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今

“今夜，讓我們一起來讀島?！比褐髻赓庖宦曊泻?，瞬間，整個微信群歡騰起來，各種表情此起彼伏，群友們用各自的方式歡迎今天的島嶼分享者出場。

一

這是我們的讀島時間，每周兩次。

世界各地的島嶼，隨著群友的文字、圖片、視頻，在潮水的簇擁下來到我們眼前。一座座島嶼，似乎都長著相似的外貌，都是被無法翻越的海水圍墻困住的一塊陸地，都是聳立在茫茫海水之中的一座島礁，都有藍天碧海沙鷗翱翔的美景。它們與大陸遙遙相望，它們代表孤立、隔絕、超脫、困厄、局促，卻又不甘于湮沒的堅守與倔強。

但它們又是如此不同，有的面積很大，人口眾多，一個島就是一個國；有的很小很小，潮水漲落就會決定這座島是否肉眼可見。

在這個群里，我們與各種各樣的島嶼相遇，它們在海天相接處迎接我訝異的打量，它們可能是我永遠到不了的詩與遠方。這個群里有個響亮的口號，叫作“用島嶼連接世界”。

這是個有趣的群，群名叫作“青年海島考察計劃”，邀請我入群的是一名叫李杰的舟山青年，這個群是他和另一名叫余楊的青年最早創(chuàng)辦的。

二

在上海舉辦的一個海洋論壇上，我第一次認識了李杰。那天，他作為主講嘉賓之一，身著白色襯衫站在大屏幕前，神采飛揚，侃侃而談，講述一群海島青年關(guān)于海洋、關(guān)于島嶼的思考。屏幕上用一大片蔚藍的海洋做背景，把他映襯得像一朵白色的浪花。在他的講述中，我第一次知道了“青年海島考察計劃”這樣一個公益組織，他們對于海島的探索激發(fā)了我的興趣，他們對海島的保護意識讓我心生敬佩。

論壇間歇，我和李杰閑聊。李杰告訴我，他出生于懸山島，那是舟山群島中一座寂寂無名的小島。小時候，島嶼就是他的全世界，他到過最遠的地方是懸山島附近的四個島。在潮漲潮落中，他漸漸長大，離開海島，考上大學(xué)，來到上海工作。時隔多年，他依然記得他初到上海時對城市的印象——陌生、隔閡、新鮮、好奇。他用來自海島的眼睛觀察著城市，城市也用新奇的眼睛打量著他。李杰說，大城市的人一聽我來自海島，都特別好奇，有人以為我們開門就能看到海，一腳就能把球踢到海里去。也有人向他打聽海島人的飲食習(xí)慣，是不是一日三餐只吃海鮮？他告訴他們，其實舟山的很多島上也種植稻米、蔬菜、果樹，聞?wù)叱３髀冻霾豢伤甲h的神情。海島與陸地之間的隔閡，不僅僅是海水的阻隔，更是觀念和認識的偏差。在城市打拼多年，海島漸漸成了他的故鄉(xiāng)，但離開愈久，對海島的眷戀卻愈來愈深。他很想為家鄉(xiāng)做點什么，讓更多人了解舟山，了解舟山群島，那是他蔚藍色的使命。他辭去了大城市里的工作，回到了舟山。

三

蔚藍色的使命，也召喚著另一名青年，他叫余楊。余楊不是本地人，他是被愛情牽引到舟山的。在他的城市，他邂逅了一位美麗的舟山姑娘，姑娘后來成了他的妻子。當(dāng)他第一次追隨姑娘來到海島時，他大口呼吸著撲面而來的海洋氣息，深深地陶醉了。他聽到血液像海浪一樣在身體里奔涌，他聽到自由的海風(fēng)在身體里激蕩。

他愛上了這座島城，決定在此長居。

他喜歡在海鳥的鳴叫聲中醒來，喜歡和妻子一起沿著清晨的環(huán)島公路跑步，喜歡和妻子依偎在黃昏的礁石上看落日，喜歡在海浪的拍擊聲中沉入夢鄉(xiāng)。日子在潮起潮落中前行，島城的生活詩意而美好。

2013年，一個偶然的機緣，他看到了海洋生物學(xué)家格雷格·斯通題為《拯救海洋，一次保護一個島》的講座視頻，斯通博士講述了自己在太平洋上的基里巴斯共和國創(chuàng)建海洋保護區(qū)的故事。余楊看后陷入了深思，眼前的東海與太平洋的海水連成了一片，那個世界上最大的保護區(qū)讓他大為震撼。

他覺得自己也是負有藍色使命的人，他很想為舟山為海島做點什么。

四

兩個負有藍色使命的人相遇了，于是集合了更多志同道合的年輕人，也就有了“青年海島考察計劃”這個公益組織。愿意加入這個組織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最多時有一百多人。

