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宏武 蔡 喆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蘭州 730070)
提 要: 公元439 年,北魏平定涼州,大舉徙民于平城及北邊諸鎮(zhèn),一大批文化精英流離失所,死于非命,河隴地區(qū)自前涼以來文化繁榮的局面戛然而止,河隴文化的傳承遭遇了嚴峻的挑戰(zhàn)。盡管如此,以河西源賀、源懷,狄道李寶、李沖,狄道辛德源、辛彥之,武威段榮、段韶,安定胡國珍、牛弘等為代表的河隴士人,憑借積淀深厚的文化實力和堅韌勇武的族群精神,在民族融合的歷史大潮中迅速崛起。不僅順應(yīng)歷史潮流,致力于維護北方的統(tǒng)一和穩(wěn)定,而且高瞻遠矚,積極促進民族大融合時代多元文化的整合與建構(gòu),為重新構(gòu)建統(tǒng)一和諧的社會政治秩序以及開啟儒風、振興禮樂、完善官制律令等做出了重要貢獻。河隴士人生生不息的堅韌精神和河隴文化強大的生命力,也得到了有力的彰顯。
長期以來,關(guān)于北魏平定涼州后河隴士人的生存境遇與河隴文化的發(fā)展狀況,學界或者不予深究,或者持樂觀平和的態(tài)度,一般認為北魏政府對當時河隴地區(qū)的文化精英基本上作了最徹底的接收(即徙居平城,隨才敘用),河隴文化也隨之廣為傳播,綿延不絕[1]。但稽考相關(guān)文獻,太延五年(439),北魏平定涼州后,河隴地區(qū)自前涼以來文化繁榮的局面便戛然而止,一大批文化精英被迫徙離故土,流離失所,死于非命,河隴文化的傳承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破壞和挑戰(zhàn)。在新的歷史時代,河隴士人“窮且益堅”,自強不息,為民族融合和文化重構(gòu)做出了重要貢獻。本文擬就此詳加考論,以期對南北朝時期河隴文化在戰(zhàn)火中的傳承有更為客觀深入的了解和把握,對河隴士人在文化傳承中的貢獻有更為全面理性的認識和評價。
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平定北涼,不僅結(jié)束了前秦滅亡之后河隴地區(qū)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的分裂割據(jù)狀態(tài),而且也歷史性地結(jié)束了五涼時期河隴大族政治勢力的空前輝煌。公元439 年,是北魏太延五年。對于涼州著名的學者和文化人才,北魏政府基本上作了最徹底的接收。史載本年(439)十月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車駕東還,徙涼州民三萬余家到京師平城(今山西大同),其中既包括北涼王族(沮渠氏)和大批官吏,又包括河隴著姓大族。河隴文士大多數(shù)都躋身于這兩大群體之中。于是,他們被迫走出世代生活的河隴地區(qū),徙居北方新興的政治中心——平城,融入南北朝時期更為廣闊的歷史大潮之中。
根據(jù)史籍記載,北魏自拓跋珪以來,在平定慕容燕、赫連夏的過程中,雖然也大批徙民,但就文化方面的影響來看,平定涼州的收益最多?!锻ㄨb》卷一二三綜合《魏書》《北史》的相關(guān)記載,認為“涼州自張氏以來,號為多士”,“魏主克涼州,皆禮而用之”[2]3877。但是,全面考察北魏平定涼州后河隴士人的群體命運,不難發(fā)現(xiàn),北魏政府雖然表面上“禮而用之”,但實際上仍然將他們視為亡國之虜,所以很多人流離失所,窮困潦倒,甚至有不少人慘遭殺戮,涼州本土自前涼以來的文化積淀與傳承受到嚴重的摧殘甚至是斷裂性的破壞。
北魏平定涼州后是否應(yīng)該大規(guī)模徙民?史載北魏王朝對此有過比較激烈的爭議。據(jù)《魏書·世祖紀下》及《崔浩傳》等記載,北魏太平真君十年(449),拓跋燾巡狩河西,詔令崔浩商議軍事。崔浩上表稱:“昔平?jīng)鲋?,臣愚以為北賊未平,征役不息,可不徙其民……若遷民人,則土地空虛,雖有鎮(zhèn)戍,適可御邊而已,至于大舉,軍資必乏。陛下以此事闊遠,竟不施用?!保?]卷三五,825據(jù)此,則北魏平定涼州之時,北魏高層曾就是否遷徙涼州之民有過爭議,但崔浩“不徙其民”的建議未被采納,河西遂至空虛。不僅北魏西部邊疆的防御面臨現(xiàn)實隱患,而且河西本土文化的發(fā)展嚴重受挫。客觀地講,北魏的強迫徙民雖然為河隴士人提供了新的歷史機遇,但在現(xiàn)實層面,這一群體的命運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逆轉(zhuǎn)。