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亨利·戴維·梭羅 著 徐遲 譯
亨利·戴維·梭羅(1817——1862年),美國著名作家、自然主義者、改革家和哲學(xué)家。本文選自作者1854年出版的《瓦爾登湖》,記錄了作者隱居瓦爾登湖畔,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在田園生活中感知自然、重塑自我的奇妙歷程。
徐遲(1914年-1996年),著名詩人、散文家、評論家。代表作有《哥德巴赫猜想》《地質(zhì)之光》《祁連山下》《生命之樹常綠》等作品,為我國報告文學(xué)的繁榮發(fā)展做出了突出貢獻。
掘冰人的大量挖掘,通常使得一個湖沼的冰解凍得早一些;因為即使在寒冷的氣候中,給風吹動了的水波,都能夠消蝕它周圍的冰塊??墒沁@一年,瓦爾登沒有受到這種影響,因為它立刻穿上了新的一層厚冰,來替代那舊的一層。這一個湖,從不像鄰近的那些湖沼的冰化得那樣早,因為它深得多,而且底下并沒有流泉經(jīng)過,來溶化或耗損上面的冰。我從沒有見它在冬天里爆開過;只除了一九五二——一九五三年的冬季,那個冬季給許多湖沼這樣嚴重的一次考驗。它通常在四月一口開凍,比茀靈特湖或美港遲一星期或十天,從北岸,和一些淺水的地方開始,也正是那里先行凍結(jié)起來的。它比附近任何水波更切合時令,指示了季節(jié)的絕對進度,毫不受溫度變幻不定的影響。三月里嚴寒了幾天,便能延遲其他湖沼的開凍日了,但瓦爾登的溫度卻幾乎沒有中斷地在增高。
一八四七年三月六日,一支溫度表插入心,得三十二攝氏度,或冰點,湖岸附近,得三十三攝氏度;同日,在弗靈特湖心,得三十二攝氏度半;離岸十二桿的淺水處,在一英尺厚的冰下面,得三十六攝氏度。后者湖中,淺水深水的溫度相差三攝氏度半,而事實上這一個湖大部分都是淺水,這就可以說明為什么它的化冰日期要比瓦爾登早得多了。那時,最淺水中的冰要比湖心的冰薄上好幾英寸。仲冬,反而是湖心最溫暖,那兒的冰最薄。同樣,夏季里在湖岸附近,涉水而過的人都知道的,靠湖沼的水要溫暖得多,尤其是只三四英寸水的地方,游泳出去遠了一點,深水的水面也比深水深處溫暖得多。而在春天,陽光不僅在溫度逐漸增加的天空與大地上發(fā)揮它的力量,它的熱量還透過了一英尺或一英尺以上的厚冰,在淺水處更從水底反射到上面,使水波溫暖了,并且溶化了冰的下部,同時從上面,陽光更直接地溶化了冰,使它不均勻了,凸起了氣泡,升上又降下,直到后來全部成了蜂窩,到最后一陣春雨,它們?nèi)肯?。冰,好比樹木一樣,也有紋理,當一個冰塊開始溶化,或蜂窩化了,不論它在什么地位,氣泡和水面總是成直角地相連的。在水面下有一塊突出的巖石或木料時,它們上面的冰總要薄得多,往往給反射的熱力所溶解;我聽說,在劍橋曾有過這樣的試驗,在一個淺淺的木制的湖沼中凍冰,用冷空氣在下面流過,使得上下都可以發(fā)生影響,而從水底反射上來的太陽的熱量仍然可以勝過這種影響。當仲冬季節(jié)下了一陣溫暖的雨,溶解了上帶雪的冰,只在湖心留著一塊黑色而堅硬的透明的冰,這就會出現(xiàn)一種腐化的,但更厚的自冰,約一桿或一桿多闊,沿湖岸都是,正是這反射的熱量所形成的。還有是我已經(jīng)說起過的,冰中間的氣泡像凸透鏡一樣從下面起來溶解冰。