起初，他們并不知道該如何實施自己的考察計劃，用最原始的走島方式去靠近一座座島嶼。

舟山有1390座島嶼，其中只有140個海島上有人居住，更多的島嶼，是不為人知的無名島。即便是舟山本地青年，除了自己生活過的島嶼，他們對其他島嶼也知之甚少。與越來越多的農(nóng)家子弟正在離開土地走向城市一樣，越來越多的漁家子弟也正在離開海島走向城市。即便留在家鄉(xiāng)的年輕人，也很少有人純粹靠打魚為生，而那些祖祖輩輩代代相傳的漁家文化正在日漸式微。再過若干年，那些他們小時候日日相伴的漁具大概只能到博物館去看了。

在島上，一名年近八旬的老漁民正坐在樹下修補漁網(wǎng)，看到一群年輕人前來攀談，頓時高興起來，滔滔不絕地講起了陳年往事。也許，島上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這么多年輕人了；也或許，很久沒人聽他講那些過去的事了。那些海里覓食、風(fēng)里遇險、浪里逃生的經(jīng)歷，在他們是刻骨銘心的生死歷險，而在隔代的年輕人聽來，或許只是一個驚險的故事。若干年后，這雙顫抖的手再也無法觸摸漁網(wǎng)，再也無人前來傾聽老人的過往經(jīng)歷，那么，這些來自風(fēng)里浪里的故事最終也將在風(fēng)里浪里漸漸湮沒。

在島上，他們也看到東倒西歪殘破不堪的屋舍，雜草叢生的田園。那些曾經(jīng)庇護過海島居民的家園，如今人去屋空，荒涼蕭瑟，有些甚至成了野生動物的樂園。當(dāng)年漁獲滿艙、漁歌唱和的場景如今還能去哪里尋覓？

當(dāng)然，重新踏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島嶼，他們也欣喜地看到了嶄新的變化。面積僅為西湖三分之一的白沙島，如今成了名聞遐邇的海釣主題島，小島上“漁家樂”星羅棋布，大大小小開了20余家。一到周末，游客從城里趕來，聽海，吃海鮮。2007年之前，每年的游客僅為1000人，如今已增至8萬余人。海島和“漁家樂”的主人一起，欣喜而忙碌地迎接來自遠方的客人，接納他們對大海的朝拜，也默許他們向大海的索取。向住海島生活的游人有了詩意的寄托，面色黧黑的捕魚漢子有了新的營生，海島以另一種形式煥發(fā)了生機。這，也許可以成為島嶼經(jīng)濟的一個重要來源。

他們先后走過了十多個島嶼，一個島就像一個人，有不同的長相形貌、性格特征，有不同的經(jīng)歷過往，也有不同的命運和前景。他們在一次次島嶼考察中收獲驚喜，也試著從歷史保護、教育、經(jīng)濟、旅游等方面去思考島嶼的未來。

漸漸地，他們理清了自己身負的藍色使命——用自己的方式與視角，觀察海島與海洋的生態(tài)現(xiàn)狀，進行海洋經(jīng)濟與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探討，從而重新發(fā)現(xiàn)舟山，用島嶼連接世界。

五

在杭州讀研的舟山女孩兮兮性格活潑，笑容溫暖，看見她總會讓人想起海上日出時的第一道霞光。她的加盟讓 “青年海島考察計劃”這個團隊有了新的凝聚力和活力。余楊和李杰對兮兮委以重任，把“青年海島考察計劃”微信群群主一職讓給了兮兮。

兮兮群主上任伊始，群里就有了新氣象。她想了一個很好的主意——組織大家讀島，每周安排兩次讀島時間，每次由一名群友分享一座島嶼，形式可以是文字、圖片，也可以是視頻。她的提議得到了群友們的積極響應(yīng)。兮兮說，萌生讀島的念頭是因為德國女作家朱迪斯·莎蘭斯基的一本書——《島嶼書》，以及余楊、李杰他們“用島嶼連接世界”的念想。

我把《島嶼書》找來看，獲得了很多新鮮的閱讀感受。朱迪斯·莎蘭斯基是德國女作家，她的《島嶼書》曾被評為2009年世界最美圖書、2010美國國家公共電臺至愛圖書，她用精湛的繪圖工藝和引人入勝的文字，描述了五十多座我們未曾到訪也永不能游歷的遙遠孤島，完美呈現(xiàn)地理、文學(xué)與藝術(shù)之美。從北冰洋的孤獨島到魯?shù)婪驆u，從印度洋的圣保羅島到特羅姆蘭島，從南冰洋的欺騙島到彼得一世島，展現(xiàn)了被遺棄到自生自滅的奴隸、夢想破碎的探險家、燈塔守衛(wèi)自立為王、理想主義者建立微型社會等一個個故事。島嶼是一個劇場式的空間，現(xiàn)實被架空，幻想照進現(xiàn)實。正如她在封面上寫的那樣：“天堂是島，地獄也是。每個孤獨的島嶼，以及每一個孤獨的故事。” 島嶼無疑是刺激旅行的終點與不可靠的樂園。

