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叢發(fā)
當面對電腦顯示屏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感到深深的茫然。這種茫然來源于一種對遙不可及時光的隔閡。我用電腦替代紙筆寫作已二十年,二十年前的舊事有很多在記憶中已然模糊不清。而追溯到祖輩生活過的時代,已是遙遠的清代,而清代已被學術界列為古代。在這里,夏、商、周、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遼金宋、元、明這一長段漫長歷史都要被一筆帶過,直接進入到已毫無文字記載的遠古時代。這真是讓人覺得像是在時光隧道中穿行一樣,耳邊生風,眼前電光火石般閃著或明或暗的朝代的影跡。又像被轟隆轟隆的列車載著,一站一站地走過,期間不停車,直接走到目的地。帶著長途旅行的疲倦和終于到站的些許的興奮,我的內心迸發(fā)出一聲想要刺穿云層的呼喊:遠古,我來了!這是我一腳踏進位于大同市云州區(qū)的吉家莊新石器時代遺址的真實心境。
而遠古留給我們的,又有什么呢?除了眼前這座展覽館式的建筑內珍存的從遺址出土展出的這些石器、骨器和黑陶。
我長時間駐足在展柜前,看著石鏃、石紡輪、石環(huán)、石刀、石斧這些石器和骨匕、骨鉤這些骨器。它們經過漫長歲月的剝蝕已然殘缺不全,或許它們在遠古人使用時就已被磨損成這樣。這些石器和骨器真實地記錄著遠古人的生活,他們用石鏃射獵,用石紡輪紡線織布,用骨匕切割,用骨鉤縫制衣裳,用石刀、石斧砍開荊棘。他們的工具簡陋之極。他們就用這樣的工具做著他們賴以生存的活計。佩戴著叮當作響石環(huán)的女人,出出進進飼養(yǎng)牲畜,用牲畜的硬骨做成骨鉤,圍在火坑邊,借著微弱的一閃一閃的火光一邊御寒一邊縫制衣裳,她們的周圍是一群歡蹦亂跳著玩耍的孩子。這真是一副很溫馨動人的生活場景。盡管男人們?yōu)楂@取食物而與野獸搏命甚至血肉橫飛,盡管日子過得或許缺吃少穿無暇去做長遠的打算。
而生活總會向前發(fā)展,因為黑陶走進了他們的生活。生活因黑陶而變得前所未有得美好。我有時想,為什么這個時代不被叫做陶器時代,而仍然被叫做石器時代,或許是因為他們使用的工具還是石器。那條被生活在這一流域的人叫做桑干河的母親河,滔滔不息地奔流過這里,使逐水而居的遠古人在這里定居下來,一代代繁衍生息。時光在這里的流動是緩慢的,緩慢得讓人覺得是靜止的。2018年,中國人民大學考古文博系開啟了對吉家莊遺址的考察與發(fā)掘,出土的石器和骨器證明這里曾是新石器時代的一個文明發(fā)祥地,出土的陶器和陶片證明這里是龍山文化與仰韶文化時期的遺存。這真是一個籠統(tǒng)的年代概念!新石器時代大約距今10000年到4000年間。龍山文化距今4000年左右。仰韶文化距今6000年左右。新石器時代以動輒千年的模糊性一帶而過,讓人覺得那時真是一個現實中的神話時代,天上一日人間已是千年。龍山文化和仰韶文化的“左右”也要以動輒百年的大氣魄述說。這就讓人覺得時光既在極其緩慢地流淌又在以光速般的快速飛逝。這真是一個讓人費解的哲學問題,講述著時間與空間的奧妙。它們離我們是如此遙不可及、如隔星河,而它們與我們又是如此貼近、就在眼前。
石器和骨器不會讓見多識廣的今人看到美感,而黑陶卻以震憾心靈的觸動力撥動起我們審美的心弦。這是一種很耐看的世間罕有的美。耐看這詞我不曾在任何文本中見過,我覺得這詞更能準確地表達出我的所想。對于耐看的解讀,我想就是第一眼被吸引,之后越看越愛、越品越有心得、越想越有內涵的意思吧。那些出土展出的罐、甕、盆,口沿有侈口、敞口、直口,紋飾有粗繩紋、磨斷繩紋、蘭紋、弦紋、素面紋。這些器皿及其口沿和紋飾讓我看到了遠古人對生活之美的追求。這種追求既包含對便利的需求,也包含對審美的釋放。每一種新器皿的發(fā)明,每一種口沿的發(fā)明,我想一定源于某種漫長的厚積后的薄發(fā)。它滲透并體現著遠古人開創(chuàng)性的智慧。開創(chuàng)的產品以今人的眼光看或許并不高明,但如果沒有開創(chuàng)的創(chuàng)舉,又怎會有之后綿綿不絕的再創(chuàng)造與再發(fā)明呢?形體與紋飾呈現出的那種粗獷之美、大器之美、自然之美、簡樸之美、靜謐之美、任性之美,讓我看到了遠古人對于藝術和審美的本源性、發(fā)祥性認識和理解。它古樸、大器、自然、任性等氣質直接影響了上古、三代、秦、漢的整體藝術風格。它繼續(xù)一路前行開枝散葉,影響出了唐代九大名窯之一渾源窯的“茶葉末釉”和“醬釉”,影響出了遼金時期的“黑釉剔花”。從一種地域文明很氣派地走向了一種行業(yè)文明。
