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麗卿

走進(jìn)真實的鳴沙山，是從駝背上開始的。而心中的鳴沙山，早已在讀過堆堆疊疊的文字之后，綿延成一幅恢宏的畫卷，一次次地闖進(jìn)那關(guān)于沙關(guān)于泉的夢里，一次次地被頂禮膜拜。

為了感受沙漠日出，我們是摸黑到達(dá)景區(qū)的。四五點的天透著灰蒙蒙的暗光，平坦的沙地上，依稀可見齊刷刷地臥著一只只駱駝，圓滾滾的肚子貼著沙面，脖子又彎又長，高昂著的頭顱統(tǒng)一朝著一個方向，仿佛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隊伍，安詳、靜默地等待游人。初次接觸這種龐然大物，新奇感與些許恐懼感并存。但是它是我此行鐘情的目標(biāo)之一，我是必須親近它而且征服它的。

駱駝每五只連成一隊，由一個向?qū)ж?fù)責(zé)牽著前行。我們這一隊的向?qū)莻€黑瘦的中年男子，看我站在駱駝前遲疑的樣子，他笑了笑，黑兮兮的臉上露出白晃晃的牙齒：“別擔(dān)心，駱駝很溫順的，只要你們身體放松，不要僵著，隨著它的前進(jìn)自然搖擺就沒問題了?！蔽野胄虐胍傻仳T上了駝背，向?qū)呐念I(lǐng)頭駱駝的脖子，不知說了聲什么，駱駝立刻一只只有序站起，我身子不禁往后一仰，心里咯噔一跳，緊緊抓住駱駝脖子上的扶圈，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但隨著駱駝的慢慢前行，身體漸漸恢復(fù)了平衡，撫摩著柔軟而富有彈性的駝峰，看著前方彎彎曲曲旖旎而上的駝隊，一步一叮當(dāng)，一頓一輕搖，竟有漸入佳境的美妙感覺。

來自沙漠深處的風(fēng)，裹挾著昨夜的微涼，徐徐把我們包圍；也攜著聲聲駝鈴，如樂般穿過起伏的沙丘，穿過無邊的幽暗和寧靜，直達(dá)遠(yuǎn)方天際的一抹微紅。

那里，一縷輕衫般的紅霞正沿著沙山的弧度蜿蜒而上。天際開始稍稍泛白，連綿的沙山還在酣睡，而她起伏柔美的線條，仿若少女曼妙的曲線。俯臥其上的云霞如紗如霧，飄飄渺渺，似有似無，宛若少女臉上的紅暈，令人怦然心動。

沉醉間，朝陽已悄悄蹭上沙山頂，露出火紅奪目的半球，外圍罩著一圈金黃的光暈，為沙山披上了一層暗黃的暖色；前方的駝隊，變成一段段黑褐色的蠕動的線條，給沙山增添些許朦朧與神秘，竟讓人有種今夕不知何夕之感?；秀庇X得駝隊穿越在當(dāng)年的絲綢之路上，經(jīng)歷著一場神奇的跌宕與激越……

帶著這種夢幻般的感覺，來到一座沙丘前。我們的第一個目標(biāo)，就是登上山頂，再滑沙而下。只見一條長長的懸梯，從山頂直垂而下。些許游客正沿梯向上攀爬。山看似不高，用得著梯子么？我更愿意在與沙子的肌膚相親中登頂。然而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

那沙看似溫柔無比，只是你若喜它，捧在手心，它便是細(xì)滑可人；你若傲它，想把它踩在腳下，它便變了模樣。無數(shù)細(xì)沙形成一股合力，腳下的不斷深陷，腳邊的不斷包圍，讓你無法自拔，寸步難行。每一步，它都在告訴你，溫柔與猙獰，都在前行的路上等你。在這里，沙是它的全部，是它誘惑你的利器，也是它抵擋你的武器。在這里，看似弱小的細(xì)沙以它獨有的方式，讓你為之俯首稱臣。

于是，乖乖扶梯而上。但肆虐的風(fēng)不會放過你，它從四面向你襲擊，且攜帶著細(xì)沙，張牙舞爪，讓你的眼睛鼻孔和嘴巴狼狽不堪。這時候，點綴色的紗巾充當(dāng)了盾牌的角色，成了名副其實的“沙巾”。瞇縫著眼睛摸索著梯子憑著感覺匍匐前進(jìn)，在滿耳的轟鳴與呼嘯聲中，你已經(jīng)顧不得探究響鳴山的故事與來歷，顧不得任何關(guān)于千軍萬馬征戰(zhàn)沙場的聯(lián)想，只能在急促的呼吸中留一點想望，那就是希望云梯能短一些，再短一些。

