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榮立宇 崔 凱
(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387;三河市第一中學,河北 三河 065200)
倉央嘉措詩意三百年,流傳至漢地,產(chǎn)生了諸多的漢語譯本。自1930年于道泉《第六代達賴喇嘛倉洋嘉錯情歌》首開全譯先河,至21世紀第二個十年間譯本頻出,倉央嘉措詩歌的漢語譯本已有24個。2013年,由羊本加①翻譯、編輯的新譯本《心兒隨之而去:倉央嘉措詩歌新譯》(以下簡稱為《新譯》)由西藏人民出版社發(fā)行。按照出版時間先后順序來說,這是倉央嘉措詩歌第22個漢語譯本。該譯本的標題出自倉央嘉措詩歌第58首詩意,“箭矢射中靶子/箭鏃鉆入土中/遇見少戀情人/心兒隨之而去”。[1]77其中收錄有詩歌共132首,藏漢對照排版,譯詩統(tǒng)一按照四句六言的格式譯出。以譯者的族屬而論,該譯本是倉央嘉措詩歌漢譯歷史上第三個出自藏族譯者之手的譯本②;以譯詩的六言體制而論,該譯本可算是倉央嘉措詩歌三個同類譯本中的第二個③??傮w而言,這個譯本是21世紀以來,倉央嘉措詩歌漢譯呈現(xiàn)出趨向創(chuàng)譯而遠離忠實的背景下兼顧了翻譯求真與詩歌求美的譯本,特色鮮明、彌足珍貴。鑒于此,筆者撰寫此文,對該譯本略做介紹,為譯者宣傳、為讀者導讀。
《新譯》中可圈可點之處頗多,現(xiàn)選取比較重要的一些,列舉于此,以便探討。
倉央嘉措詩歌目前流通較廣,其中影響較大的為藏文底本包括于道泉的66首整理本,王沂暖的74首整理本以及莊晶的124首整理本。[2]另外,索倫森(Sorenson)在其著作《神性的世俗化:論六世達賴喇嘛詩歌的本質與形式》(DivinitySecularized:aninquiryintothenatureandformofthesongsascribedtotheSixthDalaiLama)的附錄部分還提供了一份包括459首詩歌手稿的拉丁字母轉寫。[3]
《新譯》的底本正如標題所示,是譯者自己新編的一個本子。其中收錄詩歌共132首。就底本來看,《新譯》底本包括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為第1-124首,這些詩歌基本是莊晶整理本的規(guī)模和順序。莊晶整理本前面的65首又是基于于道泉的整理本,不同之處在于去掉了于道泉譯本中的第45首——這是由于該詩存在宗教題材和三行詩句兩處問題,再者又對于道泉譯本的第50A,50B,50C三個小節(jié)中的后兩個進行了詩句的重新組合,組合之后的版本與Sorenson整理本基本相同;第二部分為第125-132首,這些詩歌底本是王沂暖整理的74首版本多出于道泉整理本66首的部分。綜上,可以說,《新譯》的底本直接基于莊晶與王沂暖的藏文整理本,間接參考了于道泉的藏文整理本。
就《新譯》結構而言,“序”“關于瑪吉阿瑪”和“譯后記”構成該書的副文本部分,詩歌譯作是該書的主體?!靶颉睂儆谧孕颍怯勺髡咴趲讉€時間點上對倉央嘉措詩歌的感悟連綴而成?!瓣P于瑪吉阿瑪”可以看作是譯者對這一名字的考證,頗具學術性。譯者先是大膽地假設,認為“瑪吉阿瑪”或與古印度的“未生怨王”有關,有可能指向第斯·桑結嘉措,進而小心地求證。一番檢索之后,盡管并無定論,但這種提法與做法頗能啟發(fā)人們做進一步的思考?!白g后記”由鏡子、邊界、中觀三個小節(jié)構成。譯者由對倉央嘉措詩歌的個人解讀說起,指出理解這些作品存在多種的可能性,“倉央嘉措的詩歌,就像是一面鏡子。從這面鏡子里,色狼看見淫欲,政客看見博弈,情人看見忠貞,哲人看見真理,上師看見佛性?!盵1]167繼而通過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宗教與宗教、星球與星球之間存在的邊界問題,談及語言之間的邊界問題——引出翻譯中不可譯性的問題,最后指出中觀之路。所謂中觀,簡單地說,就是“遠離生滅、常斷、有無、現(xiàn)空等極端的側邊,持這種觀點,即是中觀道路。”[1]169通過提出對倉央嘉措評價者的四分法,即“懂藏文而不懂漢文者,懂漢文而不懂藏文者,兩種文字都懂者,兩種文字都不懂者?!盵1]170,特別指出“按著這個方法去看倉央嘉措,我們似乎可以發(fā)現(xiàn),可以認識,可以理解倉央嘉措大師那捉摸不定的傳說。”[1]170如此,倉央嘉措詩歌解讀的多樣性便獲得了佛理上的依據(jù)。
詩歌譯作是《新譯》的主體部分,或者叫正文本部分。該書正文的設計包括三個部分,藏文、漢語譯文以及賞詩花絮。僅就譯詩的體制來說,四行六言的建制構成此種譯法的第二次嘗試。就節(jié)奏來說,基本是每行三次停頓。就押韻來說,雖有韻腳,但卻是十分稀疏。如倉央嘉措詩歌第24首,“若隨美女心愿/此生法緣將盡/若去漫游山廟/又違姑娘心愿”。[1]35四行六言三頓的體制,無韻腳,這些特點在這首詩中一目了然。
