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曾國藩與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是道光十八年的進士同年。李瀚章、李鴻章兄弟以年家子的身份一早就拜在曾國藩門下,學習制舉文,彼此誼同師徒。22歲中舉人,25歲殿試二甲第三十九名成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李鴻章的仕途一開始就平坦如砥。他曾說:“吾愿得玻璃大廳事七間,明窗四啟,治事其中?!边@種待遇唯封疆大吏才有,李鴻章立此宏愿,起初被人視為“大言欺世”,他一笑置之。有志者事竟成,被人低估反增趣味。
咸豐三年春,李鴻章應安徽團練大臣呂賢基之邀,入其幕府,參贊戎機,成功地實現(xiàn)了書生領兵的角色轉(zhuǎn)型。同年十月,曾國藩致書江忠源,特意向他推薦了李鴻章,贊為“大有用之才”,看得極準。六年后,李鴻章前往江西拜訪曾國藩,住了一個月,始終不見恩師有何差遣,于是他委托同年陳鼐去探“河風”。曾國藩對陳鼐說:“少荃是翰林,志大才高,這里局面狹窄,恐怕像他這樣的艨艟巨艦不是潺潺淺瀨所能容納的?!标愗净卮鸬溃骸吧佘醵嘟?jīng)磨折,已經(jīng)遠不是前些年那樣意氣用事了,老師何不試試他的身手?”曾國藩欣然同意。此后李鴻章成為了湘軍統(tǒng)帥曾國藩的幕僚,充任首席文案。曾國藩和胡林翼均激賞李鴻章的堂堂儀表和槃槃才干,一致認定他是一員頂呱呱的帥才,必定能建立奇勛,匡救亂世。
高起點,強身段,好平臺,一個人要獲得巨大的成功,擁有這些優(yōu)越的外部條件,實屬福大命好。李鴻章就是這樣的幸運兒,但他在邁向成功的路上也并非全無波折。
咸豐十年八月下旬,湘軍將領李元度不聽從帥府發(fā)出的堅守之令,擅自出城迎戰(zhàn)太平軍,一戰(zhàn)即潰,徽州易手,他卻拍屁股一走了之。曾國藩“惱怒殊甚”,深惡而痛絕。湘軍大本營受困于安徽祁門,形勢孤危,曾國藩的日子過得相當艱窘。此時吃到這種窩囊敗仗,無異于雪上加霜。震怒之余,曾國藩決定劾罷李元度。李鴻章則認為勝敗乃兵家常事,眼下士氣低迷,軍心渙散,對于戰(zhàn)敗失利的將領,大本營應該特加原宥,不宜重懲嚴劾。師徒二人各執(zhí)一詞,意見相左。李鴻章毅然辭職而去,曾國藩正在氣頭上,撂下硬梆梆的四個字:“聽君之便!”咸豐十一年春夏之交,曾國藩將大本營移至東流,他聽從郭嵩燾的勸解,寫信給李鴻章,“如無穆生醴酒之嫌,則請臺旆速來相助為理”,李鴻章聽到老師的召喚,二話不說,欣然應命。六月初六日,李鴻章乘船從江西來,抵達東流湘軍大營,師生重逢的第一天,就暢談到夜間二更末。當晚,曾國藩的情緒過于興奮,居然有點輕度失眠。
同治元年,曾國藩第二次劾罷重獲起用的李元度,御史追論前罪,左宗棠也表態(tài)贊同,因此李元度受到極重的處分。李鴻章對老友依舊不離不棄,為此再施援手,聯(lián)合江西巡撫沈葆楨合奏,為李元度緩頰乞恩,這才使后者以革職了事。李鴻章重袍澤之誼,于大是大非不茍同,甚至做到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程度,實屬不易。曾國藩素來目光犀利,心胸開闊,別具鑒人識人的智慧,對李鴻章的優(yōu)點看得分明,心底也是暗暗激賞的。后來,李鴻章為留用部將黃翼升,再次與曾國藩頻繁拉鋸,他持理而自信,就是在恩師面前,也不肯退讓半步,所幸曾老師度量如海大,心下倒也沒存絲毫芥蒂。