史載北涼沮渠蒙遜、沮渠牧犍父子優(yōu)禮儒生文士,河隴士人大多數(shù)得到重用,基本上都各盡所能,安居樂業(yè)。但是北魏平定涼州后,除劉昞、闞骃等少數(shù)人外,大部分人都隨例內(nèi)徙。敦煌宋繇隨沮渠牧犍到達平城,不久病卒[3]卷五二,1153;敦煌張湛至平城,“家貧不粒”,崔浩常給其衣食[3]卷五二,1154;敦煌索敞“以儒學見拔,為中書博士”,教授十余年[3]卷五二,1162;廣平程駿(流寓河隴)、金城宗欽、武威段承根、武威陰仲達、金城趙柔均為著作郎[3]卷五二,卷六〇;河內(nèi)常爽(流寓河隴)“置館溫水之右,教授門徒七百余人”[3]卷八四,1848;陳留江強(流寓河隴)“上書三十余法,各有體例,又獻經(jīng)史諸子千余卷”,擢拜中書博士[3]卷九一,1960;狄道辛紹先內(nèi)徙,家于晉陽,后拜中書博士[3]卷四五,1025。
上述諸人,基本上都是當時河隴士人的精英,北魏王朝一方面優(yōu)而禮用,但另一方面,又因他們是北涼遺民而嚴加防范。大多數(shù)人生活所需難以保障,遭受饑寒之苦,北魏王朝還網(wǎng)羅罪名,使不少人慘遭殺戮。北魏太平真君元年(440),劉昞病卒,僅有次子劉仲禮一人侍養(yǎng)送終,其余三子“并遷代京”[3]卷五二,1161,一代“儒宗”在孤苦凄涼中走完了一生。太平真君五年(444),敦煌闞骃至平城,“家甚貧弊,不免饑寒。性能多食,一飯至三升乃飽。卒,無后”[3]卷五二,1159。又一位河西碩儒在饑寒交迫中客死他鄉(xiāng)。太平真君八年(447),北魏羅織罪名,以“與故臣民交通謀反”之罪賜河西王沮渠牧犍死,誅其宗族[3]卷九九,2209。沮渠牧犍也是北涼著名文士,史載其“尤喜文學”,尊崇任用闞骃、張湛、劉昞、索敞、宗欽、趙柔、程駿、程弘等一大批河隴文士[2]卷一二三,3877,曾于宋文帝元嘉十四年(437)遣使詣宋,奉表進獻《周生子》及《甲寅元歷》等書共計一百五十四卷[4]。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北魏國史案發(fā),崔浩被殺,其秘書郎吏以下一百二十八人盡死[3]卷三五,826。受其牽連,宗欽、段承根與陰仲達等同時遇難,流寓平城的河隴文士遭遇嚴酷打擊,河隴文化與文學的傳承發(fā)展,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
與上述文化精英相比,普通士民的境遇更為悲慘,河西碩儒劉昞子孫的遭遇即可為證?!段簳肪砦宥秳\傳》載,北魏平定涼州后,劉昞諸子僅有一人留居河西,其余均遷徙于平城,之后又分屬諸州為城民,“久淪皂隸”,以致李沖、崔光等人先后上奏,北魏于正光四年(523)六月才下詔“甄免碎役”。一代“儒宗”劉昞的子孫尚且如此,其他人的境遇可想而知。同卷《索敞傳》載,索敞“與鄉(xiāng)人陰世隆文才相友”,陰世隆內(nèi)遷至平城,“土人徐能抑掠為奴”[3]卷五二,1163。值得注意的是,此處所說的陰世隆,就是《魏書·劉昞傳》所載“陰興”,北涼時與索敞同為劉昞的助教。劉昞子孫及其助教陰興的遭遇,正是北涼滅亡后涼州移民悲慘經(jīng)歷的縮影。史載北魏平定北涼后,曾將大量的涼州士民作為戰(zhàn)俘奴隸賞賜群臣。《魏書》卷二九《奚斤傳》載,“涼州平,以戰(zhàn)功賜僮隸七十戶”[3]700;卷三一《于栗石單傳》載,“(于洛拔)從征涼州,既平,賜奴婢四十口”[3]737;卷三七《司馬楚之傳》載,楚之“從征涼州,以功賜隸戶一百”[3]856?!端鍟肪矶濉缎谭ㄖ尽芬舱f:“魏虜西涼之人,沒入名為隸戶?!保?]709
北魏統(tǒng)治者之所以如此對待涼州移民,與涼州士民的“俘虜”身份有很大的關(guān)系。稽諸史籍,拓跋氏對包括河隴士民在內(nèi)的中原士族的態(tài)度,一般視其入魏的方式而異。對被征服者即“俘虜”,則奴役之,劉昞的子孫也難以幸免;對于主動降附者,則相對寬容,甚至給予“上客”的待遇①。在河隴士人中,僅源賀、段暉、唐和、李寶等人,因為是主動內(nèi)附,不是降吏或俘虜,所以獲得了比較優(yōu)厚的待遇。但以上數(shù)人此前都不是北涼臣民,段暉后來因人告密有南奔意圖被殺,其子段承根也死于崔浩國史案,只有源賀、唐和、李寶等人善終??傊蔽浩蕉ū睕龊蟮拇笈e徙民,不啻是一場歷史風暴,徹底摧毀了河隴士民往日相對寧靜的生活,使他們從此背井離鄉(xiāng)、漂泊流離,在來自草原的鮮卑族征服者的統(tǒng)治下小心翼翼地謀求生息[6]50-57。