這一年四季的現(xiàn)象,每天在湖上變化著,但規(guī)模很小。一般說來,每天早晨,淺水比深水溫暖得更快,可是到底不能溫暖得怎樣,而每天黃昏,它卻也冷得更快,直到早晨。一天正是一年的縮影。夜是冬季,早晨和傍晚是春秋,中午是夏季。冰的爆裂聲和隆隆聲在指示著溫度的變化。一八五〇年二月二十四日,一個寒冷的夜晚過去后,在令人愉快的黎明中,我跑到茀靈特湖去消磨這一天,驚異地發(fā)現(xiàn)我只用斧頭劈了一下冰,便像敲了鑼一樣,聲音延展到好幾桿遠,或者也可以說,好像我打響了一只繃得緊緊的鼓。太陽升起以后大約一個小時,湖感受到斜斜地從山上射下來的陽光的熱力了,開始發(fā)出隆隆的聲響;它伸懶腰,打哈欠,像一個才醒過來的人,鬧聲漸漸越來越響,這樣繼續(xù)了三四個小時。正午是睡午覺的時候,可是快到傍晚的時候,太陽收回它的影響,隆隆聲又響起來了。在正常的天氣中,每天,湖發(fā)射了它的黃昏禮炮,很有定時。只是在正午,裂痕已經(jīng)太多,空氣的彈性也不夠,所以它完全失去了共鳴,魚和麝鼠大約都不會聽到而被震動得呆住的。漁夫們說,“湖的雷鳴”嚇得魚都不敢咬鉤了。湖并不是每晚都打雷的,我也不知道該什么時候期待它的雷鳴,可是,雖然我不能從氣候中感到什么不同,有時還是響起來了。誰想得到這樣大,這樣冷,這樣厚皮的事物,竟然這樣的敏感?然而,它也有它的規(guī)律,它發(fā)出雷聲是要大家服從它,像蓓蕾應(yīng)該在春天萌芽一樣。周身贅疣的大地生機蓬勃。對于大氣的變化,最大的湖也敏感得像管往中的水銀。
吸引我住到森林中來的是我要生活得有閑暇,并有機會看到春天的來臨。最后,湖中的冰開始像蜂房那樣了,我一走上去,后跟都陷進去了。霧,雨,溫暖的太陽慢慢地把雪溶化了;你感覺到白晝已延長得多,我看到我的燃料已不必增添,盡夠過冬,現(xiàn)在已經(jīng)根本不需要生個旺火了。我注意地等待著春天的第一個信號,傾聽著一些飛來鳥雀的偶然的樂音,或有條紋的松鼠的啁啾,因為它的儲藏大約也告罄了吧,我也想看——看土撥鼠如何從它們冬蟄的地方出現(xiàn)。三月十三日,我已經(jīng)聽到青鳥、籬雀和紅翼鶇,冰那時卻還有一英尺厚。因為天氣更溫暖了,它不再給水沖掉,也不像河里的冰那樣地浮動,雖然沿岸半桿闊的地方都已經(jīng)溶化,可是湖心的依然像蜂房一樣,飽和著水,六英寸深的時候,還可以用你的腳穿過去;可是第二天晚上,也許在一陣溫暖的雨和緊跟著的大霧之后,它就全部消失,跟著霧一起走掉,迅速而神秘地給帶走了。有一年,我在湖心散步之后的第五天,它全部消隱了。一八四五年,瓦爾登在四月一日全部開凍;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五日;一九四七年,四月八日;一九五一年,三月二十八日;一九五二年,四月十八日;五三年,三月二十三日;一九五四年,大約在四月七日。
凡有關(guān)于河和湖的開凍,春光之來臨的一切瑣碎事,對我們生活在這樣極端的氣候中的人,都是特別地有趣的。當比較溫和的日子來到的時候,住在河流附近的人,晚間能聽到冰裂開的聲響,驚人的吼聲,像一聲大炮,好像那冰的鎖鏈就此全都斷了,幾天之內(nèi),只見它迅速地消溶。正像鱷魚從泥土中鉆了出來,大地為之震動。有一位老年人,是大自然的精密的觀察家,關(guān)于大自然的一切變幻,似乎他有充分的智慧,好像他還只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大自然給放在造船臺上,而他也幫助過安置它的龍骨似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長了,即使他再活下去,活到瑪土撒拉那樣的年紀,也不會增加多少大自然的知識了。
