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道愉
大約在2004年,一位20來歲、打扮入時的日本青年在街上接受電視臺采訪,被問到對優(yōu)衣庫的衣服怎么看時,回答說,“如果是內褲、襪子這類東西的話,也不介意穿穿優(yōu)衣庫的”。換句話說,穿在外面的衣服是不考慮的。在那時,優(yōu)衣庫給人的印象大概是“便宜”“土”“毫無時尚感”和“隨便穿穿還行”。
2005年,優(yōu)衣庫遭遇銷售危機,董事長柳井正乘勢對品牌定位做出調整。而與一般快銷服裝品牌強化“快時尚”的方向背道而馳,優(yōu)衣庫反而更加重視服裝的功能性,以銷售“每個人都需要的服裝”為宗旨,走上了基本款、重實用、去個性化的發(fā)展道路,從而鑄就了這個亞洲第一大服裝集團。
面向40歲上下女性的日本時尚雜志《Marisol》在2018年6月號刊登了一個關于時尚意識的讀者調查,受訪者中2/3家庭年收入在600萬日元(約合38萬人民幣)以上,更有1/3超過1000萬日元(約合64萬人民幣),可以說是收入良好甚至優(yōu)越的階層。當問到是否會買便宜牌子的服裝用于搭配時,80%的受訪者表示“會”,而最常購買的牌子就是優(yōu)衣庫。這個年齡層的消費者既有錢又注重時尚,但她們并不介意有時穿穿優(yōu)衣庫??梢?,近十多年來,日本消費者的意識已經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曾經,大家都覺得服裝是反映自我的重要手段,“和別人不一樣”才能說明自己的個性。但一股小小的逆流已開始漸漸匯入,越來越多人覺得,在這種生活基本面上和大家一樣也無妨。這種想法的濫觴,標志著“第四消費時代”的來臨。
日本消費社會研究專家三浦展在《第四消費時代》一書中特意提到了優(yōu)衣庫的品牌形象在日本不同年齡階層中的變化。根據他的解析,“第一消費時代”是從大正時代起到二戰(zhàn)前(1912年-1941年),西方化的商業(yè)社會逐步形成,人口向大城市流動,都市化建設日新月異,日本開始有電燈、百貨公司、劇院、寫字樓、公寓,街上經常可以看到打扮時尚的“摩登女郎”。西式的生活方式是進步的象征。不過,當時能享受這種消費的僅限于東京、大阪這些城市里的中等以上階層。
“第二消費時代”是從戰(zhàn)后到石油危機(1945年-1974年)。隨著城市化進程在全國推進,日本迎來了大發(fā)展時代,消費上的最大特征就是家用電器開始批量生產,進入尋常百姓家。由于經歷著“從無到有”的轉變,這一代消費者的需求是大眾化、標準化的,廠家只要生產大量產品,無需太多營銷手段就能順利售出。而大家對“好東西”的認識還處于“大就是好”的階段——更大的彩電、更大的車子,擁有比別人更大的商品就更幸福。在這個時代,消費被認為是美德。日本經歷了連續(xù)18年年均經濟增長9.1%的繁榮時代,直到1973年石油危機,次年變成負增長,第二消費時代戛然而止。
“第三消費時代”和“第四消費時代”的更替是交疊的,并無明顯分界。第三消費時代約為1975年-2004年,“第四消費時代”預計是2005年-2034年。第三消費時代是追求個性的時代,人們對標準化、重量不重質的消費觀念嗤之以鼻,希望通過購買特色商品體現與眾不同的自我。據此,廠商也提出了新的營銷策略,比如推崇人人都要自己的電視機,看自己喜歡的節(jié)目,提倡“一人一臺”;不同場合,穿不同的衣服,配不同的手表……通過這種方式,成功激起人們的消費欲望。
比起實用性,大家更講究附加在商品上的感性和附加價值,因此,追求名牌也成為這個時代的重要特征。人們熱衷于購買不同品牌和風格的服裝,因為服裝能幫助人們展現自我,嘗試不同的服裝似乎成為探尋自我的手段。正是因為對自我的探索需求越來越強烈,帶動了個性化消費的熱潮。此時的消費已不只是一種買東西的行為,而寄托了人們想要尋找自我的困惑。因此,在消費社會中,商品變成了支撐一個人自我的基礎,人們先選擇物品,再由這些東西構建起“這就是我”的認識。