漢語六言譯詩其利在于與原詩形式特征的相似④,然而,其弊端也十分明顯,即譯者在閃轉騰挪的過程中受到譯詩格局的限制,很多表示信息的實詞與表示關系的虛詞在譯詩中不得不去掉。與此同時,在另外一些場合,一些用于湊足音節(jié)的小詞又會被憑空添加進來。
如倉央嘉措詩歌第33首,《新譯》譯為“愛人被人攝取/應了卦算結果/那位善良姑娘/夢中反復出現(xiàn)”[1]48。三四兩句之間表示明顯的位置關系的“在”字,由于譯詩格局的限制而不得不被省去。再如第56首,《新譯》譯為“白色丹頂鶴啊/請借羽力一用/不去很遠很遠/轉轉理塘便回”[1]75這里“很遠很遠”一詞很明顯是為了湊足音節(jié)在字面上所做的重復與添加。
事實上,漢語六言譯詩格局的限制是毛繼祖、羊本加與無患子翻譯時所面臨的共同挑戰(zhàn),三位譯者在很多地方選詞用字的差異彰顯了不同譯者在同樣的鎖鏈束縛下舞出的不同舞姿。如倉央嘉措詩歌第33首⑤,無患子的譯詩為“姑娘不是娘養(yǎng)/怕是桃樹所生/為何她的戀情/快過桃花凋零”[4]76,同一首詩毛繼祖則譯為“姑娘不是養(yǎng)的/怕是桃樹長的/喜新厭舊無情/比花開謝還急”[2]397,羊本加的譯詩為“姑娘非母所生,難道長在桃枝?喜新厭舊勁頭,堪比桃花一現(xiàn)?!盵1]51我們可以看到前兩個版本譯詩中的押韻傾向,如第一個版本譯詩中的“生”“情”“零”,第二個版本中的“養(yǎng)”“長”,同時也可以看出在譯詩格局限制下不同譯者的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如第一個版本譯詩中的“快過桃花凋零”是出于押韻考慮對于“比桃花凋零還快”所做的句式改造,而第二、三版本譯詩中成語“喜新厭舊”的引進則是為了譯詩在體式限制下的內容豐滿。
賞詩花絮部分是《新譯》正文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設計上來說十分新穎。譯者在每一首詩的賞詩花絮部分提供了漢、藏、外多種典籍及民間傳說中關于倉央嘉措及其詩歌的描述、分析與評價。這部分涉及的典籍覆蓋面十分廣泛,其中漢文典籍包括張怡蓀等編寫的《漢藏大辭典》,張其勤編的《西藏宗教源流考》,王輔仁編的《西藏佛教史略》等;藏文典籍包括第斯·桑結嘉措著《格魯派教法史——黃琉璃寶鑒》,喇那巴·益西桑布著《論倉央嘉措退戒的原因》,雷隆杰仲·洛桑陳麗著《持金剛集最殊勝能力者傳衍生史·驅逐黑暗之太陽》木刻本等;外文典籍包括意大利杜齊著《西藏中世紀史》,法國石泰安著《西藏的文明》、美國約翰·麥格雷格著《西藏探險》等,共計100多種,可謂是小型的倉央嘉措及其詩歌摘句匯編,既可以直接用作參考資料,也可以間接用作文獻索引,因而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
《新譯》的不足主要包括印刷、體例與解讀等。印刷涉及“關于瑪吉阿瑪”部分,第一段中的“思忖”被印作了“思付”;體例問題主要是一些學者譯名的前后不統(tǒng)一,同一個人“第斯·桑結嘉措”在第9頁印作“第悉”,第22、27、49頁印作“第斯”,意大利藏學家“杜齊”,第18、35、41、42、43頁寫作“杜齊”,第72頁寫作“圖齊”,而且多數(shù)外國學者前面標明了國籍,如第40頁[意]依波利多·德西迪利、72頁[意]圖齊、77頁[法]石泰安、88頁[美]約翰·麥格雷格,少數(shù)則未做任何標明,如65頁H.霍夫曼,122頁陸蓮蒂等。
理解問題比較明顯的有兩處,其一是第9首的首句,“鴛鴦戀上沼澤”[1]16,此處“鴛鴦”一詞似乎值得商榷。此處于道泉譯作“野鵝”[5]60;王沂暖譯作“天鵝”[2]98;莊晶譯作“黃鴨”[2]116;Sorenson譯作“野鵝(the wild goose)”。[3]77
可見,幾個比較權威的藏學家都將這里的動物意象譯作“鵝或鴨”。據(jù)Sorenson的研究,“鵝與湖這組意象常用來描述情侶,備受人們青睞。(In this poem another much-favoured pair of figures is introduced which depicts a loving couple:the goose and the lake)(筆者譯)”[3]77《新譯》在這里的譯法“鴛鴦”是典型的漢語文學意象,一來與藏地風物的原貌不符,二來又因為歸化的處理喪失了源詩的異域風情,可謂得不償失。
其二是第56首的首句,“白色丹頂鶴啊”[1]75,此處“丹頂鶴”似乎是譯者理解的失誤。在于道泉藏、漢、英三語對照譯本中,此處鳥兒對字漢譯為“鶴”,直譯處為“野鶴”[5]156;王沂暖譯本、莊晶譯本中也均譯作“仙鶴”。[2]109,136
