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一

女子監(jiān)獄來了個新犯人，一個徒手挖洞，幾次想要越獄的女人——

戴上腳鐐的新犯人

女獄警穆木在東北女子監(jiān)獄已經工作13年了。2016年3月17日，是劉曉玉被分配到監(jiān)區(qū)的日子，也是穆木做獄警以來最震驚的一天，因為劉曉玉是戴著沉重的手銬和腳鐐來的，這種情況很少見。

穆木發(fā)現(xiàn)劉曉玉的手腕被手銬磨破了皮，便帶她先到自己的辦公室，想用紗布為她包扎一下。結果，剛打開手銬，她就突然跳起來往門外沖，幸好搭檔小趙反應快，一個勾腳把劉曉玉絆倒在地，穆木趕緊沖上去按住她。

這個女人的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顫抖，她絕望地掙扎著：“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穆木擔心劉曉玉的過激行為會引起其他犯人的心理波動，馬上申請把劉曉玉直接送到了嚴禁室。在嚴禁室，劉曉玉一直鬧著嚷道：“我要出去殺了張英，等我殺了她，你槍斃了我都行！”她的眼神里透出一種亢奮的絕望，讓人不寒而栗。

“你還想錯上加錯？自己好好反省一下！”穆木申請獄醫(yī)給她打了鎮(zhèn)靜，鎮(zhèn)靜劑的藥效一般會持續(xù)5-6個小時。穆木想利用這個時間還原案件發(fā)生的誘因。

一切都處理好之后，已經是晚上9點多了，穆木慢慢翻開劉曉玉的卷宗。

2015年5月，劉曉玉和老公李志賣了農村的房子，又向親友借了五萬塊錢，在市里買了一套只有37平方米的學區(qū)房，就是為了能讓獨子李子航上重點小學。夫妻倆起早貪黑，在家附近的小市場租了攤位賣早點和面食，雖然日子拮據，但總算有了盼頭，孩子就是他們的全部希望。

2015年9月，李子航進入市實驗小學一年（六）班就讀，班主任是數學老師張英。張英的兒子許天天也在這個班級（一般來說，教師子女是不允許在教師所帶班級就讀的，但有些地方仍有違規(guī)操作）。

巧的是，許天天和李子航是同桌。開學第一天，因為李子航是農村來的學生，講話帶口音，穿著也不如周圍的同學時尚，所以被許天天取笑為“鄉(xiāng)巴佬”，李子航氣得推了許天天一下。沒想到這一推可種下了禍端。張英37歲才有了這個兒子，對許天天極為寵溺，發(fā)現(xiàn)孩子被推搡之后，她在辦公室用軟尺狠狠抽打了李子航十下手板，還罰站了一節(jié)課。

張英給兩個孩子調換了坐位，把個子矮小的李子航調到最后一排，緊挨著垃圾桶。開學半個月之后，張英要求班級同學參加補課，每節(jié)課80元，每周兩節(jié)，她把消息發(fā)在家長微信群里，并一再強調是自愿報名。

劉曉玉的面食攤剛開業(yè)，每個月要增加幾百元的額外開支，她覺得是個負擔，所以她直接在微信群里回復：李子航不參加補課。

劉曉玉并不知道，補課純屬張英賺外快的私人行為，其他家長怕得罪老師，都給孩子報了名，全班只有李子航沒有參加。

也許，張英因此懷恨在心，她在學校用罰站或者打手板的方式處罰李子航。她還故意把重點知識放在補課的時候講，而沒有參加補課的李子航考試成績自然比其他孩子差。

劉曉玉不了解實情，她認為是李子航學習不夠努力。所以只要李子航分數低，回到家還要挨劉曉玉的罵。一個7歲的孩子就這樣生活在了成人的灰色夾縫中。

李子航越來越恐懼學校。

2015年9月末，在那個陽光灼熱的下午，李子航在上數學課時，用鉛筆在橡皮上刺洞玩，結果被張英發(fā)現(xiàn)。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李子航的書包和筆袋從窗口扔了出去，并讓李子航拿著紙簍到操場上把校園里所有的垃圾撿干凈！

那天，李子航回家時整個人已經虛脫，一直說難受，明顯表現(xiàn)出中暑的狀況。第二天，李子航央求媽媽說：“我不想讀書了，想回老家，老師和同學都不喜歡我?！?/p>