第三消費時代也是高度消費時代,在這個時代里,日本實現了二戰(zhàn)以來的夢想:身在日本,享受西方一流國家的物質生活,商品極度豐富,不是生產大量千篇一律的消費品,而是可以輕松選擇最適合自己、最能體現自我的商品。和第二消費時代一樣,這個時代的物質欲望很強。擁有比他人更貴重、更稀有的物品給人以強烈的滿足感,向人炫耀自己擁有這些物品,就能得到大家的羨慕。
然而,越來越強調差異化的消費卻塑造出另一個“心理黑洞”:當你炫耀自己擁有的東西比朋友的更貴、更稀有時,就等于是把他們從自己身邊推遠了一點;當你鄙視品牌A、選擇品牌B時,就是把自己周圍那道無形的墻又筑高了一點。明明身處人群中,卻越來越感受不到自己和他人的連接。結果,越追求“個性”,就越孤獨,因為通過購買商品獲得的“個性”并不是人自身的特點,而僅僅是一種商品定位的思維方式。
在這樣的困惑下,第四消費時代的苗頭出現了。沒有經歷過泡沫經濟的年輕人開始進入社會。在他們成長的歲月里,日本經濟處在一種微溫狀態(tài),瀟灑花錢的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另一方面,托早年高速發(fā)展的福,家里該有的都有了,那種“好想要”的心情比起前一代人大大跌落了。
從技術背景上看,信息社會的發(fā)展也進一步深化。信息這種東西和物質不同,把它封在罐子里、埋在地下藏好,沒有任何意義。只有通過傳播、交換、與他人共享,才能體會到擁有信息的樂趣。由此,人們獲得幸福感的思維方式就發(fā)生了變化——原來,同他人建立關系就是一種快樂。大家開始感到,把大量金錢花在與人攀比的消費上沒有意義,真正難得而有意義的是“美好的時間”;拿錢購買體驗是值得的;比起物質,人與人之間的連接感會帶來更大且持續(xù)的滿足感。
2017年3月,東京銀座中心的一則巨幅廣告,再次把日本人帶回那個劇痛的時刻,上面的文字寫道:
又到了3月11日。距離東日本大地震,已匆匆過了6年……
地震當天,在巖手縣大船渡市觀測到的海嘯高達16.7米。
這樣的巨浪,如果來到這個銀座的中心,正好是這個高度。
在銀座中心看到紅線標出的高度,讓沒有親眼目睹海嘯的都市人切身體會到了大自然的恐怖。這是一則防災減災的廣告,但用來形容日本社會的變化也并無不可。大地震以后,日本人對于什么是重要的東西有了切身感受,在天災面前,有形的物質會在瞬間消逝,這使得人們更加看重人與人之間的連接。這一點幾乎成為社會共識。
但是,千萬不要以為日本的消費市場從此就要走下坡路了。恰恰相反,正因有了物質的極度繁盛,才有可能讓大家去體會物質以上的東西。多虧此前消費社會的高度發(fā)展,帶來那么豐富的商品,當消費者面對無數選擇時,才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不是我想要的?!?/p>
本田直之是一位風格獨特的商界人士,他一年中有半年生活在夏威夷,另有3個月在世界各地旅行,從不同的地域文化中吸取生活智慧。他曾在自己的著作中用北歐的“他山之玉”為日本社會的消費問題“號脈”。他認為,北歐人的幸福指數很高,是因為他們對自己想要什么生活一清二楚。而在日本,因為可供選擇的東西太多了,難免叫人心猿意馬。本田提到,如果不知道追求金錢的目的,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人生就會變成被欲望驅使的盲目奔走,盡管獲得了金錢,也會感到空虛,甚至招來不幸。反之,如果能享受自己真正愿意做的事情,就能體驗到滿足和幸福。歸根結底,“我們并不是在購買商品,而是在通過購買商品來購買幸?!?。
而對于何為幸福,時代又提出了新的見解。和上一輩相比,當下日本年輕人的消費能力降低了,他們不怎么買車,更別提買房了,最多也就買買生活必需品,但生活樂趣反而增加了。誠然,社會貧富分化正在加大,但隨著時代發(fā)展,人們的價值觀也在發(fā)生變化,幸福也將有不同形態(tài)。
