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儒逸

7枚巡航導彈、18架三角翼無人機，2019年9月14日，一場襲擊讓沙特阿美這家石油巨頭陷入一片緊張局勢之中。

過去的75年里，沙特阿美始終蒙著一層神秘面紗。相比業(yè)內其他名頭響亮的巨頭，它并不為外界熟知。不過，在沙特阿拉伯豐富的石油資源以及王室的“庇護”下，它早已成為全球石油業(yè)界不容忽視的隱形力量。

沙特阿美2019年首度公開的經營業(yè)績顯示，其2018年凈利潤高達1111億美元。這個數字是蘋果凈利潤的1.8倍，是美國最大石油公司埃克森美孚的5倍。盡管2019年上半年沙特阿美的凈利潤有所下滑，但仍達到469億美元。作為一家“全球最賺錢”的公司，沙特阿美還在緊鑼密鼓地準備IPO（首次公開募股）。

遇襲之后，翻滾的濃煙、產能的受限，再加上背后地緣政治投下的陰影，給沙特阿美的上市之路增添了不確定性。據報道，沙特阿美石油公司的兩個石油設施已暫時停產，這導致該公司削減約一半的總產量，減產幅度高達570萬桶/日。

“飛毯”降落

1932年，在阿拉伯半島征戰(zhàn)30余年的阿卜杜勒·阿齊茲·伊本·沙特，建立起以他的家族名稱命名的王國——沙特阿拉伯。立國之初的沙特財政拮據，國王名下幾乎沒什么財產。整個王室日后賴以繁盛的石油財富，那時候還深埋于地下，尚未被發(fā)現(xiàn)。

急需資金的國王第二年迎來了一群美國石油商人，他們是加州標準石油公司派往沙特進行淘金的代表。美國人猜測沙特境內的沙漠之下，藏有豐富的石油資源，盡管阿齊茲并不相信這一點，但他仍然允許對方嘗試探索一番——前提是付錢。

加州標準石油公司在沙特的新建企業(yè)——加州阿拉伯標準石油公司，成為后來沙特阿美的前身。幾個月之后，這家公司與沙特政府簽署了一份石油特許權協(xié)議。根據這份“精心計算”的協(xié)議，沙特方面可以立刻獲得3.5萬英鎊資金，一年半后將再獲2萬英鎊。另外，加州標準石油公司每年會向沙特支付5000英鎊租賃費用。如果發(fā)現(xiàn)石油，沙特還將享有所有石油銷售的特許權使用分成。

美國人的設備和人員開始從國內運往沙特東海岸。從未見過如此場景的當地人，認為這些外國來的地質學家和工程師是“坐著飛毯從天而降，帶著挖開地球肚皮的奇怪設備，來尋找一種全世界都在爭搶的液體污垢”。他們不知道的是，正是這種液體污垢，將深刻改變這個原本不名一文的落后國度。

位于沙特東部的達曼地區(qū)，首先成為被選中的開采點。第一口井很快就開始產出石油，但每天的產量只有100桶左右。第二口井也在產出3000桶之后，便再不出油。一直到1938年3月“7號油井”爆發(fā)之前，美國淘金者一度陷入焦慮，持續(xù)的高投入卻始終未能發(fā)現(xiàn)商業(yè)量級的可售石油，這令8000英里之外的美國總部搖擺不定。

正當他們考慮是否要放棄沙特項目時，深達4700英尺（約1430米）的7號油井突然噴出了石油。幾天之內，產油速度就達到每天將近4000桶。興奮的加州阿拉伯標準石油公司將總部設在了達曼附近的小城達蘭，即如今沙特阿美的總部所在地。1939年5月1日，阿齊茲國王親臨達蘭。他扭動油路開關，原油從7號油井通過運輸管道涌入波斯灣港口城市拉斯坦努拉，再從這里運往全球市場。沙特阿拉伯的石油行業(yè)就此起步。

加州阿拉伯標準石油公司的產量也節(jié)節(jié)攀升。到1940年，其每天的產量可達到2萬桶。1944年，加州阿拉伯標準石油公司正式更名為阿拉伯美國石油公司，這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阿美石油公司”。

阿卜杜拉長老

在沙特石油財富初顯魅力之時，代表王室與美國人進行細節(jié)談判的是有著“阿卜杜拉長老”之稱的蘇萊曼。作為沙特家族從財政拮據到富有轉變過程中的關鍵人物，他享有國王的充分信任，并對國庫擁有絕對控制權。

1947年，阿美石油公司的生意迅速發(fā)展，當時沙特阿拉伯每年能從中獲得大約1500萬美元的收入。沙特王室用這些錢給自己營建豪華宮殿，王子們過起奢華的生活。與此同時，政府也開始大手筆地開展公路、醫(yī)院、學校和港口等基礎設施建設。

“在那個歷史階段，沙特王室與政府的財富是不分彼此的?！泵绹鴼v史學家埃倫·R.沃爾德在他的著作《沙特公司》中如此評論。

好景不長，沙特和美國石油商人之間的甜蜜關系開始出現(xiàn)裂痕。阿美石油公司乃至美國國務院對沙特家族過于隨意的花錢方式頗有微詞，他們擔心由此造成的財政危機將會危及王室政權，并最終影響公司擁有的石油特許權。而沙特人認為，他們并不需要外人指手畫腳。

于是，精明的蘇萊曼再次出場了。1950年5月，在做了全方位調查后，“阿卜杜拉長老”向美方提出要求：阿美石油完全有能力支付更多的錢。

不祥的預感籠罩在阿美石油公司管理層的頭頂。他們免除了沙特鐵路項目每月60萬美元的應還貸款，試圖平息沙特王國的怨念。但在美國人看來，似乎每次財務上的讓步，都會激起對方提出新要求。最終，阿美石油公司給蘇萊曼發(fā)出一封措辭強硬的信作為答復，雙方關系跌至冰點。