不少名士聚集在曾國藩的幕府中談龍刻鳳,個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然而臨到大是大非,只有李鴻章敢押上個人前程的大賭注去跟恩師據(jù)理力爭,曾國藩欣賞的就是這種獨立不懼的剛性人格。
咸豐十一年,曾國藩讓李鴻章前往安徽舒城、廬州一帶招募勇丁,名曰淮勇,另撥湘勇二三營給他,令淮勇效法湘勇的營制營規(guī),加以精編苦練。數(shù)月后,曾國藩擬將這支新軍派駐鎮(zhèn)江,與馮子材將軍合守軍事要地,徐圖救援上海。然而戰(zhàn)局急轉(zhuǎn)直下,上海遭到李秀成大軍的日夜圍攻,雖然洋人組團參戰(zhàn),洋槍洋炮也占據(jù)明顯的武器優(yōu)勢,無奈敵方采用人海戰(zhàn)術,洶洶不絕,形勢日益吃緊。上海是洋稅征收額最高的地方,是湘、淮兩軍兵餉的重要來源,非保不可。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曾國藩第一時間想到了老九,曾國荃已端掉安慶,立下奇功,威名赫赫,派他援滬,必人人贊成??墒?,曾老九卻回絕這趟美差。曾國荃攻克安慶后聲譽鵲起,信心爆棚,他滿腦子里裝的全是金陵,要立下這個首功,他回湖南招募新勇十二營,目的就是這個。上海雖是座好碼頭,相比金陵則遜色不少,他生怕自己稍稍遲疑,別人就會捷足先登。
同治元年春,曾國藩決定在幕府中選拔賢俊,向朝廷保舉一人署理江蘇巡撫。私底下他征求幕友的建議,歐陽兆熊屈指點數(shù)帥府人才,專為李鴻章關說,夸贊他“才氣無雙,堪勝此任”,其筆記《水窗春囈》中記錄了曾國藩的原聲感嘆:“此君難與共患難耳!”這么說,曾大帥還記著李鴻章負氣離開祁門那茬子舊事,未免言重了些許。師生意見偶有不合,鬧個別扭,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據(jù)說,當初曾國藩屬意的頭號人選是李榕,但他尚未向外界透露。李鴻章竟不避嫌疑,自告奮勇,挺身出列,表態(tài)“愿為老師分憂”,此言一出,四座為之大驚。李鴻章毛遂自薦,被某些畏首畏尾的儒生懷疑為急功近利,誅心之論信手拈來:“李少荃分憂是假,謀官是實?!笔獠恢?,曾國藩是冰鑒,相人很少走眼,李榕固然不錯,李鴻章更好,他勇于任事,氣性剛強,多謀善斷,曾公給他的評語是“勁氣內(nèi)斂,才大心細”。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倘若李鴻章徒有尖筍腦殼而無頂上功夫,曾師傅才不會冒偌大風險保薦他去主持關系東南全局安危的江蘇軍政。須知,蘇州是太平天囯忠王李秀成盤踞的老巢,這個超級馬蜂窩可不是一根綿軟竹竿能捅翻的,弄不好,純粹送肉上砧板。