它是技術與藝術骨血交融后的結晶。我無法想象那個發(fā)明黑陶技術的人在遠古人部落中會受到何等樣的尊敬,也無法想象那些把泥土神奇地變成黑陶的遠古匠人和藝人會不會被他們部落里的人叫做神。同時,它又是最原始的化學反應——火與土的優(yōu)秀兒女,它來源于火與土刻骨銘心般的愛情,它是土在火的瘋狂親吻后的愛情結晶。
今人能復原出這種美嗎?在這種美的感召下,這里成立了陶瓷文化產業(yè)園區(qū),有多家創(chuàng)作基地和研學基地入駐,有上百人在那里創(chuàng)作與研學,一臺臺電動拉坯機在大如展廳般的工作室呈兩長排從這頭一直延伸向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那頭。一位做了近三十年陶藝的技師在我們面前揉好泥,揉到什么程度才恰到好處呢?要揉到泥里沒有氣泡,這全要從感覺中得出。藝術本就是一種自我性的感覺。揉好的泥坯放在拉坯機上,一個陶坯在旋轉中由粗糙到精巧最后呈現在我們眼前。陶坯干透后,要用細紗紙繼而用手掌磨掉坯痕,之后蘸釉。釉比漆略稠,調制好后倒入盆內。用手指捏牢盞等陶坯的底沿置入釉中。蘸釉要做到均勻,沒有釉痕。這就是吉釉的做法了。如要做茶葉末釉和同玉,則要更換釉料。如要做黑釉剃花,則要在陶坯上先行手工雕花。忍冬紋飾是一種吉祥而又美觀的常見性紋飾藝術表現形式,是云岡紋飾的一大代表,所以成為黑釉剔花的首選。
黑陶顧名思義通體黑色,是一種沁于骨里、浸入心底的黑色,啞暗的光亮,黑到深邃與神秘。舜、禹和夏是崇尚黑色的,《史記·夏本紀》里說,“帝(舜)錫禹玄(黑色的)圭,以告功于天下?!薄俄n非子》里說,“禹做祭器,黑染其外,朱畫其內?!薄抖Y記 ·檀弓上》說,“夏后氏尚黑,大事(喪事)斂用昏(黑夜),戎事乘驪(黑馬),牲用玄(黑毛牲畜)?!焙谏谀莻€時代承載著一種宗教式的虔誠和敬畏意味,這種意味傳導給了黑陶的黑。黑陶的形體往往或有足或有耳或有環(huán)或有鼻或兼二、兼三有之,雕刻手法有線雕、淺雕、深雕、鏤空,工藝復雜到難以盡窺全貌的程度。它們承載著其實讓現代人都驚嘆的光輝燦爛的新石器時代文明,承載著一種唯美主義的生活觀照,在數千年極盡輝煌后,埋沒在不見陽光的歷史的塵埃中。
是誰聽到了你的呼喚?是我們這些一腳踏進這個恬靜山村小鎮(zhèn)的旅人嗎?是那些拿著手鏟、刷子小心翼翼地找見灰坑這種遠古人生活痕跡的考古者嗎?是那些有著文化情懷一心想要點燃文化興區(qū)富民之火的當地官員嗎?是我眼前的這些對黑陶藝術充滿著信仰般熱情的研學者嗎?我站在燒制黑陶的低矮窄小的土爐邊,聽一位研學者講解燒制黑陶的傳統(tǒng)技術,其要領是用柴燒后從窯頂加水產生濃煙的滲炭工藝,這技術在歷史的長河中曾消逝無蹤,卻又在上世紀神奇地復原。
近在眼前的馬頭山看上去并不高大,嵌進潔凈的藍天白云中,顯得線條格外明朗。這山恰是大同睡佛的局部。遙想當年,遠古人真是會擇地而居。這里南臨馬頭山,北臨桑干河,山明水秀風光迤邐,可獵可漁物產豐富,真是一塊吉得不能再吉的吉地,這村名或許就源于此嗎?桑干河在這個鄉(xiāng)流經近20公里,河道里細膩的粘土富含礦物質,為制作黑陶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一件件黑陶被神奇之手形神俱備地從遠古甚至上古、三代、漢、唐、遼金等朝代復制粘貼出來,走進大眾的生活。讓我們能夠觸摸到遠古及各代的溫度,感觸到遠古及各代的氣息。遠古,印象中像神話一樣遙遠的遠古,你原來可以與我們如此貼近!
大巴在落日余暉中駛離吉家莊新石器時代遺址,駛離這塊遠古人曾生生不息的吉祥之地。馬頭山在我的視野中漸漸遠去,連綿的山峰形成的大同睡佛也漸漸清晰地展露出無比莊嚴而慈祥的全部真容。睡佛是見過這里世事變遷的唯一的法相。睡佛會一點點告知我們這里在遠古曾經發(fā)生過的種種神奇,讓我們更加接近遠古、理解遠古、親近遠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