劉曉玉這時候才意識到，李子航在學校可能遇到了問題，可再細問，孩子又沉默了。后來，丈夫李志和妻子商量：“聽說，現(xiàn)在讀書要給老師送禮，最低也得1000塊錢，咱們是不是也應該給老師送點東西呀？”

劉曉玉一想，1000塊錢就是2000個饅頭，雖然心痛，但為了孩子，她還是決定給老師送禮。于是，這個樸實的農村婦人在教師節(jié)那天買了一箱子海鮮，直接搬到學校門口。

被叫出來的張英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當時還有不少家長圍觀。她義正詞嚴地說：“教育學生是我的本職工作，你這種行為分明是在侮辱我。”劉曉玉抱著大大的保鮮箱，臉上討好的笑容凝住了，耳朵充斥著圍觀家長的議論和嘲笑，她只能把箱子又抱回家。

當天晚上，李子航回家之后，不吃不喝，哭著說再也不去上學了。2015年11月末，李子航發(fā)燒了?？墒且驗槊?，再加上掙扎在生活最底層的人從來不把發(fā)燒感冒當成病，最終，劉曉玉還是把哭著的孩子推進了校門。

充滿仇恨的絕望母親

那天，上第三節(jié)課時，許天天突然舉手報告說自己的電子手表丟了。張英問：“有沒有同學看到是誰拿了手表？”因為大家都說沒看到，張英就要求同學們打開書包檢查。

結果檢查到李子航時，發(fā)現(xiàn)了那塊藍色的電子表。李子航堅持說不是自己拿的。許天天說：“你爸媽都是賣饅頭的，你們一家都是小偷?！痹谕瑢W們的哄笑聲中，李子航大喊著：“我沒有！”他沖過去揮拳打許天天。

張英一看兒子被打，直接拎住李子航的耳朵，摑了記耳光，還罵道：“做賊還敢打人？”

那天上午，張英讓李子航站在門后罰站。李志去接孩子的時候，是張英把李子航領出來的，她狠狠瞪了李志一眼：“回家好好管教管教，都已經發(fā)展到偷東西了。”

李子航一回家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李志憋了一肚子氣，把事情的經過和劉曉玉說了。劉曉玉趕緊去看孩子，卻發(fā)現(xiàn)兒子發(fā)著高燒，全身顫抖，目光呆滯，嘴角滴著口水，夫妻倆嚇得趕緊帶孩子去了醫(yī)院。

打了幾天點滴之后，孩子仍然高燒不退，并且開始胡言亂語。醫(yī)生進一步檢查之后認為這可能是孩子受了刺激之后引起的應激反應，還需要進一步確診是屬于心因性精神疾病還是心理疾病。

劉曉玉感覺自己的天都塌了，剛到學校三個月怎么就成了精神病了呢？劉曉玉在微信群里向其他家長求證，可沒有人出來應聲。

后來，一位女同學的奶奶私下偷偷給劉曉玉打電話說，誣賴子航偷東西那天正好是孫女值日，孫女親眼看到張老師的兒子把手表放進子航書包。咽不下這口氣的劉曉玉決定當面找張英問個明白。第二天早晨五點多，她就去學校大門口等張英。7點10分左右，看到張英把車開進了學校東側的停車場。

劉曉玉看著蹦蹦跳跳的許天天，再想想自己兒子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一怒之下，沖上前去，用衣服捂住孩子的嘴，一把將孩子拖上教學樓的頂樓。

張英發(fā)現(xiàn)之后，立刻報警。教學樓一共五層，劉曉玉把許天天推到樓的邊緣，威脅張英把她自己做過的事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來：“我要讓所人都認清你的嘴臉。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就把你兒子推下去！”她拉著孩子的衣領向樓邊推了推，張英被嚇癱在地上。

最后，警察終于趁其不備，從劉曉玉手上救下了孩子，她被當場制伏。該案，法院依法以綁架罪判處劉曉玉有期徒刑10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萬元。

在調查中，警察調出學校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講臺的左右兩側屬于死角，視頻只能看到，李子航常揉著自己的右手，低頭回到坐位上，共達40次！11月25日，李子航出事當天監(jiān)控中，教室空無一人，鏡頭右下角只出現(xiàn)李子航的一只腳，其實當時，孩子正在教室里放掃除用具的角落罰站，頭上還頂著班級的臟水盆。