應該說,曾國藩待李鴻章如嫡親子侄。程學啟智能雙全,那么能打的將領,曾國荃不肯割讓,曾國藩硬是將他撥給了李鴻章。及至同治三年三月十日,程學啟攻打嘉興時身受重傷,其后不治身亡。曾國荃若有程學啟做副手,金陵城可能早就拿下了。
咸豐十一年冬,上海紳商憂心如焚,急派錢鼎銘到安慶求援,答應贊助湘軍二十萬兩餉銀。錢鼎銘征得曾國藩的同意,共花費18萬兩白銀巨資,用輪船組成船隊將數(shù)千淮勇運往滬埠。李鴻章奉令出兵上海,這步棋行得穩(wěn)當切實,效用極佳,他獲得了核心地盤、先進的裝備和雄厚的財力,自然也就獲得了更開闊的上升空間?;窜姵踔翜?,衣裝樸陋,被洋人嘲笑為“乞丐軍”。李鴻章說:“軍貴能戰(zhàn),非徒飾觀美。迨吾一試,笑未晚也。”幾場硬仗打下來,淮軍驍勇善戰(zhàn),程學啟將材出色,洋人也就刮目相看了。
同治元年四月二十日,曾國藩回復李鴻章,教他如何領兵。李鴻章初署江蘇巡撫,曾國藩認為他宜學胡林翼初任湖北巡撫、左宗棠初任浙江巡撫時的規(guī)模,以他們?yōu)闃藯U,不宜學王有齡初任浙江巡撫、薛煥初任江蘇巡撫時的規(guī)模,胡、左多血性,王、薛多官氣。領兵的要點是常與將士形影不離,臥薪嘗膽,以誠意真情與之相處,要踏實,不虛浮。曾國藩希望李鴻章胸懷大志,將淮軍練成勁旅,將來用它剿滅捻匪,平定中原,數(shù)年后,李鴻章果然實現(xiàn)了恩師定下的這個大目標。
李鴻章署理江蘇巡撫,可謂勝任愉快,不到一年即補實缺。同治元年十二月下旬,曾國藩收到李鴻章協(xié)餉七萬兩白銀,回信時心情不錯,調(diào)侃道:“又蒙惠解協(xié)餉,以四萬濟安慶各軍,以三萬濟無、廬九營。女富則肥及外家,葉盛則糞及本根?!痹钜患矣H,誠非虛言?;窜娺B戰(zhàn)連捷,打出了名堂,樹立了聲威,收復蘇州乃是大功一件,及時掃清外圍,對左宗棠收復杭州、曾國荃收復金陵,乃至對整個東南戰(zhàn)局的大逆轉(zhuǎn),都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同治二年八月中旬,曾國藩致書陳鼐,關心李鴻章的健康,要陳鼐勸李鴻章愛惜身體,作長遠考慮。當年,能打的將領多,身子骨強健的卻沒幾個,李鴻章41歲,算年富力強的了。曾公比李鴻章大12歲,兩人的屬相相同,生肖都屬羊,民間諺語說“男人屬羊,黃金堆屋梁”,不知其依據(jù)何在。曾公統(tǒng)領湘軍多年,欠餉最愁人,“黃金堆屋梁”之類的美事就沒碰見過。李鴻章日后斂財有術,倒是差不離。
淮軍收復蘇州城,不敢有絲毫懈怠,降兵降將30萬,隨時都有可能嘩變。李鴻章當機立斷,令大將程學啟設下伏兵,借宴會之名,殺掉已簽訂城下之盟的太平天囯八位降王。李鴻章背盟毀約,常勝軍首領戈登(談判時,戈登出面擔保降王、天將性命無憂)與他鬧翻了臉,拎著洋槍要找他算賬。殺降背信,絕非義舉,曾國藩卻稱贊李鴻章“眼明手辣”,認為他處理危機可得滿分。戈登受西方文明熏陶長大,對于東方世界的實用主義絕對無法理解,更別說包容,中西文化的沖突在這個節(jié)點上表現(xiàn)得彰明較著。曾國藩以李鴻章為上駟,押下重注,次次都贏得頭彩和滿堂紅,想必心里頭全是伯樂發(fā)現(xiàn)千里馬的成就感。