總而言之,幸福來自于自由的選擇,這是第四消費時代的核心理念。而自由選擇的真正難點在于,如何在豐富的物質世界中,擁有說出“這才是我想要的”這種判斷力。
在第四消費時代中,必須轉變觀念才能生存。比如,應對老齡化問題。據推算,2035年日本20多歲的年輕人約有1046萬人,而65歲~89歲的老年人將會達到3293萬人,是年輕人的3倍。因此,今后恐怕很難靠年輕人來支撐老年人的生活了。
三浦展提出了一個反其道而行之的設想:讓三個老年人來支撐一個年輕人,這樣是不是就減輕了負擔?比如,年輕人無力支付高額房貸,而很多老年人卻在市中心擁有大房子,一個人孤單地生活著。這樣的老年人可以免費把房子借給年輕人,老奶奶可以給年輕人做做飯,老爺爺可以給年輕人介紹自己的人脈,如果能幫到年輕人,老年人也會很開心。同時,年輕人可以給老年人跑跑腿、買買菜,教他們使用網絡和社交工具。這樣,通過各自力所能及的付出,即使沒有金錢的收益,三老一少之間也能相互解決生活上的不便,獲得生活質量的提高。
以上設想可能給人癡人說夢的印象,但在現實中卻不乏真實例子。有一個學習建筑的女大學生,畢業(yè)后沒有留在東京、大阪,而是選擇去偏僻的島根縣海士町當政府部門的臨時職員。月薪只有12萬日元(約合7700元人民幣),但竟能每月存下10萬日元(約合6400元人民幣)。為什么錢花不掉呢?原來,當地有很多老人家經常拜托她幫忙網購,作為回報,送來了很多食物,蘿卜、柿子、魚類等,足以應對一日三餐,大學生基本無需再買什么食材。而這里的房租每月才3000日元(約合193元人民幣);由于靠近海邊,還可以每天在船上吃現捕的牡蠣。一個月下來,花銷不過2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300元)。
這樣的生活方式,究竟算窮人還是富人?
站在企業(yè)的一邊,今后尋求發(fā)展的方向也將不再局限于物質形態(tài)的產品開發(fā),而是要更多地研究消費者的情感和人際需求。
一些企業(yè)正在摸索試驗方案以及今后需要考慮的策略。例如,日本高速發(fā)展期建造了一批大型住宅區(qū)。在第二消費時代追求“大量”“同質化”的背景下,入住的居民都是差不多同年代的小家庭?,F在,不僅房屋整體老化,入住居民大大減少,且大多是老年人。
東京的多摩平住宅區(qū)進行了社區(qū)改造試驗,對房屋的外觀和戶型做了改造,專門辟出一棟樓作為共享型的大學生宿舍,這樣就為社區(qū)帶來了年輕人,還有不少留學生也在此居住,使得老舊的社區(qū)有了跨文化交流的功能。由于社區(qū)整體氛圍發(fā)生了變化,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愿意搬來,豐富了社區(qū)的居民年齡結構,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老社區(qū)的封閉狀態(tài),帶來了活力。
位于鹿兒島的三越百貨倒閉后,一群設計師利用這個場地規(guī)劃了社區(qū)型購物中心“丸屋花園”。負責社區(qū)設計的山崎亮提出:“百貨店的經營不能光靠餐飲、零售承租來維持,要建成能讓當地各種團體進行各種活動的場所?!币虼?,要做到可以在百貨店里放映小型電影,為輟學兒童開辦免費學堂,舉辦以當地食材為主題的烹飪活動等。其實,在第三消費時代,百貨店就經常舉行活動,但當時都由商店的員工操辦。而現在,丸屋花園把主動權交給了當地的居民和團體。隨著第三消費時代向第四消費時代過渡,居民對社會與商業(yè)的參與也變得越來越成熟了。
在日本,第四消費時代已是進行時,工作方法、賺錢方法乃至生活方式都在發(fā)生轉變。而貫穿了每一個時代的人們對于“何為幸福生活”“如何購買幸?!钡乃伎挤堑粫P炊鴷霈F新的飛躍。此時此刻,身在對岸的我們,正在翹首迎接“消費升級”,第四消費時代對于我們來說,是縹緲的笑談,還是已經發(fā)芽的一顆種子?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