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弟弟打電話給我,一開口就檢討:怪我,都怪我,怪我不該把房子借給五爸,當初五爸答應(yīng)只住半年,現(xiàn)在一年半都過去了,我催了幾次,五爸就是不騰房子。我說,不騰就叫他住著吧,我今年夏天就不回去住了。弟弟說,五爸的為人你還不知道?恐怕再住一年半載,房子就永遠要不回來了。
電話同樣是弟弟打來的,他在電話中說,領(lǐng)導(dǎo)下來檢查,讓我把房子借給五爸住幾天。我隨口答應(yīng):行,你看著辦。來檢查的領(lǐng)導(dǎo)到了松陵村,走進了五爸借住的家。五爸的日子過得很爛,卻有表演的天分,他馬腳未露,十分真實地在領(lǐng)導(dǎo)跟前扮演了一個富裕農(nóng)民的角色,說房子是他十年前蓋的,家里有余糧,手里有存款,日子過得十分滋潤。連作為村委會主任的弟弟也沒有料到,五爸竟然表演得活靈活現(xiàn),天衣無縫,給他們臉上貼了金。半年以后,弟弟去叫五爸騰房子,五爸說,你不是教我給上面的領(lǐng)導(dǎo)說,房子是我的嗎?既然是我的,我還騰啥?弟弟說,五爸,你咋放著明白裝糊涂?這房子明明是我哥的,是我哥借給你的。五爸說,我不管,你們不叫我住,我就去縣上找領(lǐng)導(dǎo),把你們哄騙領(lǐng)導(dǎo)的事說出來。弟弟知道五爸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的人,他反而嘴軟了說,五爸,你不能亂來,你先住著也行,不過遲早要騰的。弟弟明白,假如五爸去縣委縣政府嚷嚷一回,也許他和村支書的位子都保不住了。令弟弟棘手的是,五爸一拖再拖,不騰房子,弟弟和村支書著急也不頂用,也拿不出讓五爸騰房子的好辦法來。
房子是我1993年蓋的,房子蓋好后,妻和我的兒子只住了幾個月就“農(nóng)轉(zhuǎn)非”進了省城,一把鎖,鎖上了院門。到了夏天,西安太熱,我回故鄉(xiāng)去住一兩個月避暑,但這些年來,房子一直空著,無人居住。
房子上大梁那天,村里人都來看熱鬧,五爺也來了。房子的屋頂全是松木——松木梁、松木檁、松木椽,用這么好的木頭蓋房子,村里人自然羨慕。五爺仰長脖子,瞇著眼,正在看著木匠們上檁子,五爺把很復(fù)雜的心情書寫在眉眼里,在花白的胡子上抖動。我的妻走到五爺跟前去說,五爺,你看看,這房子和你分走山子他先人的房子相比,哪個更好?老于世故的五爺當然明白,我的妻想聽到什么話。五爺說,山子的房子比他先人蓋的好,山子比他爺爺有本事。幾十年都過去了,現(xiàn)在還計較先人那時候的事情,就太不識時務(wù)了。我急忙給五爺手中塞了一支煙,給他點上了火。弟弟正在放鞭炮。我去招呼村里人。當我再次抬頭看時,不知什么時候,五爺走了。
五爺是我爺爺?shù)奶玫?。五爺好賭,把分家時得到的家產(chǎn)全押在了賭桌上。后來五爺住的那一院房子是1950年從爺爺手中分走的。五爺一家在這里住了六十多年。我每次回故鄉(xiāng),站在這座老房子跟前,心情難以平靜,這座房子無聲地記錄了一個時代的變遷和時代的語境。房子很老了,宛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用滄桑的面孔注視著松陵村。當年的雕梁畫棟已被歷史的塵埃涂抹了生動的線條;幾根立柱分別扭向兩邊,好像靈魂被抽去的一個空殼人,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立柱下面雕著花鳥的柱頂石也是傷痕累累,有幾處被砸傷了;兩邊的墻裂開了口子,勉強地支撐著屋頂,瓦楞上的枯草在秋風(fēng)中瑟瑟縮縮,一副可憐相,仿佛在獨語,在訴說主人的艱難。1995年五爺在這座破房子里去世了,據(jù)說五爺去世時,拉著五爸的手只說了兩個字:房子。也許他要給五爸訴說的話很多:他沒有創(chuàng)下家業(yè),沒有蓋一座像樣的房子……臨終懺悔,也是常情。也許五爺在彌留之際,依舊盼望五爸能夠蓋一座體面的房子。
