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霞　徐殿星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唐代李紳對土地上揮汗如雨的農人的描述，道出了盤中餐之得來不易。時光走過一千年，在中原一個叫張北的地方，天地廣袤，山坳無邊，蹲伏的女人們快速移動，她們右手食指像錐子，在地上扎一個洞，左手鳥啄米一般，快速放進一粒種子。種子只有米粒兒大小，包著藍色的外衣，純進口，高質量的成活率讓它們貴如黃金，女人們也確像珍惜黃金一般，金貴著它們，一窩兒一粒，絕不錯點和丟落一粒。

屈膝，彎腰，蹲下，起來……十幾年前，在張北寒冷潮濕的勞作中，男人女人們的身體漸漸患上各種疾病。2010年5月，時任張北縣小二臺鎮(zhèn)農業(yè)生態(tài)實驗站站長的張立峰教授，給河北農業(yè)大學的張晉國教授打來電話，提出研制蘿卜播種機的設想。張晉國二話沒說，當即答應下來。

本是書生

人類為了溫飽，牧漁躬耕，騎馬狩獵，從簡易的石斧，到現代農機，無不凝聚著創(chuàng)造者的心血。解放生產力，這是現代農業(yè)文明的標志。張晉國這個愛唱歌跳舞還愛舞槍射擊的城市娃，怎么也想不到，他高中畢業(yè)，走向工廠，恢復了高考，上了大學，而后，這一生，都緊密地，和農民聯系在了一起。

張晉國出生在太原，其父是太原機械車輛廠的技術工人。喜歡文藝的他，在少年時就對機械制造不陌生。在他8歲時，母親去世了，過早失去母愛，也練就了他堅毅的性格。70年代，父親調回石家莊，張晉國就讀于十八中學。在這里，他各門功課出色。1977年冬國家恢復高考，張晉國順利考入河北工學院。后因河北農業(yè)大學農業(yè)機械化專業(yè)擴招，他被調劑到了農大。

在這里，他遇到了妻子趙春霞。結婚的過程有點曲折，春霞的媽媽希望女兒找個門當戶對的，而張晉國當時還是窮學生一個。春霞不顧世俗，真摯地愛著他。婚后都生了兒子了，母親對他們依然冷淡。也許正是這樣，才激發(fā)了張晉國奮斗的意志。他畢業(yè)留校后，又相繼讀下碩士、中國農業(yè)大學博士學位，作為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訪問學者，到美國農業(yè)部土壤動力學實驗室做研究……2001年，他加入九三學社，擔任九三學社河北農業(yè)大學基層委員會的主委。政協保定市第十一、十二屆委員。榮譽的背后，是汗水和付出，是一個農機專家一身頂呱呱的硬本事。

接到張立峰的電話，他毫不猶豫，馬上進入蘿卜播種機的研制。

一頭扎進農業(yè)

炎炎夏日，塵土翻滾出熱浪，站在田里仔細觀察機器作業(yè)情況的那個“灰人”，是張晉國。

播種機突突駛過，帶出陣陣土煙。時不時蹲下來，扒開泥土查看種粒兒情況、施肥情況，并詳細記錄數據，汗水流下，滿是泥土的臉上左一道兒右一道兒，這個戴草帽的“泥人”，是張晉國。

轟鳴的廠房里，嘈雜悶熱的電焊車間，那個打磨鉆眼的熟練鍛工，因為車間機器聲太大，和學生說話要伸長脖子、使勁大喊，邊喊邊不耽誤手里活兒的“工匠師傅”，是張晉國。

張晉國平時在課堂上給學生主講“農機運用與管理”，現在，研制播種機，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他帶著學生迅速投入實踐。