根據(jù)史料記載,北魏涼州內(nèi)徙之民的境遇,至太和年間李沖顯貴任事時才有比較大的改善?!段簳肪硎恕稄V陽王元深傳》《通鑒》卷一五〇等記載,正光五年(524)三月,北魏沃野鎮(zhèn)人破六韓拔陵起兵反叛,詔令李崇、元深等人征討,元深上書分析六鎮(zhèn)起兵原因,認為“昔皇始以移防為重,盛簡親賢,擁麾作鎮(zhèn),配以高門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廢仕宦,至乃偏得復除。當時人物,忻慕為之。及太和在歷,仆射李沖當官任事,涼州土人,悉免廝役,豐沛舊門,仍防邊戍”[3]卷一八,429-430。據(jù)此可知,北魏平定涼州,內(nèi)徙平城之民中有相當一部分戍守北邊諸鎮(zhèn),史載武威段信、表氏史灌等即以豪族徙北邊。直到太和年間李沖親貴,涼州之人才得以免除世代戍邊之役。然而,涼州移民要真正免除奴役之苦,重新獲得普通士民的自由和權(quán)利,還需要等待很長一段時間才有轉(zhuǎn)機。史載周武帝建德六年(577)二月北周滅齊,同年八月下詔廢除“雜戶”:“凡諸雜戶,悉放為民。配雜之科,因之永削?!保?]卷六,103《隋書》卷二五《刑法志》《通鑒》卷一七三對此事也有詳細載述:“初,魏虜西涼之人,沒為隸戶,齊氏因之,仍供廝役。周主滅齊,欲施寬惠,詔曰……自是無復雜戶?!保?]卷一七三,5380據(jù)此,則周武帝下詔廢除綿延已久的雜戶制②,主要針對“魏虜西涼之人”,即涼州移民。自北魏太延五年(439)至北周建德六年(577),時光整整流逝了一百三十八年,被迫徙離故土的涼州士民才重新獲得了自由民的身份和權(quán)利。這是一個漫長的歷史片段,其中浸透著北魏涼州雜戶數(shù)代人的盈盈血淚,銘刻著他們難以撫平的斑駁傷痕和痛楚記憶。
北魏平定涼州后,河隴士人的整體境遇,大致如上所述。盡管如此,仍有不少河隴士人脫穎而出,在北朝的政治、文化等領(lǐng)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其中河西源氏(禿發(fā)氏)、隴西李氏、狄道辛氏、武威段氏、安定胡氏、安定牛氏等世家大族人才輩出,在當時民族大融合的歷史進程中,為重新構(gòu)建統(tǒng)一和諧的社會政治秩序以及開啟儒風、振興禮樂、完善官制律令等做出了重要貢獻,充分展現(xiàn)了河隴士人“窮且益堅”的精神和風采。
河西鮮卑人源賀因為在北魏平定涼州之前已投附北魏,并且與拓跋鮮卑同宗同源,所以深受北魏信任和重用。《魏書》卷四一《源賀傳》載,源賀本名禿發(fā)破羌,為南涼禿發(fā)傉檀之子,南涼為西秦所滅,源賀遂投奔北魏,拓跋燾賜爵西平侯,并賜姓“源氏”,賜名為“賀”。北魏征討涼州,以源賀為向?qū)?,“涼州平,遷征西將軍,進號西平公”。世祖駕崩,源賀擁立高宗拓跋濬,“以定策之勛,進爵西平王”。后改封隴西王,上書建議赦免死囚,徙充北邊諸戍,高宗納其言,公私兩利。顯祖拓跋弘即位,征拜太尉。皇興五年(471),顯祖欲禪位于京兆王子推,源賀堅決反對,并擁立高祖孝文帝。太和三年(479)九月,源賀卒。其子源懷最為知名?!段簳肪硭囊弧对磻褌鳌份d,源賀以病辭位,源懷襲封父爵,拜征南將軍,持節(jié)屯軍于漠南。后遷尚書令,“參議律令”。景明四年(503),奉詔持節(jié)巡行北邊六鎮(zhèn)及三州,存恤有方,所上事宜便于北邊者共四十余條。正始元年(504)九月,蠕蠕犯塞,再次奉命巡行北邊,上表請求筑城置戍,世宗從之,所筑城障即北魏“北鎮(zhèn)諸戍東西九城”。史臣論曰:“源賀堂堂,非徒武節(jié)而已,其翼戴高宗,庭抑禪讓,殆社稷之臣也。懷干略兼舉,出內(nèi)有聲,繼跡賢考,不墜先業(yè)?!保?]919-937源懷之后源子雍、源子恭、源纂、源彪、源師、源雄等都為北朝名臣③??傊?,自源賀投附北魏,至源師、源雄等人建功隋代,河西源氏數(shù)代顯貴于北朝。受河隴學風的影響,源氏深染儒風,習知典禮,所以源懷在孝文帝時參議律令,源師也在北齊后主時有雩祭之請,以致時人不再視其為鮮卑戎類,而稱其為“漢兒”[8]卷二八,1032-1033。其立身行事,也秉承儒家的忠義之節(jié),故史臣稱譽,名留青史。