他告訴我,有一個春季的日子里,他持槍坐上了船,想跟那些野鴨進行競技,——聽到他居然也對大自然的任何變幻表示驚奇,我感到詫異,因為我想他跟大自然之間一定不會有任何秘密了。那時草原上還有冰,可是河里完全沒有了,他毫無阻礙地從他住的薩德伯里地方順流而下,到了美港湖,在那里,他突然發(fā)現(xiàn)大部分還是堅實的冰。這是一個溫和的日子,而還有這樣大體積的冰殘留著,使他非常驚異。因為看不到野鴨,他把船藏在北部,或者說,湖中一個小島的背后,而他自己則躲在南岸的灌木叢中,等待它們。離岸三四桿的地方,冰已經(jīng)都溶化掉了,有著平滑而溫暖的水,水底卻很泥濘,這正是鴨子所喜愛的,所以他想,不久一定會有野鴨飛來。他一動不動地躺臥在那里,大約已有一個小時了,他聽到了一種低沉,似乎很遠的聲音,出奇地偉大而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慢慢地上漲而加強,仿佛它會有一個全宇宙的,令人難忘的音樂尾聲一樣,一種慍郁的激撞聲和吼聲,由他聽來,仿佛一下子大群的飛禽要降落到這里來了,于是他抓住了槍,急忙跳了起來,很是興奮;可是他發(fā)現(xiàn),真是驚奇的事,整整一大塊冰,就在躺臥的時候卻行動起來了,向岸邊流動,而他所聽到的正是它的邊沿摩擦湖岸的粗厲之聲,——起先還比較的溫和,一點一點地咬著,碎落著,可是到后來卻沸騰了,撞到湖岸上,冰花飛濺到相當?shù)母叨?,才又落下而?fù)歸于平靜。
終于,太陽的光線形成了直角,溫暖的風吹散了霧和雨,更溶化了湖岸上的積雪,霧散后的太陽,向著一個褐色和白色相間隔的格子形的風景微笑,而且熏香似的微霧還在繚繞呢。旅行家從一個小島嶼尋路到另一個小島嶼,給一千道淙淙的小溪和小澗的音樂迷住了,在它們的脈管中,冬天的血液暢流,從中逝去。
除了觀察解凍的泥沙流下鐵路線的深溝陡坡的形態(tài)以外,再沒有什么現(xiàn)象更使我喜悅的了,我行路到村中去,總要經(jīng)過那里,這一種形態(tài),不是常常能夠看到像這樣大的規(guī)模的,雖然說,自從鐵路到處興建以來,許多新近暴露在外的鐵路路基都提供了這種合適的材料。那材料是各種粗細不同的細沙,顏色也各不相同,往往還要包含一些泥土。當霜凍到了春天里又重新涌現(xiàn)的時候,甚至還在冬天冰雪未溶將溶的時候呢,沙子就開始流下陡坡了,好像火山的熔巖,有時還穿透了積雪而流了出來,泛濫在以前沒有見過沙子的地方。無數(shù)這樣的小溪流,相互地疊起,交叉,展現(xiàn)出一種混合的產(chǎn)物,一半服從著流水的規(guī)律,另一半又服從著植物的規(guī)律。因為它流下來的時候,那狀態(tài)頗像萌芽發(fā)葉,或藤蔓的蔓生,造成了許多軟漿似的噴射,有時深達一英尺或一英尺以上,你望它們的時候,形態(tài)像一些苔蘚的條裂的、有裂片的、疊蓋的葉狀體;或者,你會想到珊瑚,豹掌,或鳥爪,或人腦,或臟腑,或任何的分泌。