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秀
臘八一過,婆母便日日掐著指頭算,還有多少天她能回老家漳浦,撣舊塵,做甜粿,殺雞宰鴨迎新年。我原以為,記掛過年的只有稚子。竟不是,讓婆母一再坐不住的,是撒潑打滾鋪天蓋地氤氳開的年味。
最饞人的年味,來自于各種食物交相混淆的香。
臘腸得自己動手,外頭買的哪有自家灌的真材實料?雞鴨是粗糧養(yǎng)的,滾水里撈起來,緊著抹鹽粉,香氣排山倒海般襲來,饞得人口舌生津。炸五香、炸魚蝦、炸海蠣……哪怕已然吃不完,便讓它們張揚地剩著,年年有余嘛,這是舊年與新年之間不變的約定,生命需要這樣的儀式感!
最纏人的,是熱氣騰騰的蒸年糕。淘米、磨漿、燒水、上籠、出屜……年的隆重和排場,觸手可及。披星戴月勞碌一年的心,被一個個發(fā)得咧開嘴的年糕填得滿滿當當。長輩們不放心把“點紅”這樣緊要的活兒交給毛手毛腳的孩子們,可食紅砂漿泡開,取根筷子一蘸一點,年糕的正中間立時綻開了紅朵,是美人眉心的一顆朱砂痣,是千朵萬朵壓枝低的海棠,千嬌百媚著。
我自幼喜歡糯米粿,制作米粿的過程卻有點熬人。
從前我小腳的阿嬤有一雙巧手,距離春節(jié)還老長一段時日,她便要踩著小碎步,泡大米,磨米漿。磨是石磨,推一下磨,放一勺泡米,待三兩斤的泡水米磨成漿,年邁的阿嬤已累得氣喘吁吁。但阿嬤制作糯米粿的熱情卻像出土的筍子逢秋雨,節(jié)節(jié)高。米漿磨好后,她會按比例加鹽、加堿、調味道,而后倒入網(wǎng)布里濾水。濾水后的米團上捏出一小塊,搓圓又按扁,放在洗凈的粽葉上,熱鍋、滾水,上屜,烈火,直到粽葉清香裹挾著米香裊裊升騰。拉開屜,米粿小巧透亮,等不及冷卻,抓起一個咬一口,柔韌、糯、不粘牙,嘗一嘴,就是一整個童年。憶及此,心里便有深深的落寂,如水中的漣漪一圈一圈泛開來。阿嬤去世后,我已經(jīng)有多久沒再吃過那么好吃的糯米粿?
自然也是要撣塵的。撣塵是大事,窗欞上積的灰,平日里不輕易清洗到的犄角旮旯,一并被撣干凈了。晴日朗照天,陳年舊物一一拾掇出來曬,屋里屋外窗明幾凈,讓人分外神清氣爽。這時候,要貼春聯(lián)了?!扒чT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媽媽最看重的是居家大門的春聯(lián),她堅信,門戶就是家的臉面,把臉面捯飭齊整了,最輕慢不得。所以她總是要鄭重其事地,把這件“大事”交給弟弟來做。而弟弟做這件“大事”時,她又要很不放心地守在一旁看,直到弟弟拍拍手完了工。婆母則不同,她總要一早遣了先生,給灶臺貼上“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的春聯(lián),而后莊重地給“司命灶君”磕頭?;蛘?,絮絮交代著先生切不要忘記繞路村口那一座古寺,給寺院門梁也換上一副嶄新的對聯(lián)。婆母識字無幾,在她不太廣博的認知里,只要對子孫好的,她都想方設法做了來,包括拜天求佛這件事。
從通往菜市的街巷走過,年味越來越濃。
閑置已久的豬圈、雞窩已貼上春聯(lián),一眼看過去,簇然一新的,紅紅火火的。平日緊閉的柴扉大開,那個早已經(jīng)不輕易露一手的老裁縫,熟稔地給白發(fā)須眉的老人量尺寸。三兩婦人聚首,研究著一本上了年紀的老黃歷,琢磨著哪一天的日子好?“年腳下,哪天都好!”細一咂摸,才聽出她們說的是孩子們“牽出花園”的好日子。那是多久遠的事呵?在閩南一些地區(qū),特別在家鄉(xiāng)東山島上,早年“牽出花園”的儀式相當于古代的成人冠禮和及笄,我十五歲那年,媽媽就循了舊禮,擇良日為我沐浴更衣“牽出花園”。忍不住報以不相識的婦人理解一笑,俗是舊俗,愛的方式卻一層不變,當年母親必也是這樣慎重再慎重的吧。
陽光出奇地好,“嘩啦啦”瀑布一樣地傾瀉而下。擠在人群熙攘的花市里,我和先生手上牽著的,是已經(jīng)快三歲的兒女。我買花,飄逸出塵的水仙,兩個小人兒嚷嚷著,要這盆,要那盆。賣花的大姐粗著一把嗓門笑,快過年了,你買一盆我送你一把水仙花苞吧!香氣不依不饒地,能瞬間裹挾了你!也買梅花。陳舊的瓦盆,一盆的星星點點,開得密密匝匝、旁逸斜出,絲毫不給枝丫留喘氣的余地。妖嬈有余,矜持不足,這其實不是平日里我喜歡的款。然而年腳下了,圖的是喜慶熱鬧,凡俗過日子,大俗大雅,這樣看,那一盆“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倒看出幾分俏皮來!放眼看去,那么多人來人往里,他撞了她,她碰了他,不打緊,大家的心情都在濃郁的花香和喧鬧的笑聲里敞亮明媚起來!
孩子們一路嬉笑打鬧,我們說笑著走回家。先生的手上是水仙,我的懷里抱著一盆梅花,及至家門口,這才看見埋在水仙花叢的,還有我最愛的香水百合?!叭~間鵝翅黃,蕊極銀絲滿”,那一支香水百合,熒光燈一樣,照亮了我們新一年的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