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蕓
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卡羅在世界各地幾乎都叫人感到“臉熟”——那個頭戴花冠、雙眉幾乎連成一線的形象,辨識度特別高。她去世后,與她相關(guān)的電影拍了不止一部,使她由畫家變身為公眾人物。除了畫風(fēng)獨特,她的身世也相當(dāng)“有戲”,充滿了血與肉的搏斗、靈與情的糾纏,既悲愴又浪漫。
弗里達家境優(yōu)越,父親是從歐洲移民過去的猶太人,憑借一手高超的攝影技術(shù),在墨西哥過著殷實的生活。弗里達兒時就活潑靈動,生命力很強,父親特別喜歡她,送她去墨西哥最好的學(xué)校學(xué)習(xí)。若用“錦衣玉食”一詞來形容弗里達青少年時的生活也不過分。只是命運卻在她18歲的花季給了她致命一擊:遭遇車禍,脊椎折成三段,頸椎碎裂,一只腳被壓碎,一根金屬扶手穿進她的腹部……整整一個月,她渾身打滿石膏,躺在一個棺材一樣的盒子里,沒有人相信她會活下來,然而,她居然活下來了。只是在47年的人生歲月中,她至少經(jīng)歷了32次手術(shù),被截去了一條腿,還曾一整年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但就靠那樣一副殘破的身體,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位有聲有色的藝術(shù)家,在藝術(shù)史上占據(jù)了極其重要的位置。
2019年7月,我去了一趟墨西哥城,參觀了弗里達的藍房子——那里已經(jīng)成為墨西哥城內(nèi)一個著名的景點,參觀券遠比墨西哥國家美術(shù)館的門票難買得多。其實,一踏上墨西哥國土,隨處可見弗里達,店鋪的招牌上有她,拎包上有她,T恤上也有她,她完全成了墨西哥的文化符號。
這讓人多少有些納悶兒,若僅是因為她的畫好,應(yīng)該撐不出這個場面。她的丈夫里維拉是墨西哥最著名的畫家,畫得極好,在藝術(shù)史上的地位更高,但他的名字就未能像她的那樣,閃耀在民間生活的每個褶皺中。她怎么就能獲得這樣的地位?這難道不讓人好奇嗎?
弗里達·卡羅正在畫《戴荊棘項鏈和蜂鳥的自畫像》
我?guī)е闷嫒チ怂{房子。進門便是一個庭院,面積不小,高大的樹、美麗的花,水流池塘,鳥語花香。房間沿庭院四周分布,一層的屋子和二層的屋子錯落間隔,估計不是同一時期蓋的,但總體非常協(xié)調(diào),不失現(xiàn)代感。尤其是所有房子和院墻都被漆成藍色,這個仿佛直接從宇宙腹地散發(fā)出來的顏色,對人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說明牌上寫道,這不僅是弗里達從小長大的家,也是她婚后的家。其中的一棟兩層樓房,就是弗里達和里維拉結(jié)婚后建的。樓下的房間現(xiàn)在做了陳列室,樓上的臥室、畫室保持原樣。
他們夫妻的臥室是分開的。兩個臥室都不大,弗里達的臥室尤其小,床都是單人床,但她在這一層有兩個臥室,一個在畫室旁邊,一個靠著書房,可能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方便她的需要。她的工作間占據(jù)了二樓的主要空間,朝著庭院的一面都是玻璃窗,明亮悅目。房內(nèi)當(dāng)然是工作臺、畫架,然而,畫架前放著一把輪椅。這位女畫家平常是坐在輪椅上畫畫的。
身體受限的她能畫什么呢?如她自己所說:“因為我經(jīng)常孤獨一人,所以我作自畫像;因為我最了解我本人,所以我作自畫像?!彼簧o我們留下了50多張自畫像。第一張自畫像作于19歲,她穿著紅色的天鵝絨裙子,顯得明艷嬌媚。后來她的自畫像越畫越嚴肅甚至嚴酷了,因為生命對她也越來越嚴酷:一是肉體上的疼痛從不放過她,二是她22歲時嫁給有名的墨西哥畫家里維拉,那個多情的丈夫常常跟別的女性有染,在心靈上不停地折磨她。
《自畫像》
《生命之花》
弗里達的藍房子已成為墨西哥的一個文化符號
因為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她筆下的自畫像總是神色嚴峻,即使盛裝出現(xiàn),也會添加上流血的傷口,或各種隱喻——比如荊棘項鏈、扎滿皮膚的鐵釘、袒露的心臟,乃至蹲在她肩頭的黑毛野獸和躺在她身邊的白色骨架……她的坦白直率在藝術(shù)史上沒有人能做到,以至于畢加索看見她的畫也感嘆:我都畫不出你這么好的自畫像。
在藍房子最里面的一間平房內(nèi),還有一個弗里達的服裝首飾展。走進去看見她生前穿戴的各式裙子、披風(fēng)、項鏈、手鐲,還有一條穿著紅色雕花小皮靴的假肢,不禁讓人感受到她生命的璀璨——這個墨西哥女子多愛美??!