這真是一種奇異的滋育,它們的形態(tài)和顏色,或者我們從青銅器上看到過模仿,這種建筑學(xué)的枝葉花簇的裝飾比古代的茛苕葉,菊苣,常春藤,或其他的植物葉更古,更典型;也許,在某種情形之下,會使得將來的地質(zhì)學(xué)家百思不得其解了。這整個深溝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好像這是一個山洞被打開而鐘乳石都暴露在陽光之下。沙子的各種顏色,簡直是豐富,悅目,包含了鐵的各種不同的顏色,棕色的,灰色的,黃色的,紅色的。當那流質(zhì)到了路基腳下的排水溝里,它就平攤開來而成為淺灘,各種溪流已失去了它們的半圓柱形,越來越平坦而廣闊了,如果更濕潤一點,它們就更加混和在一起,直到它們形成了一個幾乎完全平坦的沙地,卻依舊有千變?nèi)f化的、美麗的色調(diào),其中你還能看出原來的植物形態(tài);直到后來,到了水里,變成了沙岸,像一些河口上所見的那樣,這時才失去植物的形態(tài),而變?yōu)闇系椎聂贼圆y。
整個鐵路路基二十英尺到四十英尺高,有時給這種枝葉花簇的裝飾所覆蓋,或者說,這是細沙的裂痕吧,在其一面或兩面都有,長達四分之一英里,這便是一個春日的產(chǎn)品。這些沙泥枝葉的驚人之處,在于突然間就構(gòu)成了。當我在路基的一面,因為太陽是先照射在一面的,看到的是一個毫無生氣的斜面,而另外的一面上,我卻看到了如此華麗的枝葉,它只是一小時的創(chuàng)造,我深深地被感動了,仿佛在一種特別的意義上來說,我是站在這個創(chuàng)造了世界和自己的大藝術(shù)家的畫室中,——跑到他正在繼續(xù)工作的地點去,他在這路基上嬉戲,以過多的精力到處畫下了他的新穎的圖案。我覺得我仿佛和這地球的內(nèi)臟更加接近起來,因為流沙呈葉形體,像動物的心肺一樣。在這沙地上,你看到會出現(xiàn)葉子的形狀。難怪大地表現(xiàn)在外面的形式是葉形了,因為在它內(nèi)部,它也在這個意念之下勞動著。原子已經(jīng)學(xué)習(xí)了這個規(guī)律,而孕育在它里面了。高掛在樹枝上的葉子在這里看到它的原形了。無論在地球或動物身體的內(nèi)部,都有潤濕的,厚厚的葉,這一個字特別適用于肝,肺和脂肪葉〔它的字源,labor,lapsus,是飄流,向下流,或逝去的意思;globus,是1obe(葉),globe(地球)的意思;更可以化出lap(疊蓋),fl ap(扁寬之懸垂物)和許多別的字〕,而在外表上呢,一張干燥的薄薄的leaf(葉子),便是那f音,或V音,都是一個壓縮了的干燥的b音。葉片lobe這個字的輔音是lb,柔和的b音(單葉片的,B是雙葉片的)有流音l陪襯著,推動了它。在地球globe一個字的glb中,g這個喉音用喉部的容量增加了字面意義。鳥雀的羽毛依然是葉形的,只是更干燥,更薄了。這樣,你還可以從土地的粗笨的蠐螬進而看到活潑的,翩躚的蝴蝶。我們這個地球變幻不已,不斷地超越自己,它也在它的軌道上撲扇翅膀。甚至冰也是以精致的晶體葉子來開始的,好像它流進一種模型翻印出來的,而那模型便是印在湖的鏡面上的水草的葉子。整個一棵樹,也不過是一張葉于,而河流是更大的葉子,它的葉質(zhì)是河流中間的大地,鄉(xiāng)鎮(zhèn)和城市是它們的葉腋上的蟲卵。
