”地寫,張瑋也手癢起來。沒有機會跑前線寫稿子的他,也注冊了一個微信公眾號,以曾經(jīng)陪伴自己的小狗“饅頭”命名。“喜歡寫點東西的人,長時間不動筆,真的會有點難受。那種感覺就像一座進入休眠的火山,內(nèi)部巖漿滾動,總想找個可以噴發(fā)的宣泄口?!?/p>
準備第一篇《歷史上的今天:奧特曼出生,楊貴妃自縊》的時候,張瑋只是零碎找了幾件“歷史上的今天”發(fā)生過的事。他喜歡歷史,覺得這就是寫作的突破口。3個月后,第一篇“100萬+”就出現(xiàn)了。2016年8月10日,“饅頭說”回顧了1992年8月10日,中國游泳隊在巴塞羅那奧運會上,因為興奮劑事件引起的轟動。寫到幕后的一樁樁丑聞,他不回避遮掩,不夸大宣傳,不諉過于人,而是冷靜地直面一段歷史,完整地道出漫長的前因后果,將職業(yè)媒體人的素質(zhì)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8天后,張瑋又收獲了一篇“10萬+”。文章的標題是《我認識一個男人,叫劉翔》,這是張瑋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寫身邊人。因為幾次采訪,他和劉翔熟悉起來,被劉翔親切地稱為“瑋哥”。一次比賽前,兩個人在酒店的房間聊了一晚,侃大山談人生。在這個故事里,張瑋以自己的視角,寫劉翔的起起落落——他曾身不由己被捧上云端,也曾被毫不留情地踹下神壇。后來,張瑋把這篇看似有些格格不入的文章,也收錄進了《歷史的溫度》。他跟記者說:“因為故事的背后同樣有人性的光輝和黑暗”。
2019年3月,張瑋在北京參加《歷史的溫度》第三部新書分享會。
2012年,張瑋在倫敦奧運會比賽現(xiàn)場。
2017年至今,4部《歷史的溫度》出版。
很快,“饅頭說”擁有了一批固定的忠實粉絲,成為歷史公號圈的大V。有兩年的時間,張瑋兼顧著“饅頭說”與報社的工作。直到2018年初,他遞交了辭職申請。事實上,辭職的想法,張瑋很早就在醞釀了,倒不是“希望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yè),就是希望能繼續(xù)無憂無慮地寫作”。
從工作中省下來的大部分時間,張瑋都貢獻給了“饅頭說”。公眾號滿負荷運轉(zhuǎn)的時候,他每周要完成3篇長文,兩篇短文,外加“歷史的溫度”“饅頭說論語”兩個音頻的錄制,幾乎每天都要寫到凌晨,睡眠不足6個小時。即使去度假,無論到哪里,筆記本電腦也永遠不離手,一進房間就攤開電腦開始寫。“哪怕閑下來5分鐘無所事事,就覺得是一種罪惡。”
“饅頭說”也有面對質(zhì)疑的時候。有讀者覺得,“互聯(lián)網(wǎng)隨筆,公號式寫作,淺嘗輒止,沒有深度”。張瑋對自己的定位是“歷史的愛好者”?!拔也皇且嬖V別人歷史是什么,我只是說了過去的一些人和事,它們構(gòu)成了讀者已知的或未知的,刻在記憶中的或被遺忘掉的歷史知識。我不敢說為讀者打開了一扇窗,但希望能為讀者輕輕撥動一下歷史的窗簾,透出一道光,讓他們多多少少有些啟發(fā)?!?/p>
事實上,在每篇“饅頭說”結(jié)尾,張瑋都會單獨寫下自己的一些思考,用不同的字體與正文區(qū)分開。這些短小精悍的評論,都是他鉆進每個歷史人物時,生出來的感悟。而這些感悟,恰好說明了他看待歷史的態(tài)度。
比如《張衡的地動儀,到底是否存在?》一文中,張瑋記錄了關(guān)于地動儀真假的爭議,一個被公認的結(jié)論是:我們所熟悉的那臺地動儀其實是后人造的復制品,人教版教材上用了多年的那張照片也是錯誤的。結(jié)尾處,張瑋寫了兩句話:我們應該早已跨過了需要過分夸大一件事或一樣東西來滿足民族自尊心的時代,那樣做,只會映射出自己的自卑。有,我會證明;沒,我會承認。這才是最大的自信。
在一篇自序里,張瑋認真地討論了“歷史的作用”,引用了美國作家海蓮·漢芙《查令十字街84號》中的一句話:人類發(fā)明了文字,懂得寫成并印刷成書籍,我們便不再徒然無策地只受時間的擺弄主宰,我們甚至可以局部地、甚富有意義地擊敗時間。
“寫了幾年歷史,最深刻的體會是:一切都會過去。不僅僅指最壞的時候,比如低谷期、倒霉的時候會過去,人在得意的時候,開心的時候,也同樣適用這句話。我們的一生看上去很漫長,但把時間軸拉長,放到歷史長河中,絕大多數(shù)人其實連一朵小浪花都算不上。讀歷史,讀那些故事里的起起伏伏,讓人更容易看得通透。”
前幾天,張瑋翻出了法國作家加繆的《鼠疫》。小說的架構(gòu)很簡單:在一個叫奧蘭的小城里,在一場鼠疫面前,所有市民被恐慌、孤獨、絕望、麻木等各種情緒籠罩。第一次看這本小說的時候,張瑋剛讀高中,他記下了書中老人的一句話:“鼠疫就是生活,不過如此。”如今再讀,他更相信:“我們可以從鼠疫中體會生活的真諦,卻絕不會把生活真的過成鼠疫?!?/p>
和記者暢想“饅頭說”的未來,張瑋設想了這樣一個場景——10年后,幾個朋友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談到某個歷史話題,其中一個突然說:“哎,你們還記得以前有一個叫‘饅頭說的公眾號嗎?”其他人紛紛響應:“記得記得!當然記得!”
“真能這樣我就很滿足了”,張瑋說,“碰到一件自己喜歡的事,認真去做,得到認可,收獲成長,沒有什么遺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