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浩特

新年前夜，我走進熟悉的酒吧，我不是來跨年的，只想喝點兒酒，感情問題弄得我很頭疼，年初認識的女朋友終于在前幾天分手了。當初認識的時候就覺得好像并不是很合拍，但是感情也是需要經(jīng)營的，所以我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沒想到強扭的瓜不甜，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整個酒吧充滿著歡樂的氣氛，我真的沒有什么興趣跨年，這難道不是我平凡生命中平凡的一天嗎？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坎坷后，我走向吧臺，向酒保要了一杯伏特加，聽說這玩意能讓毛子無所畏懼，我覺得這東西應該很適合現(xiàn)在的我，而且也和今天的天氣很相配。

我仰頭喝了一大口，真帶勁兒，一口下肚，世界都不一樣了。環(huán)顧四周，都是些小情侶在竊竊私語，也有一小群人極其熱烈的聊天，估計是一群朋友一起來跨年的吧。忽然我看見一個孤單的身影，定睛一看，卻是個男人。呵，女人，古怪的女人，也許我應該試著找個男朋友，想到這兒，我不禁笑出了聲。我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完，又要了兩杯伏特加，走到那個男人身邊，向他打招呼。

“看樣子你也不是來跨年的，正巧我也不是，咱們倆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如聊一聊唄?！彼麖臐M桌子的酒杯中抬起頭，直勾勾地望著我。他眼睛通紅，頭發(fā)凌亂，身上的衣服也有些污漬，看起來他也不是很在意。歡快的酒吧里出現(xiàn)這樣的一個人，感覺很不協(xié)調(diào)，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進來的。我忽然覺得我是不是找錯人了，他看起來比我要慘得多，萬一聊天變成他倒苦水那可就太沒有意思了。

上下打量我一番以后，他端起酒杯嘗了一點兒，又猛喝了一大口。伏特加清冽如水，有什么味道都能嘗出，他看上去也沒什么好圖的。在覺得我并無惡意之后，他悠悠地問我，“你怎么回事？”

我嘆了一口氣，“小事，跟女朋友分手了?！?/p>

“呵”，他歪著嘴笑了一下，“確實是件小事。”

“你又是怎么回事？”

他瞥瞥我，把頭扭向一邊，看著窗外，“我被困在2016年了。”

“哦……啊，你說什么？”我覺得這人是不是喝酒迷糊了，被困在2016年？這就是你這副德行的理由？

“我被困在2016年了?！?/p>

他把頭轉(zhuǎn)過來看向我，帶著哀愁，下一秒又面無表情的把頭轉(zhuǎn)向別的地方，發(fā)呆。

“被困在2016年？可是今年是2018年，老哥?！?/p>

顯然，我沒法相信他說的話，被困在2016年？放誰都會認為他喝酒喝多了，說胡話。從另一個方面講，就算我今天是真有奇遇，碰上了一個被鎖在時間環(huán)中的主角，我們也應該是在2016年相遇才對。

他又喝了一口伏特加，悠悠地說道：“我被困在2016年了。”

窗外白雪悠悠，看著讓人覺得心中寧靜，與酒吧中的氣氛完全不同，我忽然覺得這種毫無節(jié)奏又搭不上話題的對話是不是應該在窗外進行，讓雪花落滿我們與桌子。

為了不讓氣氛跌到冰點，我只好繼續(xù)問道：“老哥能不能說說是個什么情況呢，你要是真被困在2016年，我就再請你喝幾杯?！?/p>

“你也可以說說你的故事，反正我說了你也不會信?！彼鹈济戳丝次遥咽种械姆丶右伙嫸M，又拿起酒杯晃了晃。我撇撇嘴，喊酒保又上了幾杯，對他說：“我的故事無聊至極，上微博這種故事不知道多少，你還是說說你的吧?！?/p>

“你多大？”他用手指摩擦著杯口，問我。

“二十三?！?/p>

“我二十六，比你大三歲，看得出來，你剛畢業(yè)，工作沒多久吧？”