而當太陽西沉?xí)r,沙停止了流動,一到早晨,這條沙溪卻又開始流動,一個支流一個支流地分成了億萬道川流。也許你可以從這里知道血管是如何形成的,如果你仔細觀察,你可以發(fā)現(xiàn),起初從那溶解體中,有一道軟化的沙流,前面有一個水滴似的頂端,像手指的圓圓的突出部分,緩慢而又盲目地向下找路,直到后來因為太陽升得更高了,它也有了更多的熱力和水分,那流質(zhì)的較大的部分就為了要服從那最呆滯的部分也服從的規(guī)律,和后者分離了,脫穎而出,自己形成了一道彎彎曲曲的渠道或血管,從中你可以看到一個銀色的川流,像閃電般地閃耀,從一段泥沙形成的枝葉,閃到另一段,而又總是不時地給細沙吞沒。神奇的是那些細沙流得既快,又把自己組織得極為完美,利用最好的材料來組成渠道的兩邊。河流的源遠流長正是這樣的一回事。大約骨骼的系統(tǒng)便是水分和硅所形成的,而在更精細的泥土和有機化合物上,便形成了我們的肌肉纖維或纖維細胞。人是什么,還不是一團溶解的泥上?人的手指足趾的頂點只是凝結(jié)了的一滴。
手指和足趾從身體的溶解體中流出,流到了它們的極限。在一個更富生機的環(huán)境之中,誰知道人的身體會擴張和流到如何的程度?手掌,可不也像一張張開的棕桐葉的有葉片和葉脈的嗎?耳朵,不妨想象為一種苔蘚,學(xué)名Umbilicaria,掛在頭的兩側(cè),也有它的葉片似的耳垂或者滴。唇——字源labium,大約是從labor(勞動)化出來的——便是在口腔的上下兩邊疊著懸垂著的。鼻子,很明顯,是一個凝聚了的水滴,或鐘乳石。下巴是更大的一滴了,整個面孔的水滴匯合在這里。面頰是一個斜坡,從眉毛上向山谷降下,廣布在顴骨上。每一張草葉的葉片也是一滴濃厚的在緩緩流動的水滴,或大或??;葉片乃是葉的手指,有多少葉片,便說明它企圖向多少方向流動,如果它有更多的熱量或別種助長的影響,它就流得更加遠了。
這樣看來,這一個小斜坡已圖解了大自然的一切活動的原則。地球的創(chuàng)造者只專利一個葉子的形式。哪一個香波利盎能夠為我們解出這象形文字的意義,使我們終于能翻到新的一葉去呢?這一個現(xiàn)象給我的欣喜,更甚于一個豐饒多產(chǎn)的葡萄園。
真的,性質(zhì)上這是分泌,而肝啊,肺臟啊,腸子啊,多得無底,好像大地的里面給翻了出來,可是這至少說明了大自然是有腸子的,又是人類的母親。這是從地里出來的霜,這是春天。正如神話先于正式的詩歌,它先于青青的春天,先于百花怒放的春天。我知道再沒有一種事物更能蕩滌冬天的霧靄和消化不良的了。它使我相信,大地還在襁褓之中,還在到處伸出它的嬰孩的手指。從那最光禿的額頭上冒出了新的鬈發(fā)。世上沒有一物是無機的。路基上的葉形的圖案,仿佛是鍋爐中的熔滓,說明大自然的內(nèi)部“燒得火旺”。大地不只是已死的歷史的一個片段,地層架地層像一本書的層層疊疊的書頁,主要讓地質(zhì)學(xué)家和考古學(xué)家去研究;大地是活生生的詩歌,像一株樹的樹葉,它先于花朵,先于果實——不是一個化石的地球,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地球;和它一比較,一切動植物的生命都不過寄生在這個偉大的中心生命上。它的劇震可以把我們的殘骸從它們的墳?zāi)怪斜┞冻鰜怼D憧梢园涯愕慕饘偃刍?,把它們鑄成你能鑄成的最美麗的形體來;可是不能像這大地的溶液所形成的圖案那樣使我興奮。還不僅是它,任何制度,都好像放在一個陶器工人手上的一塊黏土,是可塑的啊。