曾經(jīng)創(chuàng)立西涼政權(quán)的隴西李氏,在北魏也顯赫貴盛,生機無限。隴西李氏之所以深受北魏統(tǒng)治者的禮遇,主要由于李寶的主動歸附和李沖的貴寵任事?!段簳肪砣拧独顚殏鳌份d,李寶祖籍隴西狄道,是西涼李暠之孫。西涼滅亡,李寶先徙于姑臧,后隨其舅父唐契、唐和北奔伊吾。太平真君三年(442),北魏遣將討伐沮渠無諱于敦煌,李寶遂自伊吾南歸,復據(jù)敦煌,并遣使內(nèi)附。北魏拜李寶為鎮(zhèn)西大將軍、沙州牧,封敦煌公。真君五年(444),入朝魏主,拜外都大官,轉(zhuǎn)鎮(zhèn)南將軍、并州刺史。后又轉(zhuǎn)內(nèi)都大官、鎮(zhèn)北將軍。太安五年(459)卒[3]卷三九,886。史載李寶有六子,少子李沖為北魏重臣。據(jù)《魏書》卷五三《李沖傳》,孝文帝初年,李沖以例遷秘書中散,典禁中文事,以修整敏惠,漸見親信。太和十年(486),李沖以民多蔭附,上言建立三長制,文明太后覽而稱善,公卿通議,遂立三長,公私兩便[3]卷一一〇,2855。遷中書令。太和十五年(491),孝文帝議改禮儀律令,其刊定輕重,潤色辭旨,都訪決于李沖。后改置百司,開建五等,又以李沖參定典式。太和十七年(493),孝文帝定遷都大計,以李沖為鎮(zhèn)南將軍,委以營建洛陽之任。史載“沖機敏有巧思,北京(平城)明堂、圓丘、太廟,及洛都初基,安處郊兆,新起堂寢,皆資于沖”[3]卷五三,1187。遷尚書仆射,時孝文帝多次南征,令李沖留守洛陽。太和二十二年(498)病卒。史臣論曰:“(李沖)協(xié)契圣主,佐命太和,位當端揆,身任梁棟,德洽家門,功著王室。”[3]卷五三,1189客觀地講,無論是北魏孝文帝的漢化革新還是隴西李氏家族的自身發(fā)展,李沖都有重要貢獻,《魏書》“德洽家門,功著王室”的評價,絕非虛譽。就李氏家族的發(fā)展而言,史載李沖貴寵之后,通過世族聯(lián)姻、嫁女皇室等方式,使隴西李氏在門閥社會的顯盛達到了頂峰。據(jù)《魏書》卷三九《李寶傳》,李沖諸兄除公業(yè)早卒外,其余四人及其子孫均貴顯于北魏。其中李韶、李玙、李瑾、李伯尚、李仲尚、李神俊等,都是一時名士。太和二十年(496),孝文帝詔令宋弁等議定四海士族,以范陽盧氏、清河崔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隴西李氏五姓為華族高門之首④,隴西李氏衣冠世族的地位得到北魏王朝的肯定和認同。
與源氏、李氏的主動歸附不同,狄道辛氏是北魏平定涼州后,作為降吏或俘虜而被迫內(nèi)徙,所以其子孫在北魏遠不及源、李二族顯達。但是,作為兩漢以來已經(jīng)聲名顯赫的西州著姓,狄道辛氏憑借其根深葉茂的家族實力和文武兼?zhèn)涞募易屣L尚,也是累世官族,人才輩出,在北朝的政治、文化等領(lǐng)域做出了重要貢獻。《魏書》卷四五《辛紹先傳》載,辛紹先為隴西狄道人,北魏平定涼州,隨例內(nèi)徙,家于晉陽。拜中書博士,轉(zhuǎn)神部令,后任下邳太守,為南齊蕭道成等人所敬憚。有子辛鳳達、辛穆。辛穆有子辛子馥、辛子華[3]1025-1029。辛子馥之子辛德源為北朝后期著名文士,深受楊愔、牛弘等名流時望器重,與盧思道、顏之推、薛道衡等文士交往友善;北齊后主武平三年(572),待詔文林館,參與了《修文殿御覽》的編撰;周武帝滅北齊(577),詔征陽休之、盧思道等十八文士隨駕入關(guān),辛德源名列其一;入隋后,又奉詔與王劭、魏澹等人同修國史,也是開皇初年在陸法言家討論音韻的諸文士之一[9]。《隋書》本傳稱其“撰《集注春秋三傳》三十卷,注揚子《法言》二十三卷”,“有集二十卷,又撰《政訓》《內(nèi)訓》各二十卷”[5]卷五八,1422-1423。辛紹先及其子孫之外,史籍所載仕宦于北朝的狄道辛氏子弟,還有辛雄、辛纂、辛琛、辛術(shù)、辛威、辛慶之、辛公義、辛彥之等,均顯名當時,史籍有稱。尤其是辛彥之,以博涉經(jīng)史為隋代儒林之宗?!端鍟肪砥呶濉度辶謧鳌份d,“時國家草創(chuàng),百度伊始,朝貴多出武人,修定儀注,唯彥之而已”。歷任太常少卿、國子祭酒、禮部尚書等職,撰《墳典》《六官》《祝文》《禮要》《新禮》《五經(jīng)異義》各一部,并行于世[5]1708-1709??傊瑑蓾h以來,狄道辛氏為隴右著姓,北魏平定涼州后,辛氏族人難免遷徙流離,但根基雄厚的家族實力以及亦文亦武的家族風尚,使其在北朝異族統(tǒng)治之下,仍能儒學傳家,綿延不絕,為北朝歷代的政治建構(gòu)及文化整合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北魏平定涼州后,安定胡氏和武威段氏因皇親國戚的特殊身份,也在北魏、北齊有過顯赫的歷史。《魏書》卷八三下《外戚傳》載,胡國珍為安定臨涇人,其女為宣武帝靈皇后(又稱靈太后),肅宗時靈太后臨朝,胡國珍出入禁中,參決萬機,寵顯異常。其兄胡真,真子胡寧、胡僧洗、胡僧敬等,也以外戚貴顯[3]1833-1836。北魏武泰元年(528)二月,肅宗駕崩,四月,爾朱榮沉靈太后及幼主于河,安定胡氏在北朝的顯赫歷史也隨之終結(jié)。