“算是吧，我去年畢業(yè)的，到現(xiàn)在工作一年半了?！?/p>

“三年前，我跟你一樣，也是剛畢業(yè)，剛工作。那時候我也充滿著熱情，現(xiàn)在都被磨平了。”

我皺起眉頭來，這人真的不是喝多了？被磨平志氣也是很正常的事，再說，被困在2016年的話，也應該一直是充滿志氣的狀態(tài)啊。

看見我的表情，他又悠悠地繼續(xù)說下去，“我是真的被困在了2016年，我真的沒有喝多?！?/p>

“當年我剛畢業(yè)，也是朝氣滿滿的參加工作，實習，轉(zhuǎn)正，加班，熬夜，都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但是到了2017年，我慢慢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勁了。”

“怎么說？”

“我發(fā)現(xiàn)我的2017年就像原地踏步，跟2016年沒什么變化。”

我又笑了出來，“老哥，這不是很正常嘛，有多少人2019年的計劃就是完成2018年的計劃?！?/p>

“不是這樣子的，我說的是真的沒有變化，我2016年初轉(zhuǎn)正，正式接手工作，一年下來，也算小有成就，可是年末的時候，經(jīng)理要把我調(diào)去別的部門，接手別的工作。我本以為是一次鍛煉的機會，可是我到2017年末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我2016年做的事，基本記不清了，我的意思是如果喊我再去做這個工作，我還是得從頭學起。這時候，新經(jīng)理又要我去做另一份工作，我就隱隱覺得不太對勁?！?/p>

我皺起了眉頭，摸了摸下巴，“可是，這也不能說明你就被困在2016年啊，忘記工作什么的，也是很正常的事?！?/p>

“可是除了工作，我還有其他的證據(jù)。”

“怎么說？”

“我在2016年的時候，大概春天吧，談了一個女朋友，到了冬天的時候，也就在今天的前幾天吧。分手了。”

“巧了，我也是，但這還是不能說明什么……你的意思是2017年又和她復合了，然后2017年冬天又分了？”

“不是，我沒跟她復合，我很幸運地又談了一個，也是春天，但是冬天也分手了?！蔽曳浩鹨苫?。這哥們兒說的一板一眼像那么回事，但是理由都不夠充分啊？“所以說，你2018年又談了一個，也分手了？也在冬天？前幾天？”

“是啊，不光如此，我2018年也調(diào)去另一個工作組了，又要做新的工作，而且我發(fā)現(xiàn)前兩年做的我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不對，那你交女朋友的時間點呢，也一模一樣？”

“那倒不是，時間點當然有不同，但是都在差不多相近的日子，而且分手理由也差不多?！?/p>

我放聲大笑，“那老哥，這真不能算你被困在2016，分手理由一樣是你的問題啊?！?/p>

“前幾天，我經(jīng)理又跟我說，要我去新的小組報到，我放完假就去見我的新上司?！?/p>

“這還是不行，不能算不能算。”

“那我的體重呢，我的身高呢？我身高公司體檢入職時測了，174，到元旦，又變成173了?！?/p>

“熱脹冷縮吧，測得不準也很正常?！?/p>

“我的體重，不管我怎么吃，就算年初吃胖了，年末也會瘦回來，我健身鍛煉減肥也是一樣，到這個時間點，就是這個體重，我稱了，一模一樣，小數(shù)位都一樣。”

“你這就有點兒奇怪了?！?/p>

“我的朋友，我的工作呢？換了小組，以前的朋友不會也沒了吧。對不起，就是沒了。我換了組后，以前在一起工作一年的朋友們，起初還經(jīng)常聯(lián)系。后來又逐漸變得冷漠，變得像我剛?cè)虢M，剛認識那樣。我的工作呢？都忘了。都是流水式的工作，帶不上我的個人印記，做了就做了，到現(xiàn)在我還像2016年年初一樣，沒成果，沒經(jīng)驗，沒資歷，沒朋友。”

“這不可能！那你的錢呢？你買的東西呢？你對這個世界施加的影響呢？改變呢？”