她一向是盛裝的——她留下的照片充分展示了這一點;她的眾多自畫像也是如此,哪怕有傷口或者血淋淋心臟的畫面,她也讓自己華服美冠,明艷而冷靜,絕少披頭散發(fā)、呼天搶地……讓她對生命中的痛苦皺眉哭泣,想都別想。即使她必須一直穿著由皮革、石膏和鋼絲做成的支撐脊椎的胸衣才豎立起來,而身體終日處于疼痛之中,她也不肯叫自己軟綿綿地橫著、攤著,寬袍大袖地拖沓著。她從來都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身著五色的墨西哥民間服飾,頭戴花冠,站在人前必定是亭亭玉立、風(fēng)姿綽約、光彩照人的。
我好像有點明白弗里達成為墨西哥文化符號的原因了。想想看,她對于裝扮的講究,蘊含著別的愛美女子絕不會有的兩層含義:一是,對主流文明的抗爭;二是,對生命的抗爭。
第一點理由是,展出的弗里達的服裝全是墨西哥風(fēng)格的衣裙,即那種被稱為“特萬那”的服裝——在深色或黑色的底料上繡出燦爛艷麗的大花朵,美得轟轟烈烈;或是明麗抽象圖案的短上衣配長裙,頭戴花冠。但這樣的美帶著“土氣”,在20世紀早期上層社交圈里分明是扎眼的“異類”。甚至在墨西哥城本地,頑童見了她都會從后面跑上來問:“咦,馬戲團啥時候來城里了?你們什么時候演出???”
其實說起來,弗里達身上擁有西方血統(tǒng),她的父親是匈牙利移民,母親是西班牙人與美國印第安人的后裔,算半個西方人。她的丈夫里維拉跟西方藝術(shù)界的大腕們混得風(fēng)生水起,他們夫婦交往的西方朋友比墨西哥本地的更多。然而這都擋不住弗里達我行我素,用裝束來宣示自己的文化立場——熱愛墨西哥。
第二點是對生命的抗爭。弗里達這樣概括自己的人生:“我一生經(jīng)歷了兩次意外的致命打擊,一次是遭遇車禍,一次就是遇到里維拉?!弊曹嚨暮蠊撬娜怏w從此生活在刀尖上——每日的肉體疼痛;而遇到不斷出軌的丈夫,則是把她的精神也放在了刀尖上。
說到她與里維拉的關(guān)系,起先她只是跟他學(xué)習(xí)繪畫,之后發(fā)展為愛情。里維拉是真心喜愛這個有個性的女孩子,殊不知,他的愛情是加了砒霜的蜜。他戰(zhàn)勝不了自己喜好女色的天性,即使愛自己的妻子,也不能停止不斷地出軌。傷害弗里達最深的一次,是他居然和弗里達的妹妹有染了,弗里達受傷至深,選擇離婚。但離婚后二人都非常痛苦,誰都離不開誰,于是復(fù)婚。
這就是說,她愿意接受現(xiàn)實,讓生命在那兩個刀尖上舞蹈:在肉體上,她讓一個破碎的身體依然婀娜多姿、明艷漂亮;在精神上,她把自己的痛苦變成藝術(shù)的養(yǎng)分和題材,在從來都是由男性的畫筆來表達女性的藝術(shù)史中,她成了第一個由女性來表達女性自己的畫家。在精神上,她的對策是:“也許人們以為我和里維拉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會發(fā)出‘我多么痛苦的哭泣和呻吟,可是,我不覺得讓痛苦流淌過去的堤岸會有痛苦?!彼笥褌冊谝黄饡r快樂而有趣,美麗而風(fēng)流,從不在人前訴說痛苦,喜歡她的朋友們也許沒有看到,她已經(jīng)在內(nèi)心悄悄讓自己上升為盛放痛苦的“堤岸”了。讓該來的來吧,在該走時就走吧,她對死這樣寫道:“離去是幸,永不再來。”
在繪畫技術(shù)上,弗里達不一定超過她的丈夫,可是她的生命強度絕對不是里維拉和世界藝術(shù)史上許許多多有名的畫家能企及的。她像墨西哥境內(nèi)隨處可見的仙人掌,再難,也能活下去,而且總是碧綠飽滿地站立在地面上,不露一點可憐之相,充滿生機地覆蓋了墨西哥那些缺水的土地。
(衡 山摘自《文匯報》2019年12月14日,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