李鴻章拿下了蘇州,在東南戰(zhàn)場的側面打開了一個大缺口,這對湘軍圍攻金陵有百利無一害。曾氏兄弟最緊張的是朝廷命令李鴻章來金陵助剿,搶去一半甚至一大半功勞。雖說曾李一家,在功利面前,還是會有親疏之別,有遠近之分。李鴻章真是好門生,不僅不到金陵來搶功,而且解送九萬餉銀,給湘軍輸血,指名由鮑超接收,曾國藩“飛咨止之”,全部撥給了金陵大營,使之“貧兒暴富”,以撫慰曾國荃擔驚受嚇的心靈。
曾國藩為了保障曾國荃及其將士取得金陵全功,先是派鮑超率霆軍聯(lián)合湘軍水師攻打九洑洲,后又派鮑超率霆軍馳援江西,未能參與攻城之戰(zhàn)。其用心可謂良苦,但痕跡已露,“天下以是議曾氏之私也”。其實,此功并非鐵定能得,尤其是初始階段,高風險與高收益直接掛鉤,一口咬定曾公自私,并不公允。蘇州、杭州被淮軍、楚軍先后拿下后,大局漸趨明朗,金陵城被圍攻兩年后也已搖搖欲墜,大功垂成之際,曾公動了私心,欲助九弟保住全功,不愿他人染指,倒也是人之常情。
同治三年五月初八日,李鴻章致書曾國荃,把話挑明了說,全都是老九愛聽的:九爺你攻打金陵兩年多了,眼看金丹只差一爐火就能煉成,我李鴻章若精心挑選這個時點來搶奪勝利果實,不合江湖道義??!禁臠不容旁人染指,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道理和利害關系,我心里清楚得很。九爺你只管專心干你的活,我不會來討你的嫌。
李鴻章收復常州后,稱病返回蘇州,奏報丹陽克復時,折尾聲明,“金陵不日可克”,弦外之音是,淮軍不掠人之美。李鴻章此折頗具技巧,趙烈文在日記中表述了自己的理解:“明以此間不愿會攻之意入奏,而冷眼覷定,不至此間地道無成,急迫求助之時,不來會攻。”此意,曾氏兄弟自然心領。趙烈文還揭示了李鴻章與左宗棠的矛盾,淮軍肅清江蘇邊境時,順便攻打浙江嘉興。從軍事的角度來講,淮軍不得嘉興,則蘇州東面不夠穩(wěn)固。起初,敵軍欲降,李鴻章與左宗棠商量辦法,左宗棠不愿功勞全歸入淮軍的賬簿,楚軍繼續(xù)施壓。最終,李鴻章還是攻克了嘉興城,為此折損了王牌將領程學啟,有點得不償失。左宗棠平定浙江時,曾派兵入廣東加固嶺防,但那不是越境作戰(zhàn),因此他對淮軍所為深致不滿,即有“金丹將成,必有魔嫚”之言傳出,左、李二人之間的梁子從此結下。左宗棠屢言蘇、皖余賊竄入浙江,也是一種連消帶打的回應。既然李鴻章好心好意去嘉興幫忙,犯下了越境搶功之嫌,得罪了關系疏遠的左宗棠,他豈會再度興沖沖地跑到金陵幫忙,得罪與自己關系親近的曾氏兄弟?
這年五月十四日,曾國藩接到寄諭,也是令李鴻章親赴金陵會剿。二十二日,曾國藩與曾國荃、彭玉麟會奏,在奏折中索性挑開明說,欲迎還拒之意一目了然。此折邏輯嚴密,意思周詳,任何一方都能理解和接受。即便如此,朝廷還是堅持原議,要李鴻章派淮軍會剿金陵,早一天端掉發(fā)賊老巢,兩宮皇太后、皇上就能早一天睡上安穩(wěn)覺。六月初十日,曾國藩告訴老九:“觀少泉屢次奏咨信函,似始終不欲來攻金陵。若深知弟軍千辛萬苦,不欲分此垂成之功者。誠能如此存心,則過人遠矣。”五天后,曾國荃見到李鴻章派人送來的咨文,受朝廷屢次催促,擬于六月十六日派遣劉銘傳、潘鼎新等將領率二十余營來金陵助攻。在龍脖子行營,曾國荃將咨文遞給眾將傳閱,怒吼道:“他人至矣,艱苦二年以與人耶?”眾將齊聲回應:“愿盡死力!”眾心齊,山可移,第二天,龍脖子地道填充的數(shù)百斤炸藥就轟垮了城墻,金陵城被湘軍攻克了,淮軍不用來了。曾李一家的老感情得以保全,沒有受到任何實質(zhì)性的損害。