與安定胡氏相似,武威段氏也因與北齊高歡聯(lián)姻,所以數(shù)世尊榮?!侗饼R書》卷十六《段榮傳》載,段榮字子茂,武威姑臧人。北魏平定涼州,其祖段信以豪族徙北邊,遂家于五原郡。段榮少好歷術(shù),專注星象。正光初年,預(yù)言天下將亂,不久六鎮(zhèn)兵變,于是追隨高歡,在東魏初年屢建功勛。段榮之妻,即高歡明皇后婁氏之姊。其子段韶、段孝言等都顯貴于北齊。史臣論曰:“段榮以姻戚之重,遇時來之會,功伐之地,亦足稱焉。韶光輔七君,克隆門業(yè)……為有齊上將,豈其然乎?”[10]總之,安定胡氏、武威段氏雖然都以姻戚之重聲位顯赫,但段氏自兩漢以來即為西州著姓,段榮父子在北魏末年立功于亂世,與胡氏純以外戚尊顯迥然有別。史載武平四年(573),北齊置文林館,先后共有六十一人待詔文林館,段孝言也入選其列,足以說明武威段氏并非僅僅以軍功顯達,其文化修養(yǎng)也有較高的水準。
安定牛氏雖然不是兩漢以來的西州高門,但該家族卻因牛弘的出現(xiàn)在北朝后期躋身河隴著姓之列?!端鍟肪硭木拧杜:雮鳌份d,牛弘字里仁,安定鶉觚人,好學博聞,起家北周中外府記室、內(nèi)史上士,轉(zhuǎn)納言上士,專掌文翰,甚有美稱。隋開皇初年,遷秘書監(jiān),上表請開獻書之路,文帝納其言,下詔購求遺書于天下,一二年間,篇籍稍備。開皇三年(583),拜禮部尚書,奉敕與辛彥之修撰《五禮》百卷,行于當世。又奉詔與蘇威等更定新律[5]卷二五,712。開皇六年(586),除太常卿。開皇九年(589),與姚察、許善心、虞世基等受詔改定雅樂,作樂府歌詞,撰定圓丘五帝凱樂,并奏議樂事,論六十律不可行[5]卷十五,349。時議修明堂,詔牛弘條上故事,議其得失。開皇十九年(599),拜吏部尚書[5]卷二,44。奉詔與楊素、薛道衡、許善心、虞世基等并召諸儒,論議新禮。仁壽二年(602),獻皇后崩,牛弘定其儀注,楊素嘆服,稱“衣冠禮樂盡在此矣”[5]卷四九,1309。大業(yè)二年(606),奉詔與楊素、虞世基、許善心等制定輿服。大業(yè)三年(607),隨從煬帝拜恒岳,壇場珪幣、墠畤牲牢,并為牛弘所定??傊?,牛弘仕周、隋兩代,號一代名臣。時久經(jīng)喪亂,典籍散佚,禮儀殘缺,牛弘求遺書,正禮樂,定律令,功莫大焉。史臣論曰:“牛弘篤好墳籍,學優(yōu)而仕,有淡雅之風,懷曠遠之度,采百王之損益,成一代之典章,漢之叔孫,不能尚也。綢繆省闥三十余年,夷險不渝,始終無際。雖開物成務(wù)非其所長,然澄之不清,混之不濁,可謂大雅君子矣。”[5]卷四九,1310牛弘在周、隋兩代文化建設(shè)方面的貢獻,又一次彰顯了兩漢魏晉以來河隴地區(qū)的文化積淀和歷史影響,唐代史臣將他與西漢叔孫通相提并論,并稱其為“大雅君子”,可謂允當之論。
總之,北魏平定北涼后,作為被征服者,一大批河隴士民被迫徙離故土且被殘酷奴役,但面對新的生存境遇,河隴士人“窮且益堅”,憑借自強不息的族群精神和深厚強大的文化實力,在北朝各代重新崛起,最終成為民族大融合時代文化整合和政治建構(gòu)的中堅力量,卓然屹立,彪炳史冊。
如前所述,北魏太延五年(439)拓跋燾平定涼州,大舉徙民于平城及北邊,河隴地區(qū)自前涼以來文化繁榮的局面便戛然而止,一大批文化精英背井離鄉(xiāng),遷徙流離,死于非命,河隴文化的傳承遭遇了嚴重的破壞和挑戰(zhàn)。但即便如此,以李寶、李沖、源賀、源懷、辛彥之、辛德源、段榮、段韶、牛弘等為代表的河隴士人,在北朝各代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僅順應(yīng)歷史潮流,致力于維護北方的統(tǒng)一和穩(wěn)定,而且高瞻遠矚,積極促進民族大融合時代多元文化的整合與建構(gòu)。河隴士人生生不息的堅韌精神和河隴文化強大的生命力,于此得到有力的彰顯??傮w來看,以隴西李氏、河西源氏為代表的河隴士人對北朝各代的影響,涉及政治、軍事、文化等各個方面,這一時期的河隴士人,不僅繼續(xù)保持著秦漢以來驍勇尚武的傳統(tǒng)風尚,而且輾轉(zhuǎn)傳承著漢魏以來中原地區(qū)的文化遺脈,允文允武,勇于擔當,勛業(yè)粲然。對此,陳寅恪等先生早有公允之論,茲從多族群社會的文化整合與國家重構(gòu)入手,對河隴士人在北朝民族大融合進程中的歷史貢獻進行全面探討,以期對這一群體有更深入的認識和評價。