事實上，蘇萊曼的真正意圖，是以利潤平分為原則來與阿美石油公司重新討論特許權協(xié)議。當年12月，覺察到結局難以更改的阿美管理層與沙特人達成一致，阿美石油公司的利潤被一分為二，阿美石油公司與沙特家族五五分成。此外，阿美石油公司將繼續(xù)向沙特國王支付使用費和租金等。

拉鋸戰(zhàn)

盡管在20世紀80年代沙特人獲得控股權之前，阿美石油公司與沙特政府之間不時產生分歧和摩擦，但總體上美國人和沙特保持著順暢的合作關系。畢竟，石油雖是“上帝帶給沙特的饋贈”，但把它開采出來卻需要依靠美國人的技術和資金。

按照埃倫·R.沃爾德的說法，其實沙特人對阿美石油公司更大控制權的圖謀，在1950年12月達成利潤平分協(xié)議之后就開始了。這一年前后，石油財富持續(xù)滾滾而來。據保守估計，1950年全年阿美石油公司向沙特政府支付的各項費用高達1.1億美元。不過，當蘇萊曼在1951年7月提出希望提前預支下一年款項的要求時，阿美石油公司意識到，問題還沒有結束。

1951年10月發(fā)生的另一件事，讓美國人的不安全感繼續(xù)上升。當月底，伊朗在武力驅逐英國人后，完成國內石油工業(yè)的國有化，并建立起伊朗國家石油公司。

很快，蘇萊曼暗示阿美石油公司的董事們，王儲薩烏德和其他沙特商人有意購買阿美股票，并希望獲得董事會席位。這一要求遭到斷然拒絕，阿美石油的董事們建議沙特人直接投資其他4家美國母公司，而這幾家公開上市的母公司將歡迎沙特人入股，成為他們的幾千個股東之一。

盡管如此，阿美石油公司的抵抗仍然在1959年敗退。這年沙特第一任石油部長阿卜杜拉·塔里基進入阿美董事會，成為兩名沙特董事之一。塔里基相比于蘇萊曼更加激進，他主張推動阿美石油公司的國有化。作為石油輸出國組織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塔里基在石油業(yè)界大名鼎鼎，因此他的這種態(tài)度令阿美管理層憂心忡忡。

為了應對這一局面，阿美方面暗中將董事會的重要權力移交給美國母公司。很顯然，他們不想讓塔里基有機可乘。

博弈仍在繼續(xù)。1968年，塔里基的繼任者艾哈邁德·扎基·亞馬尼公開表示，沙特希望擁有阿美石油公司50%的股權。他同時聲明，這并不是狹隘的沙特民族主義，而是實現(xiàn)雙方商業(yè)利益的最佳方式。面對阿美石油方面的有意無視，時任沙特國王費薩爾在1972年初指示沙特新聞社發(fā)布一則消息，其中有這樣一句：不應該迫使我們采取其他手段來達到參股的目的。這一次，重壓之下的阿美石油公司終于妥協(xié)了。

“我是在管理您的企業(yè)”

沙特國王發(fā)出聲明后不久，阿美石油公司表示，原則上同意沙特出資購買20%的股份，這成為公司所有權發(fā)生轉移的一道缺口。

亞馬尼很快說服對方將這一比例上升至25%，而且沙特政府有權在1981年之前買下最多不超過51%的公司股份。這位看似溫文爾雅的石油部長繼續(xù)緊逼，1974年5月第一次石油危機剛剛結束，他就向時任美國大使詹姆斯·埃金斯表示，有意將阿美石油公司轉變?yōu)橐患壹兇獾纳程毓尽?/p>

沙特人并不認為這是一次“國有化行動”，因為美國員工可以繼續(xù)留任，阿美的美國母公司也仍然可以按照固定比例獲得原油。到了6月，沙特人的持股比例又漲至60%。隨后不久，阿美的母公司進一步表態(tài)，同意沙特擁有100%的阿美石油公司股權。至此，阿美石油公司的沙特化已經水到渠成。

沙特政府在1980年3月9日實現(xiàn)完全控股，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家公司是被沙特王國主權所有者——沙特國王納入囊中。而沙特人的出價，最終成為一個秘密。在剛剛完成股權轉移之際，沙特在法律上擁有阿美石油公司的所有權，美國方面繼續(xù)按照（特拉華州）簽發(fā)的章程，共同經營阿美石油公司。而阿美石油公司與美國在法律上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在時隔八九年之后才徹底切斷。

1988年4月，阿里·納伊米成為阿美首任沙特籍首席執(zhí)行官。在他上任7個月之后，沙特方面成立了一家全新的實體公司——沙特阿拉伯石油公司，注冊地位于特拉華州的阿美公司被并入其中。盡管美國色彩已經褪去，但經過一番爭議，沙特政府最終還是給這個新實體公司確定了一個新名字——沙特阿美石油公司。阿美石油公司的全面沙特化，也在這一刻最終完成。

有評價說，沙特阿美和沙特阿拉伯是一種共生的關系，這的確中肯。1993年，納伊米就曾小心翼翼地向法赫德國王表示，“我是在管理您的企業(yè)”。在這之后，阿齊茲的后任君王們也經歷過炮火，沙特阿美也曾在更大規(guī)模的硝煙中頑強挺立。

在試圖從阿拉伯半島走向更廣闊全球市場的當下，這個被王室所庇佑的隱形巨無霸，正在感受它傳統(tǒng)責任和現(xiàn)代使命交織下的新命運。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看天下》2019年第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