看著案卷，穆木終于理解了劉曉玉想要殺死張英的決心為什么那么大。

當時已經是凌晨3點45分，搭檔小趙感覺嚴禁室總是有響動。穆木過去巡視，只見，劉曉玉蒙著被子躺在床上。拉開棉被，她嚇了一大跳，劉曉玉的雙手已經面目全非，指甲縫里血污混著泥，床上到處是一縷縷的頭發(fā)！緊靠床的墻皮居然已經被挖出一個直徑大約20厘米的洞！

據劉曉玉交代，因為用了鎮(zhèn)靜劑，她用揪頭發(fā)來控制睡意，把一根根木制床板搬到地面上，再用囚衣下襟包住鐵床的一條腿，用力往墻上撞。床腿被包裹之后發(fā)出的聲音很小，墻皮很快掉落下來，她用被子蒙住全身，用手銬側面開始挖土，邊挖邊用指甲摳。

僅僅7個多小時，她竟然已經挖了那么大的洞。毅力越驚人說明她的恨越深，越難化解。

高墻外自由的希望

2016年5月15日，穆木領著中隊女犯們在操場上練習參賽項目，劉曉玉是10人接力的第三棒，可是當她拿到接力棒時，突然調轉方向發(fā)瘋一樣向監(jiān)區(qū)大門沖過去。

穆木趕緊朝同事喊：“小李，攔住她！”劉曉玉還沒跑出20米就被小李撲倒，上了手銬。穆木努力壓制憤怒，對劉曉玉說：“我告訴你，你再跑出不到十米，四面崗亭上警察就會向你射擊，你就永遠別想再看見你兒子！我還可以告訴你，沒有你，你兒子很可能會失智、失學、失業(yè)，直到進來陪你，這就是你希望的嗎？”

“我要替兒子報仇！”劉曉玉捏緊了拳頭。

“張英已經被學校開除了，以后再也沒有學校會聘用這樣的老師，你已經為孩子報仇了。難道你自己沒有錯嗎？孩子說老師打他的時候你在哪里？孩子被全班孤立的時候你在哪里？孩子發(fā)高燒的時候你在哪里？現(xiàn)在孩子是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在干什么？”

劉曉玉被穆木罵暈了，先是一動不動地盯著穆木，然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劉曉玉又被押回了嚴禁室。

穆木決定去看看劉曉玉的兒子李子航。她按案卷上的原住址找了過去，沒想到鄰居告訴穆木，李志帶著兒子搬到王村去了。王村就在穆木她們監(jiān)獄正南，地勢較低，站在監(jiān)區(qū)都能看到村子里的人和裊裊炊煙。

穆木找到李志租下的農家院，院子里有幾畦綠油油的小菜，籠子里還養(yǎng)了兩只雞。

這時，從里屋探出一個漂亮的小腦袋，穆木看過照片，這就是李子航。

恰巧，一個身材消瘦的男人推著自行車走進院子，是劉曉玉丈夫李志。李志告訴穆木，他每天在家做好饅頭，到市場去賣掉，再趕回家照顧孩子。當天，穆木聯(lián)系了市兒童醫(yī)院心理科的劉主任。劉主任給李子航做過檢查之后說，李子航患的是兒童抑郁癥。只要照顧得當，大多數孩子在15-18個月之內抑郁癥狀基本緩解，少數在半年內就有好轉。經查，醫(yī)生說李子航的問題不大，只要保持好心態(tài)，不用吃藥。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回監(jiān)獄后，穆木把給李子航和李志拍的照片還有李子航的診斷書一起拿給劉曉玉看，她高興得直流眼淚，向穆木保證：“我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光明正大地出去！”

一轉眼，劉曉玉下監(jiān)區(qū)已經三年多了，表現(xiàn)越來越好。

2019年6月25，是劉曉玉生日。穆木領著監(jiān)管對象們做操。

忽然所有人都抬頭向遠方看去，王村的方向飄著一只巨大的碧綠色風箏，風箏上寫著：媽媽，回家！

劉曉玉激動地用手指著風箏說，“穆管教，那是我兒子寫的字，我認得，媽字的一橫永遠寫成四個點！”

原來，透過高墻也能看到藍天，穿過電網也可以看到自由高飛的小鳥，還有希望……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