據(jù)Sorenson考證,“此處提到的鳥很可能是中亞白鶴,也稱為西伯利亞白鶴。鶴的這個品種除了黑色翎毛之外,通體潔白。它們在西伯利亞繁殖,秋冬時節(jié)成群地飛往印度。春回大地,又由印度折返。這種鶴與日本仙鶴——亦稱為丹頂鶴,在日本被視為愛情的象征,是很多藝術家鐘愛的體裁——十分相近。(The bird in question is probably the White Crane of Central Asia,also known as the(Great)White Siberian Crane—It is purely white throughout except for the wing-quills which are black.—It breeds in Siberia and visits India in autumn and winter in small flocks.In spring it leaves India again.I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Japanese Crane,the Red-crowned Crane,equally a love symbol in Japan,where it is a favorite motive for artists.)(筆者譯)”[3]251,事實上,Sorensen這種生物學上的考證十分具有說服力。由此可見,《新譯》此處的選詞“丹頂鶴”似乎確實不如“白鶴”更加妥當。
在國際翻譯研究領域存在著“譯出”與“譯入”的學理討論,也即“順譯”與“逆譯”的問題?!皬膶W術層面講,理論上來說,應該由外國人翻譯,就是所謂的順譯”[6]2,“國外一般不太認可逆譯,認為一個人的外語水平無論如何也沒有他的本族語掌握運用得好,所以提倡順譯?!盵6]2如馬悅然、顧彬等一些著名人士就認為“譯者最好把著作從外語譯入譯者的母語”。[7]1就中國國內漢語與民族語言之間、各種民族語言之間的翻譯來看,似乎也存在著“譯出”與“譯入”的問題。羊本加的藏族族屬、精通漢藏雙語的客觀事實令《新譯》成為譯者得心應手的譯入之作。譯本的副文本部分體現(xiàn)出一定的學術研究色彩,正文本中四句六言的譯詩體制雖然頗令譯者掣肘,但是“帶著鎖鏈舞蹈”⑥始終是譯者在自己詩學理念指導下的不懈追求。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正文中的賞詩花絮部分,這里涉及的藏、漢、外文史料與傳說,一方面可以做學術研究與賞析的參考,另一方面可以充當進一步研究的書目索引,具有雙重使用價值。總之,這個譯本頗具特色,可圈可點,盡管也存在一些小瑕疵,但是瑕不掩瑜,值得學界關注。
注 釋:
①羊本加(1976—),藏族,碩士,懂得梵文,諳熟藏、漢雙語。
②在倉央嘉措詩歌約略百年的漢譯歷史中,20世紀30年代的劉希武、50年代的蘇朗甲措為藏族。參見中國藏學出版社編,《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詩意三百年》,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0版。
③在倉央嘉措詩歌諸多漢語譯本中,通篇按照六言體制進行的譯本包括20世紀70年代毛繼祖的譯詩、21世紀第二個十年中出現(xiàn)的羊本加的譯詩、無患子的譯詩。參見中國藏學出版社編,《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詩意三百年》,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0版。此外,龍冬的齊言體譯詩中有部分六言體制,如第77首、80首,第93首等,但并未將之貫徹通篇。參見龍冬譯,《倉央嘉措圣歌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④倉央嘉措詩歌的體式為藏族文學中的“諧體”,其主要的形式特征為:每首以四行為主,偶見六行,每行六個音節(jié),形成三個停頓,押韻偶有,但不常見。
⑤此為于道泉譯本的排序,也是多數(shù)漢語譯本的排序,羊本加譯本中此首位列第35,毛繼祖譯本則無所謂順序。
⑥聞一多論及“詩的格律”時曾用“帶著腳鐐跳舞”來形容詩人按照格律作詩,見聞一多,《聞一多說唐詩》,北京:北京出版社,2015年,215頁。這里稍做改動,用來指譯者以格律體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