終于登頂。站在狹長的沙山頂上，激烈的心跳與起伏的喘息漸漸平復(fù)，而朝陽也已躍上所有的沙山。沙漠上的日出，從頭到尾都是一種朦朧而炫目的晨舞。也許是朝陽升得太急，也許是陽光射得太烈，反而被清晨的霧靄生氣地重重阻擋，被黃沙的晶瑩反射出一片片模糊虛幻的白光。于是，它不可能像黃昏落日，以一輪清晰如剪紙般的紅色欲流的圓，溫和地掛在西天；而是以一圈圈熱烈急切而炫目的光，照耀著一望無際的黃沙與一望無際的荒蕪，開始新一天的征戰(zhàn)……

起伏的沙丘連綿溫柔地俯臥著，它晶瑩細(xì)膩的肌膚在陽光的熨帖輕撫下，呈現(xiàn)出金色略顯紅暈的光芒，只有在背光處涂抹成一窩窩黑色的暗影。光與影之間，則是一棱棱堅利的線條。滿視野綢緞般的圓丘與刀削般剛毅的棱角，突兀、神奇地揉和在一起，讓你驚嘆！而更讓你唏噓的是，眼前的一片平沙，沒有昨日的任何痕跡，除了身后的些許腳印。明天早晨，這些腳印也將被抹平。站在坡頂，你會真切地感受到這種前行與足跡之間的詭異，感受到大自然的變幻與神秘；你會情不自禁地思考自己從哪里來又要從哪里去。然而，正如泰戈爾所說，“天空不留下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

佇立山頂，愜意地環(huán)野四望。驀然回首，一汪清澈的藍(lán)從天而降，猝不及防地闖入我的視線，在一片金黃鋪蓋的天地間，舞成月牙的姿勢，鑲在沙漠的心尖。夢中的月牙泉，真真切切降臨。而我，就像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它的波心。只是這偶然一瞥，已宛若驚鴻，讓我迫不及待，飛奔向前。

想起梭羅在《瓦爾登湖》里說，“湖，是大地的眼睛”。那么月牙泉呢，該是沙漠的眼睛吧？是誰送它來到沙漠的身邊？是釋迦牟尼的那碗圣液，還是觀音菩薩的那滴金水？是塞外綿綿不絕的風(fēng)，還是地下汩汩深流的河？或者，它是為鳴沙山而來，為照亮旅人前行的路而來的？為何歷時幾千年，依然如明鏡，像珠翠，更似皓眼明眸，引得千種情思萬種摯愛于一身？連風(fēng)到了這里，似乎也溫柔起來。只用輕輕軟軟的手，撫過翠玉般的湖面，留下滿池細(xì)細(xì)碎碎的粼光。岸邊的羅布紅麻，安靜、祥和地綻放著它千年不變的櫻粉的笑靨，若美人照鏡，無語凝波。

波光里，我仿佛看見古老的鐵背魚與七星草在水底低語；看見漢時的碧波蕩漾，魚翔淺底；看見唐時的古剎生香，畫舸如龍。漫漫黃沙里，盈盈一水間，潤澤了多少旅人的心靈？“飛沙不落月牙泉，沙泉相依共守望”，這種沙漠奇觀，又讓多少墨客留詩，多少騷人賦詠？

也許我們該慶幸清泉處在沙山的逆風(fēng)處，才擁有這千年的靈動與明凈，但更應(yīng)慶幸敦煌人近年來為護(hù)住這份明凈而做出的努力，讓曾經(jīng)面臨枯竭的月牙泉在時光里恒成一顆璀璨的明珠，照亮無邊的沙海。但愿這份努力，不是因為某種利益的驅(qū)使，而是對自然的敬畏，對生命生生不息的追求與堅守！

這是沙與泉的守望，更是人與自然的守望。唯有如此，方能讓“山更靈，水益秀”！

遠(yuǎn)處，又有一隊駱駝馱著游人而來。駝鈴聲里，突然想起“你是風(fēng)兒我是沙，纏纏綿綿到天涯”這句歌詞。原來，真的有種陪伴可以這樣纏綿到老的，如這沙原隱泉，你在，故我在。執(zhí)子之手，相伴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