群友們相互交流著對《島嶼書》的閱讀感受，也試著像朱迪斯那樣發(fā)現(xiàn)每個島嶼的與眾不同之處。

舟山本地青年分享得最多的還是舟山群島中的島嶼。通過他們的分享，我知道了舟山群島中的東極島、黃龍島、枸杞島、葫蘆島、冊子島、白沙島、柴山島、長白島等等。

那些島嶼，有些是他們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2001年前后，舟山推行“小島遷、大島建”政策，一些面積小于1平方公里、人口不足1000人的小島漁村，撤銷了原有的鄉(xiāng)、村建制，居民逐漸遷往陸地或者大島居住。雖然說故土難離，但生活在小島上，畢竟飲水、就醫(yī)、子女教育諸多不便，遷徙便成了大多數(shù)島民的選擇。也有一些人，尤其是老人，選擇堅守本島，直至終老。十多年以后，這些小島日漸蕭條，成了“老人島”“無人島”，人煙荒蕪，雜草叢生。

透過時光的面紗，曾經(jīng)因為生存空間狹小、生活諸多不便的小島，如今成了他們詩意的故園。小伙伴們在介紹自己生活過的小島時，常常帶著淡淡的鄉(xiāng)愁。一位小伙伴說：“我懷念小時候和小伙伴春天踏青、挖野菜、摘野果，夏天乘涼、游泳、吃西瓜，秋天掃落葉、偷橘子，冬天烤番薯、煨年糕、砸冰的情景。我愛我的故鄉(xiāng)葫蘆島，我不想十年、二十年后這里成為一座荒島?！?/p>

在兮兮的動員下，我也分享了一座島嶼——太平洋島國瓦努阿圖。2008年，在上海世博會太平洋聯(lián)合館，我與瓦努阿圖不期而遇，這個美麗的島國，連同那年夏夜的風(fēng)，都是深藏在我心中的美好記憶。那些珍珠一樣散落在太平洋里的島嶼，美得像童話，像仙境。

不久，兮兮給我寄來了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珍藏的島嶼。在沒有盡頭的球狀大地上，每一點都可以是中心。”

六

更有價值的讀島分享，是把那些遙遠的島嶼介紹給大家的同時，也給大家?guī)硭伎己蛦⒌稀?/p>

遠在德國工作的舟山青年徐銘澤在群里分享了位于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北海淺灘公園的小島佩爾沃姆島。那時，他剛剛結(jié)束了一次保護世界自然遺產(chǎn)的生態(tài)之旅。

遙遠而陌生的佩爾沃姆島跟隨著徐銘澤的文字、圖片和視頻，成為我們的一個新的島嶼朋友。那里，除了沙灘、海浪，還有一條1.7公里長的人工堤壩，堤壩既可以用來防止洪水侵襲，也為附近的鳥類和海洋生物提供豐富多樣的生存環(huán)境和棲息空間，同時也避開了島嶼沿岸的棲息空間，將人類和來往船只對沿岸生物的影響降到最低。也許，不久的將來，火烈鳥也會成為島上的居民。

島上使用的是“太陽能+風(fēng)能”混合清潔能源，非常值得舟山借鑒。徐銘澤說：“德國政府努力提供政策支持清潔能源市場化。二十年前，島嶼作為清潔能源試驗田為德國清潔能源的全面開放積累了經(jīng)驗，現(xiàn)在島上進行的智能電網(wǎng)項目也將有效提升電網(wǎng)運用效率，節(jié)約能耗，控制污染。舟山群島擁有豐厚的海洋資源，下一個二十年，能源體系將會是什么樣呢？”

讀島的同時，還有一些群員以自己理解的方式去實踐海洋保護理念，比如舟山小伙何力，在短短三年間發(fā)動近萬人參與凈灘活動，保護21個島嶼50余個海灘，清理160余噸海洋垃圾，并在當(dāng)?shù)亟⒘?個海洋環(huán)保志愿者驛站，摸索“鏈接島嶼力量，關(guān)注身邊海洋”為核心的海洋環(huán)保長效機制。

兮兮說，青年海島計劃從一開始就被定位為長期行為。它的關(guān)鍵詞除了公益，還有創(chuàng)變和生活，尋到這里的人都有一顆好奇心，聚在這里的我們像一個能量場，每個人都散發(fā)自己的能量在各自的領(lǐng)域探索努力，然后共享經(jīng)驗。我們想讓海島變得更好，但我們可不是超級英雄，能驚天動地，我們可以將各自探索到的美好匯聚，然后就成了我們想要的島嶼的樣子。

這些舟山青年做的這一切，大海都知道，未來也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