他們畫圖紙，查資料，做樣機，無數次往返于學校和張北縣小二臺鎮(zhèn)之間。實驗，試驗，失敗;再實踐，再改進。幾十次的調試，數不清的改裝，當時的課題組有研究生趙金、張斌、周輝、趙翔、王學良等，他們和張老師一起，一道道地攻克難關。小如米粒的蘿卜種，那么金貴，能讓沒有溫度的機器不丟落、不重復、不錯點，單就這一項，真是很難??！但張老師是有著深厚的學理基礎的，他精湛的技藝，國外訪學開闊的眼界，此時，幫了他大忙。機器沒有溫度，它不會像人那么聽話，但我們可以通過“氣吸”式調整它。經過上百次的實驗、試驗，“氣吸”式蘿卜播種盤終于研制出來。這種氣吸式，使得種子在沒有下落前，能夠牢牢地巴在每一個盤窩處，轉動后，通過氣吸原理，那小如米粒的種子，又能準確下落到泥土的種窩兒——播種盤的研制，為整臺機器的制作打下了關鍵基礎。

多少個節(jié)假日，他們都是在田間地頭度過。年輕的學子開始時還不習慣張晉國的節(jié)奏，有的叫苦，有的不專心。農大的同行們對那些學生說，想考張老師的研究生，如果只是圖省事想混文憑，那是很難的。張老師對學生嚴格，對自己自律，是出了名的。后來的事實也證明，嚴師出高徒，學生們的苦沒有白吃，張晉國門下的畢業(yè)生，最受用人單位歡迎，他們動手能力之強，就業(yè)率之高，反證了苦過之后的一身本事沒有白練。

解決了氣吸播種盤，然后就要改進犁鏵，實現一次性開溝起壟。在選購犁鏵進行田間試驗時，張老師開著自家車，跑遍了多家農機廠，把效果最好的選出來進行優(yōu)化改進。私家車開成了拖拉機、拉貨車，車廂后排坐人的地方，經常用來裝載犁鏵。就是在這樣的速度和效率下，優(yōu)化后的犁鏵很快成型，安裝試驗，起到了平直起壟的效果。

而后要解決的，就是種子覆土問題。種子播下后，上面覆蓋多少泥土才能保證最好發(fā)芽？這一關鍵，使張晉國再次絞盡了腦汁。他準備出多套方案，帶著課題組的學生們到張北，壩上壩下，在不同地方進行多次試驗、改進。最后，有一定分量的整形鎮(zhèn)壓輪設計，成功解決了壟形、上面泥土覆蓋厚度以及軋過之后不粘土的問題。

張晉國的學生趙金回憶，那時壩上氣溫低，播種季節(jié)要晚于壩下地區(qū)。張老師帶著學生們開始是在壩下試驗，天氣熱，很多同學都受不了，打退堂鼓，情緒怠惰，張老師就用開玩笑、打撲克、原地休息的方式，緩解大家的情緒。最苦的地方，張老師總是身先士卒，私家車拉人也拉樣機，拆裝零件弄得滿身油污，一個地方試驗完，再去另一個地方，拆卸組裝，有的彈墊都擰崩了。張老師對機器上的每個零件，能閉著眼睛說出尺寸。后來累病了，休息幾天，又跑到現場，車上拉著個小馬扎，體力不支，就坐在地頭休息，指導大家繼續(xù)調制。

2012年4月，氣吸式蘿卜精量播種機終于批量生產了。當那小巧的、有著鮮紅機身的蘿卜精量播種機平穩(wěn)地行走在張北大地，多少農民就像喜愛自家的新娘一樣，愛護著她們！

在張北縣小二臺鎮(zhèn)，有一對兒名叫明海翠蘭的夫婦。他們是當地第一個購置蘿卜播種機的家庭，也是最早過上好日子的農戶之一。他們家寬大的院落里，現在有一輛大貨車，一輛拖拉機，兩部私人小汽車，還有一臺巨大的軋油機。夏天，他們在平房院落生產生活，到了秋冬，就住進早已購置的樓房，暖和，冬天不用燒爐子，一家人非常幸福。

