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保持對生活的愛和熱忱,把每一天活得熱氣騰騰
胖嬸年輕的時候很苗條,是小鎮(zhèn)上公認的美人。直到如今,她也總是盡量把腰板挺得很直,胖嬸在深秋的晚霞里騎著自行車,風(fēng)吹拂她的白發(fā),像一叢白色的菊花。她的后車架上,一大捆蔥微微地顫著。她每天如此,幾十年的光景匆匆而過。我在那飄揚的白發(fā)里,看到了她流逝的青春,遙想她第一次騎車買菜的情景,羞赧的,不熟練的,和小販們討價還價的技巧也是她流逝的一部分。
中年以后,我開始變得吝嗇起來,不忍心浪費一分一秒。因為我感受到了高爾基在《時鐘》里描繪的關(guān)于時間的流逝,在滴答滴答的聲音里,我們將被剝蝕得一無所有。這個不停地在流逝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
刮了一晚上的風(fēng),透過窗子的縫隙,發(fā)出“噓噓”的響聲。早晨醒來,風(fēng)未停,看天空的白云被風(fēng)推著,走得很快。天空被風(fēng)吹得更藍了,清朗朗的世界,是被風(fēng)吹出來的。推著割草機拾掇草坪的老園丁說,這個世界是草編的;防汛指揮部的干部,指著滔滔的河水說,這個世界是水做的;老木匠的倉庫里,堆放著很多新鮮樹木的尸體,他正在尋求讓它們以另外的方式復(fù)活。他說,這個世界是木頭刻的。
他是個盲人,抱著母親,像一堆破棉絮包裹著另一堆破棉絮。母親此刻,奄奄一息。母親照顧了他一輩子,而此刻,母親再也無法照顧他了。他摸到兩個雞蛋,摸到鍋,摸到水,摸到火柴,他要救母親,他只能想到讓她吃東西。他心中的世界,是用墨汁潑出來的。和這個盲人相反,畫家在調(diào)色板上,用五顏六色調(diào)出絢爛的世界。
岳母罹患重病10年,每天需要大把地吃藥,周身彌漫著藥的味道,她的世界是藥堆出來的。盡管如此,她依然樂觀,毫不慌張,操心著兒女們各自的生活,運籌帷幄,指點江山。
冬天的時候,女兒在雪地里手舞足蹈,在她眼里,世界是雪堆出來的;妻子喜歡在花海里拍照,她是眾多花瓣中的一瓣。面對那些美麗的花,才思敏捷的她,竟然找不出更多的語言去形容,她只說了句,這世界啊,是花兒圍出來的。
老人院里的老人們,有的白發(fā)飄飄,有的拄著拐棍,有的身患絕癥。死亡已經(jīng)變得稀松平常,就像他們口袋里的一方手帕,不小心就掏了出來,擦一擦嘴邊淌下來的涎水,擦一擦自己墓碑上的遺像。有一位老人,感覺自己大限將近,囑咐兒女們把裝老衣服備好,順帶著備好了足夠他在那個世界揮霍的紙錢。他說,這個世界是紙扎的。兒女們多給他扎了一個手機。他們說,你在那邊沒事兒也看看微信,看看人間還有多少鬼話。
不管這世界是什么做的,不可更改的是,它在流逝,因為流逝,所以珍貴。我們怎樣去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怎樣看我們。我們看世界如花,世界就以花香覆蓋我們;我們看世界如海,世界就以浪花的姿態(tài)撒歡給你看;我們看世界如深淵,世界就以陰冷的暗影步步尾隨;我們看世界如燈,世界就把所有的光熱集聚到太陽上面,并通過它回贈給我們。作家王開玲對人們不懂珍惜當下有個形象的比喻,說人們就像一位懵懂的天使,不斷地掏出衣兜的寶石,去換取巫婆手中的玻璃球。
什么都在流逝,沒有什么是可以留住的,包括白天黑夜。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流逝的過程里,像一只渺小的昆蟲,輕輕地咬住時光,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咬出月牙,咬出星子,咬出一小朵一小朵的美夢,鑲嵌到你的余生里。
胖嬸又一次騎車從我身邊飛過,晚霞作證,她唯一沒有流逝掉的,是她的笑容,那是她的標簽。我記得,她曾舉著一條八爪魚,對我說,人啊,就得像它一樣,不管啥時候,都得張牙舞爪地去擁抱你的日子。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