“我的錢？花了啊，吃吃喝喝，玩玩樂樂，揮霍光了，到年頭來也剩不下幾個錢，我買的那些東西，不知道為什么，總是丟了，壞了，不斷地買不斷地少，反倒是畢業(yè)之前買的東西陪我最久，比如我的衣服。我經(jīng)常穿，也沒有壞，鞋也是?！?/p>

我大吃一驚，“你這不可能，我不相信?！蔽野l(fā)現(xiàn)我好像沒法有力地反駁他的話，心中不由得一驚，下意識地端起酒杯喝酒解渴，一口下肚，心中卻更加翻騰了。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睛，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昂冒?，我說點兒你信的，你聽說過牛頓和萊布尼茲這對冤家嗎？”我點點頭。“我也不是任由命運蹂躪之人，我也查了點兒資料。當初牛頓與萊布尼茲是同時期的科學家，都有非常大的成就，他們的研究內(nèi)容也很相似，得出的結(jié)果也差不多，可唯獨在時間上，他們有不同的看法。

“牛頓認為，宇宙中有一個絕對時間，萬事萬物都以它為標準，不管是什么樣的事物，時間流逝速度都是相同的，改變不了分毫，時間就像永恒之川，從過去流向未來，晝夜不舍。但萊布尼茲認為時間只是描述物體事物變化的一個工具，是人們?yōu)榱朔奖?，假設(shè)出來的，不存在時間這種東西。他說時間就是一個舞臺，而萬事萬物都是舞臺上的演員。

“后來的愛因斯坦，認為宇宙是靜止的，存在著絕對空間，當然，他是錯的，相對論證明了，不同引力場中的時間流逝速度也不一樣，絕對時間不對，絕對空間也不對，他承認自己在公式中加的宇宙常數(shù)項是他最大的錯誤。這很可能說明，我的時間和你們的真的不一樣，我可能就是被困在2016年了?！?/p>

我有點兒受不了了，心中的熱氣直沖上腦子，手腳卻發(fā)涼，忍不住又喝了幾大口酒，希望能鎮(zhèn)靜下來。冰涼的酒，讓我的腦子稍微冷靜了一點兒?！翱墒牵退闩ｎD是錯了，也不能證明你活在2016年，你絕對只是碰巧而已，三年，怎么說在統(tǒng)計學上也沒有說服力。就算沒有絕對時間，你也不可能回到過去。”

“我沒有回到過去，我只是繼續(xù)活在2016年，懂嗎，像一個環(huán)，也許不是環(huán)，是個莫比烏斯環(huán)，也許是個螺旋，我不知道?，F(xiàn)代理論對時間知之甚少，我也很難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許我的2016年初和年末被黏在了一起，就像燒縮了的塑料絲，首尾相接，沒人知道什么地方與什么地方粘連在一起，什么事與什么事相互糾纏。三年來，我認識了不同的人，做了不同的工作，他們似乎都在前進，只有我留在原地，我的生活好像跟你們不同，在你們走向未來的時候，我又回到了最初。也許我的時間流逝方式跟你們不一樣，也許我是個演不好戲的演員，不斷地重復著我的戲份，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經(jīng)歷這樣徒勞的噩夢，我有時也會想，這到底是一種囚籠，還是一種保護。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3年來，每年的這個時候，我的人生都會回到2016年的這個時候，回到我2016年的狀態(tài)，回到我剛畢業(yè)的狀態(tài)，沒有錢，沒有對象，沒有朋友，沒有成功，沒有快樂，沒有自信，也沒有未來，一無所有?！?/p>

我苦笑起來，這人真的比我要慘很多，一定是被坎坷沖昏了頭，忘了某些細節(jié)，再經(jīng)大腦一加工，成了，我活在2016年。我歪歪扭扭地站起來，向他揮揮手，“不可能的，你肯定是弄錯了什么?！?/p>