河隴士人在政治方面的貢獻,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順應(yīng)時勢,堅決維護北方的統(tǒng)一穩(wěn)定??陀^地講,北魏始定北涼之際,河隴地區(qū)的局勢并不穩(wěn)定。北涼的殘余勢力仍占據(jù)敦煌,伺機反撲;毗鄰敦煌的伊吾、高昌等地,雖然分別為西涼舊部李寶、唐和,以及北涼余部闞爽占據(jù),但都處于柔然的實際控制之下。在這種形勢下,南涼王室后裔源賀和西涼后裔李寶等,完全可以利用北魏、柔然、北涼余部對西域的角逐,伺機恢復先王舊業(yè),進而擁兵割據(jù)。但是事實恰恰相反,在北魏王朝拓疆西域的歷史進程中,源賀、李寶等人順應(yīng)歷史潮流,先后主動歸附北魏,并且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招降舊部,充當向?qū)?,攻城平叛,襄助北魏王朝穩(wěn)定了西部疆域,統(tǒng)一了北方。其中源賀在平定涼州之后,由于忠勇果敢,被委以重任,他也不負眾望,在宗愛逆亂之時翼戴高宗,于顯祖遺世之際庭抑禪讓,先后兩次臨危遏亂,穩(wěn)定了北魏政局。為了鞏固北魏的統(tǒng)治,源賀還針對時弊,先后上書,提出寬簡刑獄、赦免死囚徒充北邊諸戍、屯兵漠南等一系列治國方略,大都被朝廷采納??傊促R一生輔佐北魏四代君主,殫精竭慮,功勛卓著,晚年退居在家,“朝有大議皆就詢訪”。正是基于他的忠誠和勛業(yè),《魏書》卷四一史臣評論說:“源賀堂堂,非徒武節(jié)而已,其翼戴高宗,庭抑禪讓,殆社稷之臣也!”[3]937不難看出,正是因為具有卓越的政治遠見,作為南涼王族的源賀,果斷摒棄分裂割據(jù),堅決維護統(tǒng)一穩(wěn)定,“社稷之臣”的贊譽,實至名歸。源賀死后,其子孫后裔秉承遺訓,恪盡職守,名垂青史。源賀之孫源子雍、曾孫源延伯等人為了維護統(tǒng)一穩(wěn)定,在北魏末年戰(zhàn)死疆場,時人痛惜。值得注意的是,在北魏統(tǒng)一北方的初期,雖然中原士族起兵反叛者時有其人,北魏末年的六鎮(zhèn)兵變最終顛覆了北魏王朝的統(tǒng)治,但這些反叛,以隴西李氏、河西源氏為代表的河隴士人鮮有參與。河隴士人謀求統(tǒng)一、維護穩(wěn)定的政治傾向,顯然與其固守傳承的儒學文化傳統(tǒng)有很大的關(guān)系。二是忠勤輔政,積極促進民族大融合時代的文化整合與國家重構(gòu)。隨著北魏平定北涼,統(tǒng)一北方,北魏統(tǒng)治區(qū)內(nèi)不僅民族眾多,而且文化多元,亟須整合統(tǒng)一。北魏太武帝時期,以崔浩為代表的一批中原士人面對當時胡漢雜糅的文化與政治形態(tài),試圖憑借拓跋氏君主的支持,通過改革完成多元文化的整合與重構(gòu),但由于時機尚未成熟,不同族群之間的文化沖突演變成為殘酷的政治斗爭,崔浩及其姻親和追隨者被誅滅殆盡。經(jīng)過這次殘酷血腥的斗爭,漢文化在拓跋氏政權(quán)中的比重和影響大幅降低,直到孝文帝拓跋宏掌握實際政權(quán)后,才最終進行了一次徹底的調(diào)整與重組[6]10-11。北魏孝文帝的這次改革,涉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以及社會習俗等各個方面,史稱“太和改制”。主要內(nèi)容包括:施行均田制、三長制和新租調(diào)制,遷都洛陽,實行漢化??陀^地講,北魏的“太和改制”,實際上就是適應(yīng)新的政治形勢,對北魏前期胡漢雜糅的政治文化形態(tài),進行一次徹底的調(diào)整與重組,即通過文化整合,促進民族融合,實現(xiàn)北方多族群社會的國家重構(gòu),以便進一步鞏固北魏政權(quán),為最終統(tǒng)一天下做準備。河隴士人的杰出代表李沖,憑借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和卓越的政治才干,成為“太和改制”的核心成員。北魏前期,以宗主督護制作為地方基層政權(quán)的組織形式,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宗主督護制所導致的“民多蔭附”現(xiàn)象,成為影響北魏社會良性發(fā)展的主要障礙之一。太和十年(486)二月,孝文帝采納李沖的建議,“立黨、里、鄰三長,定民戶籍”[3]卷七下,161,以三長制取代宗主督護制。三長制的建立,完善了北魏的基層行政建制,削弱了地方宗主的勢力,強化了中央集權(quán)。這一制度與均田制和新租調(diào)制形成一個有機整體,成為北魏政治經(jīng)濟體制的三大支柱,為孝文帝推行一系列漢化改革奠定了基礎(chǔ)。營建新都洛陽,也是孝文帝通過改革實現(xiàn)國家重構(gòu)的重要舉措。