沒有購置蘿卜播種機前，翠蘭一天拼了命地點種，累死累活下來，也只能點種五分地。有了機器后，效率提高一百倍，一天可以播種50畝。明海做過軋油工人，特別懂機器，他開的播種機，播種質量好。自從他家買下播種機，不但解放了自家的生產力，全村鄉(xiāng)親，包括一些鄰村、鎮(zhèn)，播種時節(jié)，大家踏破了門檻，排起了長隊，只為租用他家的播種機。他們信賴明海的技術，甚至有的人，搶先把種子倒進播種器。這里特殊的土質，育出的蘿卜又脆又甜，最好時，能賣到一塊錢一個。那時，每到收獲季節(jié)，來拉蘿卜的大車就在地頭排起了長龍，蘿卜遠銷很多國家。可以公允地說，蘿卜播種機的研制成功，讓張北地區(qū)及小二臺鎮(zhèn)的農民，身體解放了，生活富裕了。

如今，明海一家過著富足的小康日子。翠蘭特別能干，蘿卜播種機把她解放出來，稍有空閑，她就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兔，還養(yǎng)過豬和驢。初中畢業(yè)的翠蘭，有文化，說起從前的日子和未來的展望，非常有條理。家里一雙兒女也都成家立業(yè)了，過著富裕的好生活。兒子兒媳，現在各開一輛車，都有穩(wěn)定的收入。明海還是個發(fā)明能手，他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小土豆種子震篩器，簡單適用。十幾年過去，土壤該換種了，他們家現在扣大棚，育小土豆，那臺簡易震篩器，是用來篩小土豆種的。

現在，當地的農民多數靠扣大棚、種蔬菜來創(chuàng)收。農民的收益，和蔬菜灌溉巨大的水資源浪費，又是一對矛盾。看到這一點，張晉國心有戚戚。在和同行專家研討土地種植與節(jié)水時，他說華北沙質土地，澆水滲漏嚴重，地表水在急劇下降。經濟的發(fā)展和生態(tài)保護之間，必須加以平衡！

拳拳之心

研制“玉米免耕深松全層施肥精量播種機”，是對張晉國的又一挑戰(zhàn)。這一次的團隊依然有趙金、劉其潼、楊娜等同學。在后來的滴灌改進中，馬波濤、鄭超也加入進來。

研制播種機，關鍵的第一步是“可調深松全層施肥開溝鏟”。張晉國帶著學生們往返學校和工廠，為了降低成本，他貨比三家，有時就直接在廢品庫中翻找適合樣機的材料。深施肥的“深施”，具有一定難度和要求，在地里試驗時，張晉國總是親手挖30厘米的深坑，由學生執(zhí)鏟操作，他趴到地上，一粒一粒地數種子，看肥料施放情況。

當整機試驗成功，在滾滾灰塵中，張晉國站到機臺上，親自查看玉米種落窩兒、化肥覆蓋等情況。機蓋上沒有把手，他差點掉下來。塵土彌漫他的全身，看不出面目。采訪過河北農大的新華社記者曾說：河北農大的教授像農民！

玉米免耕深松全層施肥精量播種機研制成功后，一次，張晉國在和農民聊天時，得知玉米免耕深松作業(yè)后澆水需求量大，存在大水漫灌的問題，他馬上記下。在接下來的攻關中，他又和學生們用不長的時間，加裝了變量補水滴灌功能。機器能夠變量補水，大大緩解了水資源的消耗。

關于水資源的保護，張晉國和他的學生們都寫了大量節(jié)水提案，包括農作物品種的種植調整等。對于水資源、助農扶貧，張晉國有著自己的體會。他說，總書記在2015減貧與發(fā)展高層論壇上，提出過要實施“五個一批”工程，即發(fā)展生產脫貧一批、易地搬遷脫貧一批、生態(tài)補償脫貧一批、發(fā)展教育脫貧一批、社會保障兜底一批，方向措施都很好，關鍵是落實。要調動百姓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讓他們覺得地球是自己的家園，跟自身的利益息息相關。農業(yè)管理部門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堵塞漏洞、減少浪費。這樣的脫貧，才長遠。