“你喝多了?！?/p>

“不，不，我沒有?！蔽胰滩蛔∮置秃攘艘槐６叺穆曇裟：中鷩?，變得毫無意義，眼中的事物扭動起來。“是你喝多了說胡話，我還好?！?/p>

“我真沒喝多，不信你數(shù)數(shù)我喝了多少杯?！?/p>

我低頭看向桌面，幾乎滿滿的全是杯子，我伸出手指，一個一個地數(shù)。四十六杯！我喝了四杯！他絕對不可能喝了這么多，不然就是這個人太能喝，不然就是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我看見的是幽靈，不然就是我真的喝多了。

在兩人的沉默中，他悠悠地又拿起一杯，一飲而盡，高聲說道，“你知道為什么我喝了四十多杯，還說我自己沒喝醉嗎？因為我真沒喝醉。一年前，兩年前，三年前的今天，我都在這里度過。三年前的今天，我跟我的朋友一起跨年，而我那天一滴酒沒喝！”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p>

模糊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我不由得跌坐在椅子上，因為三年前沒有喝醉，所以今天怎么喝也不會醉。他端著酒杯獨自酌飲，望著窗外獨自飄落的雪花，安靜得仿佛與這個世界并無關(guān)系。

人們來來去去，唯獨他留在原地，與世界無關(guān)，也與未來無關(guān)，朦朧之中我不敢喊他，也不敢碰他，生怕進入了他的時間線，也被留在原地。

想起2018年還未完成的計劃，剛剛分手的戀情，領(lǐng)導讓我年初調(diào)換工作的安排，還有那么多個毫無進展，平凡到?jīng)]有分別的日日夜夜，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要，難道今天就是新圓環(huán)的起點，難道我也失去了未來？

暈眩與惶恐中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溫熱的淚水順著手掌和臉頰間流下。這時卻有一只手將我拽離了黑暗。

“別哭了?！?/p>

我慢慢地停下了哭泣，順著穿越酒杯上方的手臂，我竟然看見了他的臉上帶著一點點笑容。

他的笑容逐漸消失，皺起了眉頭，“你知道嗎，在和你說這些事的時候，我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既然每年我的人生狀態(tài)都會重置回2016，而且我做出的事，接觸的人，能順著它們自己的時間線繼續(xù)下去，那我是不是應該盡情地嘗試下，我到底能在這一年里走多遠。我打算今年真正的挑戰(zhàn)一下自己，好好工作，認真戀愛。”他頓了頓，“甚至做些好事，捐捐款，種種樹也行。也許我自己的小小努力，或者說，我對這個世界施加的小小影響，能夠積累出足夠大的改變，最終幫助到我，幫我打破這個圓環(huán)，讓我越過某個壁壘，或者說滑出這個漩渦也說不定?！?/p>

他用手比畫著翻越高墻的動作，而我只能用僅存的一些思緒考慮著他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嗯”的聲音。

“我覺得，可能被困住的人不止我自己?！彼h(huán)顧四周，看著酒吧中的人群，“你也知道，人生沒有進展的人也有很多，我估計他們也被困在了某一年中，甚至是某幾年中，只有他們的人生回到了最初的瞬間他們才會發(fā)現(xiàn)。這也許是個隱秘的事實，每個人的時間線都很復雜，有的人的時間線如同陽關(guān)大道，一帆風順，有的人的時間線千回百轉(zhuǎ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在原點。但我相信一個人的時間線不會一直停留在某個時間點，總有一天它還會繼續(xù)前進，繼續(xù)流動下去。可能，這就是所謂的成長吧?！?/p>

“可是，據(jù)我所知，有些人真的一輩子一事無成?！?/p>

“也許，他們并不是一事無成，他們只是些一直被困在時間環(huán)中的倒霉蛋吧?！彼嬲沽嗣碱^，端起酒杯，笑容又回到了臉上，“敬時間?！?/p>

在沉默的空氣與歡鬧的氛圍中，桌子對面的人也舉起了酒杯，“敬時間。”兩杯相撞碰出的烈酒就像窗外的雪花一樣晶瑩。

【責任編輯：遲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