眾所周知,京都是一個國家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在多族群的國家,這是影響民眾國家認同的重要因素,平城作為北魏前期的統(tǒng)治中心,是早期拓跋氏政權(quán)胡漢雜糅的政治文化形態(tài)的標志和象征。但是隨著拓跋鮮卑統(tǒng)一北方,入主中原,統(tǒng)一華夏已然成為北魏高層新的政治理想,平城的地理位置、自然條件以及人文底蘊,顯然已經(jīng)不能適應(yīng)這種新的政治訴求。作為中原傳統(tǒng)文化象征的古都洛陽,自然成為北魏王朝新的政治中心[11]。太和十七年(493),孝文帝確定遷都大計,詔令“司空穆亮與尚書李沖、將作大匠董爵經(jīng)始洛京”[3]卷七下,173,史載李沖“機敏有巧思”,“洛都初基,安處郊兆,新起堂寢,皆資于沖”[3]卷五三,1187。由此可見,雖然奉詔營建新都洛陽的共有三人,但實際的負責人還是李沖。在北魏孝文帝新的政治藍圖中,遷都洛陽無疑是其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核心內(nèi)容,不僅標志著北魏平城時代的結(jié)束,而且象征著一個輝煌時代的開始。李沖顯然是這一宏偉藍圖強有力的支持者和執(zhí)行者。作為孝文帝心目中“執(zhí)我樞衡,總釐朝務(wù)”的重臣,李沖在太和年間針對鮮卑舊習和多元文化整合的一系列改革中,也是竭忠盡智,功勛卓著。史載太和十五年(491)孝文帝議改禮儀律令,其后改置百司,開建五等,重大事項基本上都訪決于李沖[3]卷五三,1181。李沖兄子李韶、源賀之子源懷等河隴士人也參與了太和年間議改律令制度的相關(guān)工作。這些記載充分說明:在北魏孝文帝時代多元一體的政治文化形態(tài)的建構(gòu)過程中,以李沖為代表的河隴士人順應(yīng)歷史潮流,摒棄“華夷有別”的傳統(tǒng)觀念,積極推動鮮卑文化的轉(zhuǎn)型和北魏政權(quán)的重構(gòu),促進了北方民族融合的歷史進程,有力彰顯了河隴士人的歷史存在和豐功偉績。李沖之后,以牛弘、辛彥之為代表的河隴士人,“采百王之損益,成一代之典章”[5]卷四九,1310,為周、隋兩代的文化建設(shè)和國家建構(gòu)也做出了卓越貢獻,名垂青史。
受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民俗風尚的影響,兩漢以來,河隴士人即以勇武顯聞,名將輩出。北魏平定涼州之后,一大批河隴士人雖然被迫徙離故居,但仍然以勇武著稱于北朝各代,成為捍衛(wèi)邊疆、維護穩(wěn)定的核心力量。其中河西源氏、狄道辛氏、武威段氏堪稱代表。據(jù)史籍記載,源賀自南涼滅亡降附北魏起,英勇善戰(zhàn),頗有兩漢以來河隴名將之遺風。在北魏平定涼州、拓疆西域的進程中,源賀軍功卓著,此后被委以捍衛(wèi)北疆的重任。史載其先后奉命征討河西敕勒和漠北柔然,功成而還。晚年仍奉詔督軍,屯于漠南,以備北寇。并且根據(jù)漠南的地理環(huán)境和戰(zhàn)略地位,提出了屯田戍邊的戰(zhàn)略防御構(gòu)想。這一建議雖然當時未被采納,但在正始元年(504)九月,蠕蠕大兵壓境,其子源懷奉命北征,視察北邊諸鎮(zhèn)要害之地,上表請求筑城置戍,勸農(nóng)積粟,世宗從之,所筑城障即北魏“北鎮(zhèn)諸戍東西九城”。源賀屯田戍邊的北疆防御計劃至此基本實現(xiàn)。作為優(yōu)秀的軍事家,源賀生前還有兵法傳世,《魏書》本傳記載:“賀依古今兵法及先儒耆舊之說,略采至要,為《十二陣圖》以上之,顯祖覽而嘉焉?!保?]922源賀之子源懷,也是北魏名將,早年代替父職,持節(jié)屯軍于漠南,太和年間參議律令,并在景明四年(503)、正始元年(504)前后兩次奉詔巡行北邊州鎮(zhèn),提出筑城置戍的御北方略,為北疆的防御做出了重要貢獻,史臣稱其“干略兼舉,出內(nèi)有聲,繼跡賢考,不墜先業(yè)”[3]937,可謂公允之論。總之,北魏王朝在太延五年(439)平定北涼、統(tǒng)一北方后,適應(yīng)文化轉(zhuǎn)型(由游牧文化轉(zhuǎn)向農(nóng)業(yè)文化)和國家建構(gòu)的需要,在軍事方面基本上遵循北防南攻的戰(zhàn)略思想,即北疆以防御為主,南疆以進攻為主,作為捍衛(wèi)北疆的重臣,源氏父子提出的屯田戍邊的御北方略,為北魏王朝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源氏父子之外,以勇武顯聞北朝的河隴士人,還有狄道辛氏、武威段氏的家族子弟。眾所周知,狄道辛氏和武威段氏是兩漢以來聲名顯赫的西州著姓,歷來為河隴地區(qū)武力強宗,人才輩出。北魏平定涼州后,辛氏、段氏都隨例遷徙。辛氏一族,辛紹先、辛雄、辛纂、辛琛、辛術(shù)、辛威、辛慶之等,都曾效命疆場,功顯當世。段氏一族,段信以豪族徙戍北邊,段榮、段韶以姻戚之重,在北魏末年追隨高歡,成就霸業(yè),為北齊上將。總之,北魏平定涼州后,河隴士人雖然徙離故土,但勇武依舊,仍然是捍衛(wèi)邊疆、維護穩(wěn)定的重要力量。