李鴻章為恩師分憂,關鍵出力在剿捻時。曾國藩砌長墻防守運河、兜剿捻軍于鄂豫皖三省的計劃并未立竿見影,捻軍不僅活動于鄂豫皖三省邊界,還竄擾了陜甘和直隸地區(qū),朝廷對戰(zhàn)局的進展很不滿意。曾國藩這回究竟是選擇一肩硬扛,還是憑“辦大事者,以多選替手為第一義”的先見之明及時抽身?他自有權衡和抉擇。
同治五年三月十六日,曾國藩回復李鴻章:“若淮勇不能平此賊,則天下更有何軍可制此賊?大局豈復堪問!吾二人視剿捻一事,須如李家、曾家之私事一般?!被窜婈犖樽钫淦髯罹?,當仁不讓,成為了剿捻的主力,視公事為私事,這么講,很有說服力,也很暖心窩子。
晚清大臣劉秉璋曾對他的三公子劉聲木講過一番涉及曾李師徒的話,被劉聲木記入了《萇楚齋隨筆·四筆》中,大意是:曾國藩平生才智都在剿平粵匪時用盡了,及至剿捻,已精力不濟,雖勉強布置,皆人人所能見到,無法出奇制勝。沒過多久,他就奉旨交卸欽差大臣關防,仍舊回任兩江總督,心頭之郁悶可想而知。李鴻章是個急性子,派遣一位候補道去曾公的大本營提取印信,他本人并未親自登門。曾國藩自覺受到輕慢,內(nèi)心更加不悅。曾公對劉秉璋說:“我以為須當面交付,以昭慎重,今如此取去,亦省事?!背鋈艘饬系氖牵鴩悬c負氣,一度表態(tài)決不回任,仍要留營效力,或者干脆開缺,回湘鄉(xiāng)老家養(yǎng)病。這樣一來,不僅朝廷為難,而且李鴻章也擺布不開。好在曾公的幕僚們不愿在戰(zhàn)區(qū)吃苦受罪,樂意回兩江督署享福,一條大腿畢竟擰不過數(shù)條胳膊,曾公只好自行打個圓場,對人說:“我是剿捻無功之人!”有人勸他奏明某事,他也說:“我是剿捻無功之人,能向朝廷說話乎?”大家不知底蘊,都認為曾公是謙謙君子,關鍵時刻主動讓賢。
同治六年二月底,曾國藩回復李鴻章,對戰(zhàn)局憂慮之余,筆鋒一轉(zhuǎn),談及家事:“吾兩家門第最盛,近舍弟軍敗名減,仆亦屢掛彈章,寒門有衰替之象;德門值鼎隆之時,亦宜平不忘陂,安不忘危。愿閣下訓飭諸弟,以習勞崇儉為第一義。仆昔年教弟不嚴,近頗悔之?!卑雮€月后,曾國藩回復李鴻章的胞弟李昭慶,也是一番善意的教誨。曾家和李家是當時國內(nèi)的兩大門戶:曾氏兄弟老大是總督,老二是巡撫;李氏兄弟老大是總督,老二是欽差大臣,其他兄弟也是淮軍將領。他們合則雙美,離則兩傷。曾國藩對李氏兄弟說這些話,也是提個醒,等著看曾、李二家塌臺垮樓的觀眾多的是,可不能讓他們?nèi)缭敢詢?。這年六月初二日,曾國藩回復李氏兄弟中的老大李瀚章,鄭重表態(tài):如果李鴻章剿捻真的潑了湯,他決不會袖手旁觀,讓李鴻章一人受過,他會分擔責任。這個表態(tài)看似尋常,其實不易,以當時混沌的局勢來看,攻打太平軍是“一鼓作氣”,剿捻是“再而衰”,倘若不能短期內(nèi)在北方取勝,拖上幾年,國家就可能被拖進大泥沼,深陷其中,難以自拔。曾公的表態(tài)令李氏兄弟安心。
