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
我見過的,被五花大綁的水。行軍時,掛在體外的液體。
睡夢中,可以隨手摸到的細軟,母親腮邊辛辣苦咸的淚。讓人聯(lián)想到,近處的湖泊和遠處的大海。
干渴時,我會想起你,芳草的呼吸。想起迎面吹來的風,想起你悠長的發(fā)辮與縹緲的歌聲。天空湛藍,原野遼闊。天地之間,奔跑著一團一團的云。
這一生,我們必定有所背負,攜重而行。下墜的背囊,翻飛的挎包,以及橫亙肩頭的槍支。水壺,左肩右斜或右肩左斜,奔跑中,刻骨銘心。
這,疼痛而又難舍的水!
我不貿(mào)然豪飲。對它,當渴望如酒,珍惜如淚。最后幾滴,如數(shù)家珍。
即便是饑渴難耐,且不可半途而廢。有時也會忍不住想你,擰開壺蓋,聞一聞,再把它,擰緊。
等到喉嚨上火、肺腑生煙,等到終點在即、勝利在望,它會用一片冰心,澆灌一個冒煙的靈魂。
忽然想起一隊人馬,奔著一片即將成熟的梅林而去。士兵們并沒吃到梅子,但心中的梅林已郁郁蔥蔥。
槍支壓迫肩頸,水壺敲打胯骨。
無數(shù)次奔襲,我都沒有把自己的光芒飲盡。
在腳步追趕腳步、背影疊加背影的奔赴中,我喜歡聽,月光下咣當咣當?shù)乃暋?h3>等高線
向上丈量,就是一座山。
往下丈量呢,能不能從云中看出:我就是一名,站在哨位的兵。
一張軍用地圖上,山是一圈圈向外延伸的閉合曲線。恰似一池春水,猛地投進一粒石子,蕩漾開來的寂寞與漣漪。
一張軍用地圖上,一名單兵的位置與符號,應該標注哪里?
某日,我在大山腰間的突出部。一座哨所與我荷槍而立,時刻警惕四周的蟲吟鳥鳴,風吹草動。
立姿中,我愈發(fā)感覺到,哨兵與山的相似之處:
那一刻,我于腰間,無意摸到一位士兵的等高線——鑲嵌于胸腔和腰間的肋骨。
它們一圈一圈上升,使我重新?lián)碛辛艘粋€屬于自己的海拔與高程。
它使我相信:站立,即便一動不動。兵的境界,也會達到一朵云或一縷風無法企及的巔峰!
我相信一名士兵的肋骨,就是他自己的等高線。
在肋骨間插上刀劍,他就是在戰(zhàn)爭的沙盤上掠地飛行的戰(zhàn)神或天使。
一個人的身體里,不但有疏密有致的等高線,也有戰(zhàn)術上被充分利用的合水線、分水嶺,有讓一名士兵馳騁疆場的峰巒與鞍韉。
有了生命的等高線,他的夢,才有足夠的落差和縱深。
是作風的約會,還是實力的集會?
一支內質堅硬的隊伍,首先能夠在這片空地上勝出。
無擂臺,無鼓聲。無刀劍,無矛盾。無刀劍穿梭,無槍炮齊鳴。無預先號令,也無作戰(zhàn)決定。
和平年代,就連你豢養(yǎng)多年的宿敵,在需要砥礪時,也莫名消失。
會操,就在一大片寂靜中醞釀,發(fā)酵。萌動,開始。
操場平坦而空曠。所有隊伍,此時就聚集在一團凝固的巨大氣場外。
依次列隊,按序落座。操場的四邊,他們坐落成蓄勢待發(fā)的圍城。
在沒有被點出列之前,所有人,都是被解除武裝的觀眾。
正衣冠,緊腰帶,系鞋帶,挺腰胸。黑皮鞋,夏常服,白手套。左右看齊,徒手而立,并肩行進,協(xié)力奔跑。齊步,正步,跑步。跨立,轉體,敬禮……
風聲砍出的T臺秀,手腳畫出的心電圖。表情含蓄,有暗流奔涌。氣息寂然,有金屬撞擊。
當所有隊列依次走過,當所有動作回放定格。那個把萬千動作演繹成一人的隊伍,才是最后的王者。
軍中沒有酒肉的盛宴,始終彌漫著鋼鐵的煳味與汗血的芳香。
戰(zhàn)爭落幕時,鴿哨從屋宇響起。白晝卸甲后,音樂自天際涌來。
音樂漫過靶道,漫過操場,漫過裝甲沉重的履帶,漫過婆娑的楊樹,漫過士兵被水光鍍亮的臉。
臥倒又起身的地方,如今,只有風在那里集結?;┑纳狡拢谧罾涞臅r候潛伏過。
戰(zhàn)車停止轟鳴與喘息,煙塵被清水和氣流洗去,心跳與脈搏重新回歸有序行進的律動。
槍口的最后一縷藍煙散去,彈殼如銅銹,剝落一地。灼熱的槍膛冷下來,被布條與機油包裹。
槍的保險關閉,就等于打開夜晚睡眠的轟鳴。內心積攢的黑暗里,誰在撥亮頭頂傲岸的星星。
音樂的浸潤與歌聲的漫漶中,引擎逐漸熄火,鋼鐵重新嚙合。營房的窗戶里,透出匆忙空蒙的人影。
淙淙水聲,來自地下或肺腑。眼中的閃光和額頭的煙塵,等待透著涼意的月色洗去。
那些經(jīng)受日月炙烤與風沙洗禮的士兵,用一盆清水為血肉和心靈深處的靜電消磁。
閃爍,是連營的燈火。是燈火中纏綿的鋪陳與漸趨深刻的梳理。是關于音樂的柔情蜜意,對于鋼鐵與營帳的一次長時間撫摸。
喜歡聽那一聲悠長的軍號,看著一盞盞燈火在營盤漸次熄滅。
此時,士兵仰躺于大地,他們閉上眼,內心卻打開一條奔流于胸的銀河。
它的白,讓我羞愧。讓我忘記冬天和梅花。
忘記酒,忘記火。忘記黑與紅。忘記那個,給冬天寫信的女人。
忘了花園里和馬路上,那些被我反復背誦過的邊塞詩。
秋風。一匹馬,站在遠處。一個人無聲無息,走向遙遠的天際。
從此,山河便有了近水和遠山的起伏與波瀾,空曠與寂靜。
我守著這一方白,就像守著一個陣地、一片疆土,守著一個沒有失守的夢。
它上面四方四正的綠,對折起來的棕,還有帽圈上的紅和軍徽上的金,都讓我安靜。
就像一張白紙,遼闊無際。隊列中的歌聲與行軍路上的背影,都不會輕易記錄在此。
摸爬滾打,揮灑汗血。意志與理想,只能讓它一白再白。
熄燈后,還會睡在這塊白上。就像睡在天空,睡在一朵云上。如果是個有風的晚上,正好乘它飄回故鄉(xiāng)。
睡在白床單上的士兵,他們的夢是潔白的。醒來,他第一眼看到的,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地。
我不去贊美,那些睡在云朵上的人。
沒有馬革裹尸的日子,他們用一片冰雪,遮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