不多久,不僅在這些湖岸上,在每一個小山,平原和每一個洞窟中,都有霜從地里出來了,像一個四足動物從冬眠中醒了過來一樣,在音樂聲中尋找著海洋,或者要遷移到云中另外的地方。柔和勸誘的溶雪,比之用錘子的雷神,力量大得多。這一種是溶解,那另一種卻把它擊成碎片。
土地上有一部分已沒有了積雪,一連幾個溫暖的日子把它的表面曬得相當?shù)母稍锪?,這時的賞心悅目之事是用這新生之年的嬰孩期中各種初生的柔和的現(xiàn)象,來同那些熬過了冬天的一些蒼老的植物的高尚的美比較,——長生草,黃色紫菀,針刺草和別種高雅的野草,往往在這時比它們在夏季里更加鮮明,更加有味,好像它們的美非得熬過了冬才到達成熟時期似的:甚至棉花草,貓尾草,毛蕊花,狗尾草,繡線草,草原細草,以及其他有強壯草莖的植物,這些都是早春的飛鳥之無窮的谷倉——至少是像像樣樣的雜草,它們是大自然過冬的點綴。我特別給羊毛草的穹隆形的禾束似的頂部所吸引;它把夏天帶到冬日我們的記憶中,那種形態(tài),也是藝術(shù)家所喜歡描繪的,而且在植物王國中,它的形式和人心里的類型的關(guān)系正如星象學(xué)與人的心智的關(guān)系一樣。它是比希臘語或埃及語更古老的一種古典風格。許多冬天的現(xiàn)象偏偏暗示了無法形容的柔和,脆弱的精致。我們常聽人把冬天描寫成一個粗莽狂烈的暴君:其實它正用情人似的輕巧的手腳在給夏天裝飾著鬈發(fā)呢。
春天臨近時,赤松鼠來到了我的屋子底下,成雙作對,正當我靜坐閱讀或?qū)懽鞯臅r候,它們就在我腳下,不斷地發(fā)出最奇怪的嘰嘰咕咕的叫聲,不斷地長嘶短鳴,要是我跺了幾腳,叫聲就更加高,好像它們的瘋狂的惡作劇已經(jīng)超過了畏懼的境界,無視于人類的禁令了。你別——嘰喀里嘰喀里地叫。對于我的駁斥,它們聽也不聽,它們不覺得我聲勢洶洶,反而破口大罵,弄得我毫無辦法。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
這一年又在從來沒有這樣年輕的希望之中開始了!
最初聽到很微弱的銀色的啁啾之聲傳過了一部分還光禿禿的,潤濕的田野,那是發(fā)自青鳥、籬雀和紅翼鶇的,仿佛冬天的最后的雪花在叮當?shù)仫h落!
在這樣的一個時候,歷史、編年紀、傳說,一切啟示的文字又算得了什么!
小溪向春天唱贊美詩和四部曲。沼澤上的鷹隼低低地飛翔地草地上,已經(jīng)在尋覓那初醒的脆弱的生物了。在所有的谷中,聽得到溶雪的滴答之聲,而湖上的冰在迅速地溶化。
小草像春火在山腰燃燒起來了——“et primitus oritur herba imbribus primoribus evocata”——好像大地送上了一個內(nèi)在的熱力來迎候太陽的歸來;而火焰的顏色,不是黃的,是綠的——永遠的青春的象征,那草葉,像一根長長的綠色緞帶,從草地上流出來流向夏季。
是的,它給霜雪阻攔過,可是它不久又在向前推進,舉起了去年的干草的長莖,讓新的生命從下面升起來。它像小泉源的水從地下淙淙的冒出來一樣。它與小溪幾乎是一體的,因為在六月那些長日之中,小溪已經(jīng)干涸了,這些草葉成了它的小道,多少個年代來,牛羊從這永恒的青色的溪流上飲水,到時候,刈草的人把它們割去供給冬天的需要。
我們?nèi)祟惖纳词菇^滅,只是絕滅不了根,那根上仍能茁生綠色的草葉,至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