河隴士人在文化方面的貢獻,學界已有全面深入的論述??傮w來看,河隴士人在文化方面對北朝各代的影響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開啟儒風;二是振興禮樂;三是完善官制律令[12]。史載北魏平定北涼后,索敞、常爽等河西大儒執(zhí)教平城數(shù)十年,“京師學業(yè),翕然復興”[3]卷八四,1848;北魏太和年間,李沖、李韶、源懷等人議改律令,經(jīng)營洛都,孝文帝漢化革新,河隴士人甚有力焉;周、隋兩代,國家草創(chuàng),百度伊始,辛彥之、牛弘等人“采百王之損益,成一代之典章”[5]卷四九,1310,勛業(yè)粲然。河隴士人之所以對北朝各代的文化建設(shè)產(chǎn)生如此重大的影響,與兩漢魏晉以來河隴地區(qū)輾轉(zhuǎn)傳承的中原傳統(tǒng)文化有密切關(guān)系,陳寅恪先生對此曾有十分精辟的論述:“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漢代中原之文化學術(shù),經(jīng)歷東漢末、西晉之大亂及北朝擾攘之長期,能不失墜,卒得輾轉(zhuǎn)灌輸,加入隋唐統(tǒng)一混合之文化,蔚然為獨立之一源,繼前啟后,實吾國文化史之一大業(yè)。”[13]正因為有深厚的文化積淀和強大的文化實力作鋪墊,所以河隴士人能夠在北魏平定北涼后的歷史困境中迅速崛起,并對北朝各代多元一體文化的整合與重構(gòu)產(chǎn)生重大影響??陀^地講,河隴文化的融入不僅進一步強化了北朝文化的多元化格局,而且也使經(jīng)過整合的新型文化帶有鮮明的河隴文化的色彩。以李沖、牛弘等為代表的河隴士人為鮮卑文化的歷史轉(zhuǎn)型發(fā)揮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也為輝煌燦爛的隋唐文化的形成做出了獨特的貢獻[14]。
綜上所述,北魏平定北涼后,被迫遷徙的河隴士人雖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河隴文化的傳承也面臨嚴峻的挑戰(zhàn),但憑借積淀深厚的文化實力和堅韌勇武的族群精神,河隴士人在北朝民族融合的歷史大潮中迅速崛起,為多元一體文化的整合建構(gòu)做出了重要貢獻。這是一個多災(zāi)多難的時代,也是一個生機盎然的時代,自強不息的河隴士人歷史性地走出了西北邊隅,融入了大一統(tǒng)的滾滾洪流,承載了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書寫了自己的夢想與輝煌。
注 釋:
①史籍所載北魏的“客”有三等:上客、次客、下客,視其降附情形而定,上客“給以田宅奴婢”,下客“給以粗衣蔬食”。詳參《魏書》卷四三《房法壽傳》、卷五八《楊椿傳》、卷六一《沈文秀傳》等。
②《唐律疏議》卷三《名例律》載:“雜戶者謂前代以來配隸諸司,職掌課役,不同百姓。”唐長孺先生據(jù)此認為:“唐代還有雜戶,而且還是前代所遺,那末就不能認為北周滅齊之后就已‘無復雜戶’?!?參見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221 頁。)
③詳參《北齊書》卷四三《源彪傳》,《北史》卷二八《源賀傳》附《源師傳》等。
④北魏孝文帝時議定四海士族,事見《魏書》卷六三《宋弁傳》:“時大選內(nèi)外群官,并定四海士族,弁專參銓量之任。”(參見《魏書》第1415 頁。)《通鑒》卷一四〇系此事于太和二十年(496)正月?!缎绿茣肪砭盼濉陡邇€傳》載:“后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李)寶等為冠。”(參見(宋)歐陽修、宋祁等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 年版,第384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