張晉國提出“嚴格控制壩上大田用水”提案，其中寫道：“河北省是水資源極度匱乏的省份，農作物‘大水漫灌式灌溉模式，并不是蔬菜作物生長所必須。其中農用水價格收繳方式不合理，農民形成了‘多用少用都一樣‘不用白不用的習慣，致使浪費現象十分普遍。這種大水漫灌的另一危害是把可溶性的肥料下移進地下深層，污染了地下水源?！彼ㄗh：第一，控制壩上地區(qū)蔬菜的播種面積，提高品質;第二，發(fā)揮價格杠桿調節(jié)作用，按水量計費，合理提高水價，與此同時將提高的水價作為節(jié)水資金補貼給節(jié)水農民，實現用水少水價低的機制;第三，提倡滴灌，改進漫灌。

不默而生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中國古代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精神，在張晉國身上得到傳承。那是上個世紀90年代，國家出臺了惠農補貼政策，一是對農機更新給予貼補。二是大型農機的購買，給予農戶和民營農機廠一定補貼，目的也是減輕農民負擔。可是，這些補助，在一些人眼里竟成了“唐僧肉”。管理部門巧立名目，層層設卡，加大運轉成本，讓農民原本可以七千塊錢買到的機器，經過名目繁多的設置，增加了兩千。而生產廠家也沒拿到國家的實惠。張老師對這一現象很心疼，他開始深入調查，撰寫報告。在調研過程中，遇到冷臉、推諉扯皮，張晉國就拿出他長年去農村練出來的百折不撓的韌勁兒，你不是說人不在嗎？好，我就等?？盏攘艘淮?，兩次，三次，沒關系，我再來。不厭其煩，不辭辛苦。最后一些人被張晉國感動了，告訴他真實的情況。接下來，他又去走訪農機生產廠家和當地農民。農機企業(yè)大倒苦水，農民也是。他們說感謝黨、感謝政府對農民的關心，可是，那些錢都被別人給冒名領走了?。?/p>

張晉國在拿到大量翔實資料后，馬上寫出一份數據確鑿的《農機具購置補貼中存在的問題與對策》，沒多久，就有上級領導同志給他打電話了。經過詳細核實確認，情況上報中央。民主黨派的社情民意信息可直報中央，這個便捷渠道，讓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回良玉，親自作出批示。相關部門馬上行動，一些違法違規(guī)的部門受到了懲處。農機補貼跑冒滴漏問題，剎住了。張晉國為黨和國家挽回了損失，為農民，作出了實實在在的貢獻。

范仲淹在《靈烏賦》中寫道：“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在范仲淹時代，士大夫發(fā)出警鐘，會遭到貶謫、流放，而張晉國是幸運的，他的敢于直言，得到了中共河北省委的鼓勵和嘉獎，第二年，張晉國還獲得了九三學社河北省委“年度信息工作優(yōu)秀社員”的稱號。

多年來，張晉國把他的精力、風華，全部貢獻給了農業(yè)。這幾十年，他的日子是被如下填滿的：承擔著本?？萍按T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的課程，主講農業(yè)機械運用與管理、運籌學等課程;科研方面，他是科技部“十一五”國家糧食豐產科技工程、“十二五”國家糧食豐產科技工程的項目子專題的主持人;而農業(yè)部公益性行業(yè)專項“長城沿線坡耕地抗旱補水播種保苗綜合技術研究與示范”，他連續(xù)（2010、2011、2012）三年為主研人員;他參與的“海河平原小麥玉米兩熟豐產高效關鍵技術創(chuàng)新與應用”，獲得國家科學技術進步二等獎; 2BMSQFY-4玉米免耕深松全層施肥精量播種機，獲河北省科學技術進步二等獎;玉米秸稈覆蓋地小麥對行免耕播種機，獲北京市發(fā)明專利三等獎……

麥子泛黃時節(jié)，張晉國又到保高豐農場察看試驗田的麥子成熟情況，無邊的麥田，金黃的麥浪，烈日下行走的張晉國邊看邊記。他的汗水，灑在冀中遼闊的大地，書寫著九三人科技助農最美的詩行……

（曹明霞為河北省藝術研究所副所長、一級編劇;徐殿星為九三學社河北省委會宣傳部調研員）

責任編輯：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