當年,曾國藩決定在兩江境內(nèi)整頓吏治,但現(xiàn)實的難題是,江蘇布政使丁日昌是個浮在水面上的大貪官,“使若輩在位,吏治不江河日下不已”,曾公見及于此,卻并未參劾丁日昌。以理財能力來看,丁日昌是另一副面目的金安清,但他運氣更好,攀上了李鴻章的高枝,倘若曾國藩修理丁日昌,就會往李鴻章的眼睛里揉沙子,往他的飯桌上吐口水,不僅傷感情,還會對剿捻大計產(chǎn)生負面影響。官場只講利害而不講是非,有時曾國藩也跳不出這個怪圈。
同治六年十月初六日,曾國藩回復李鴻章:“來示謂中外倚鄙人為砥柱,仆實視淮軍、閣下為轉(zhuǎn)移?;窜娎?,閣下安,仆則砥柱也;淮軍鈍,閣下危,則仆累卵也?!痹?、李家不僅利益捆綁在一起,就連安危也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唯有兩家共渡難關、共克時艱才是正辦。
同治七年正月初八日,捻軍進至保定西南二十里的大棘店,十天后,進至蠡縣,窺伺涿州,離京城很近了。恰在此時,劉銘傳負氣棄軍而去,受到朝廷詰問,以進兵遲延之過褫去李鴻章雙眼花翎、黃馬褂等。趙烈文感嘆道:“噫!賞功甚薄而責之甚厚,艱危之際,用人當如是耶?”曾國藩日記,同治七年四月二十四日,“是日接奉廷寄。責成李少泉一人剿賊,限一個月,不滅,則重治其罪??似诮速\是明末之弊政。既為大局慮,尤為少泉危,憂系無已”。淮軍屢敗屢潰之后,李鴻章仍然堅持原議,以長墻防守運河,捻軍竄入山東的計劃徹底泡湯。淮軍的最終勝利為曾老師解了愧,掙了臉。當年,李同學剿捻功成,拜協(xié)辦大學士,大家都跑到曾老師府上去道喜。曾國藩致書李鴻章,墨舞筆歌。李鴻章大拜,曾國藩贊賞與欣慰之意溢于言表。當初,曾老師預言這位大弟子“將來建樹非凡,或竟青出于藍,亦未可知”,這才幾年光景,就兌了現(xiàn),成了真,想必曾國藩的成就感非比尋常。
人才鏈環(huán)環(huán)相扣,謀國而忠的人往往能出以唯賢是舉的公心,摒除任人唯親的私念,時時留意人才的選拔,不使高明之士沉淪下僚。曾國藩之后,在晚清政治舞臺上,頭號主角非李鴻章莫屬。這對師徒想千方設萬計修補清王朝那艘行駛在江心的漏船,使之續(xù)航了更遠的距離。然而救急于驚濤駭浪之中,進退無岸,終于計窮力絀,在他們死后,這艘漏船觸礁而沉,天意如此,人謀何及!
同治九年,曾國藩辦理天津教案,身心苦楚。李鴻章接過掃尾工作,讓恩師從那口爛泥潭中脫身而去,這回他運氣超好,法國被普法戰(zhàn)爭拖住了手腳,天津教案得以了結。
曾李誼同一家,確有實據(jù),彼此結為姻親也能說明問題,曾紀澤之長女是李鴻章的侄媳。曾紀澤嫻于洋務,先后出使俄國、英國、法國,皆能折沖樽俎,李鴻章對他“弭兵息民之大功、臨機制變之深略”都是心服口服的。光緒十六年,曾紀澤病逝。同年,曾國荃在兩江總督任上病逝,李鴻章在回復大臣王文韶的信中寫道:“曾忠襄猝以微疾告終,撫事感時,可勝哀惋!……文肅、忠襄,并是故知,公義交情,亦云不負。至論同時之交,相得之深,七載如新,纖毫無間,則忠襄盛德尤過群公。舉目遂無此人,拊膺可為太息。循繹來示,彌嘆擊磬之同心也。”由此可見,李鴻章以曾國藩為師,以曾國荃、曾紀澤叔侄為友,情誼之深,親如一家。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