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言
不合時宜的山歌糅進了晚風,她只剩下最后一罐江米酒還留在人世。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愛那個女人,永遠不會。她總是待他不夠好,待所有的孩子都不夠好。
老師讓他們帶作業(yè)本,她卻只往他的手里塞了幾張白紙,別人家的孩子總是有好看的本子和鉛筆,而在她這里就變成了白紙,總是白紙。家里有四個孩子,大姐二姐三哥,還有最小的他。他們都是喝著她釀的江米酒長大的孩子。父親——這是母子四人之間沒有答案的問題。她總是說,去打工了,去當兵了,或是只留下一個眼神,總之每一個答案都不一樣。
他覺得她太固執(zhí)太愚笨太彪悍,一點都不像個唱著悠揚山歌的壯族女人。繡花打掃之類的細活兒全部拋給兩個姐姐,他和三哥負責煮飯。而她總是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陽光或雨云之下,俯身觸碰泥土與草籽。她只會種田和釀江米酒,在這個幾乎所有的傳統(tǒng)習俗都要蒸發(fā)的村莊里恪守壯族最后的信仰。
她急急忙忙地帶發(fā)燒的三哥去看大夫,到了藥房卻丟了藥方,全靠三哥憑著記憶背出?;丶乙院笏麉s看見她的上衣口袋里有一張紙,整整齊齊地列著醫(yī)生的藥方和醫(yī)囑。過了幾個月,他也發(fā)燒了。而她甚至連帶他去看大夫都不肯——“都是一家人,就用一樣的藥!”直接找出了上一次的藥方。家里再窮,連照顧孩子的錢都不能省出來嗎?他嗤之以鼻,而她還在感嘆老天爺不肯善待她的孩子,順便再問問他要不要來一碗江米酒。他別過頭去不看她的眼睛。
他不可能是她的孩子。他有白皙的皮膚與雙眼皮大眼睛,還有很高的鼻梁。他的手修長又細嫩,會寫字也會畫畫。她還沒到五十歲,頭發(fā)就白了不少,眼睛小得幾乎讓人懷疑她的視力,她膚色黝黑,出門也不知道扣頂草帽,這個笨拙的不識字的農(nóng)婦,他和她,怎么會是真正的一家人?或者他不該在這貧寒的村莊里光著腳丫奔跑的。
他要逃走。學習是他最好的出路。他瘋了一樣地讀書,為了夢寐以求的離家很遠的大學。他不想和她再待在一起了。他不需要作為作業(yè)本的白紙和藥方,不需要她所謂壯族人離不開的江米酒。
那一紙錄取通知書證明他做到了。走出村子的那天全村人都來送他,殺雞擺酒,菜肴除了粽子糍粑白斬雞,還有她最自豪的江米酒。歡喜的山歌從太陽升起來唱到燈光熄滅。天明時她將一沓厚厚的紙放到他的手心里,叮囑他好好照顧自己,話語間還有一股口臭與庸俗的壯話。他帶著些許醉意最后看了她那雙又小又渾濁的眼睛一眼,帶著行李揚長而去。他想,自己不會再回來了。他會找到工作,會掙到錢,他沒有理由再回到這個村莊,回到她的身邊。他走的時候一次都沒有回頭,更沒有帶走她塞給他的最后的江米酒。只有她拉長了語調(diào)的聲音在身后戀戀不舍,好像在為他在她身邊的日子唱一曲送別的挽歌。
在車上他看了看她給他的那厚厚一沓紙,那是從小到大他生病大夫給開的藥方,還有很多五元、一元、五角的票子。他心里緊了一下,不,他不可以對那個女人有感情!他叫了她那么多年的媽,已經(jīng)給她面子了。畢竟根本就不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是什么樣子的,他想象不出。反正就是和她截然不同的。
大學四年,他從來沒有回家一次。他想自己已經(jīng)逃離了那個村子,逃離了江米酒、糍粑,那些要傳承的習俗與那個女人。
但是她打碎了他的夢,大姐在大學門口找到了他,匆匆忙忙地拉住他的手,哭著說出了噩耗。他心一沉,這就是他給她留下的嗎?一張帶她帶入鬼門關(guān)的門票?——不,不,我沒有想要她不好!但我還是……我有愧于她……我有愧于她!
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她還是沉睡在夢境里。三哥眼睛下面是一圈烏黑的眼袋,二姐的眼睛早就哭得紅腫。他抓住路過的主治醫(yī)生,那醫(yī)生只是搖搖頭。他們突然全部都陷進了噩夢一般的絕望。不,不會是這樣的!她有那么多張藥方,一定有一張可以治她自己!他瘋狂地翻著自己手中的白紙,感冒也好,頭痛也好,每一張藥方都是適合他的體質(zhì),對于她似乎并不適用。他愣住了。她生過病嗎?還是生病了也在強撐?她去看過大夫嗎?江米酒。他突然很想念那最后的江米酒,想念她啞著嗓子拉長了音調(diào)的山歌——最后的山歌,竟是她為自己所唱的挽歌。
她那么強壯,那么無所不能。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即使在葬禮上,他也是恍惚的,恍惚得沒有流下一滴淚。他在等她或者自己醒來,他在等這一場噩夢的結(jié)束。她看起來很平靜,似乎下一秒就會跳起來罵罵咧咧地將那張死亡通知書撕得粉碎,然后再給他裝一碗江米酒。她的江米酒快喝完了,她什么時候再釀新的?
收拾小屋的時候,他第一次察覺她住在最小的那一間房間里。在一個鎖起來的抽屜里竟然裝了代表她的孩子們的白紙:第一張——望好心人收養(yǎng)健康女嬰一名。第二張——請照顧好我的兒子。第三張——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證明。第四張——我走了,孩子交給你了。只有二姐是她的孩子,而她竟然一視同仁地給了這些漢族孩子同樣難吃的糍粑,同樣的江米酒和同樣糟糕的待遇。
麥田里還有小孩子低下身子拾麥穗的身影,但他卻不記得自己有做過這事——她從來不讓她的每一個孩子做這些他們本來可以做的事情。他攥緊了手中的藥方,低低地對這些紙,也對過往她給他裝的一碗又一碗江米酒,喊了一句,媽。
晚風低低地掠過昏沉的樹梢,獵獵作響的聲音和著遠處隱約的山歌,譜出一曲江米酒的挽歌。她的聲音依舊在他的記憶中回蕩,這一次他想回頭,卻不能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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