弟弟打畢電話的第二天,我想了想,給弟弟撥了電話,我說山虎,你是村委會主任,五爸家的狀況你是知道的,你們想辦法給五爸把房子蓋起來,也算是扶貧。全松陵村除了五爸誰還住在六十年以前蓋的房子里?弟弟說,我們每年都給五爸爭取資金,資金爭取到了,房子卻蓋不起來。我說,這是為啥?弟弟說,前年我們爭取了三萬元,叫五爸再拿三萬元,把房蓋起來,五爸連二百元都沒有。去年我們爭取了五萬元,叫五爸拿三萬元,五爸連三百元也拿不出。今年爭取了五萬元,五爸更蓋不起房了。我問那又為啥?弟弟說,現(xiàn)在蓋一處房子,要十多萬元。我說,沒有那么夸張吧?弟弟說,你整天坐在房子里寫小說,對民情根本不了解,你不知道,當下農(nóng)民蓋房有多艱難。前些年,一個小工一天三五十塊錢,工匠的工資也不過一百元,現(xiàn)在一個小工一天一百元,工匠每天二百元,甚至有要三百元的,這且不說,建筑材料昂貴得如賣血。
五爸是五爺?shù)莫毶?。在五爸的人生字典中,只有?zāi)難、不幸、厄運這些灰色的字詞。其實少年時的五爸是很聰穎的。他從初小一年級不歇氣地讀到了高中三年級,年年是優(yōu)秀學(xué)生。他的優(yōu)秀是五爺?shù)尿湴?,也是我們馮姓人家的自豪。在我的記憶中,五爸戴一頂有些發(fā)白的軍帽,穿一件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軍裝,腰間扎一條很寬的皮帶,走起路來,高揚著頭顱,似乎要上天摘星星,他的傲慢和自信毫不含糊,十分確定。他手臂一揮,那派頭,不像二十歲的年輕人,更像一個大領(lǐng)導(dǎo)。后來五爸從監(jiān)獄出來回到松陵村時五爺已去世了。那時候我進了省城,在省作家協(xié)會的一家刊物當編輯。我是在故鄉(xiāng)的街道上看見五爸的,他蒼白、干瘦、枯萎,只是面部有一點浮腫,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發(fā)際大幅度地向后退去,腦門上頂著幾根不倫不類的白發(fā),可憐兮兮的樣子,他挺直的腰桿知趣地佝僂了,似乎還硬撐著向上挺,他是一副被徹底打敗了的頹廢的樣子,神情冷漠,缺少光澤的眼珠子好像為了裝飾五官完整性的玻璃球,一動也不動。我叫了聲五爸。他凝視了我片刻,一句話沒說。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因他的沒有理睬而拉長了許多,變成了兩條線,一條通向過去,一條通向未來。我和他都跌入街道上的寧靜之中。我又問了一句,五爸,身體怎么樣?還好吧。這一問,他才抬眼頭,眼珠子動了一下,表示他是有知覺的。他掃了我一眼,雖然是不經(jīng)意的一眼,但是我能感覺到他遞來的扇面形的冷光把我罩住了,在春天的午后我領(lǐng)略到了尖銳的冰涼。我在心里說,五爸完蛋了。須臾間,他說,活著,還活著。我本來還想問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家里的日子怎么樣,但我一看五爸那疲憊而頹敗的樣子,尤其是我已經(jīng)窺視到他從監(jiān)獄里帶回來的仿佛對人、對村莊、對街道、對一草一木、對進入他視野的任何人和物都放出一縷仇視的光,我不敢和他再說什么了,擰過身就走。五爸突然叫了一聲山子,我只好站住,等他開口。五爸說,山子,你有沒有《易經(jīng)》?借給五爸看看。我遲疑了一瞬。我知道,五爸讀小學(xué)時就愛好文學(xué),讀過不少小說,文章也犀利。我初學(xué)寫作,也受過他的影響,他曾借給我不少紅色經(jīng)典。我看他一臉的認真,目光也柔和了一些,就說,有,在西安,我下一次回來時給你帶上。五爸不認識似的對我只一瞥,不吭聲了。五爸的不言語又把我和他推進了萬籟俱寂的深谷。我說,五爸多保重身體。他苦笑了一聲,比中藥還苦的笑容仿佛殘秋的雨水從他嘴里跌落下來,漫上了我的身體。山子,你有出息,好好干,我活一天算一天。他撂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次見到五爸是在兩年以后。故鄉(xiāng)的周公廟門前舉辦文化藝術(shù)節(jié)開幕式,縣政府邀請我參加。在廟內(nèi)的周公殿的山墻那兒,我老遠看見了五爸,他順著山墻蹲下來,正在給一個女人算卦。于是我順著墻走到了他的跟前。只見他在專心致志地算卦,也許沒有看見我,也許看見了故意裝聾作啞。他給那中年女人說,你的前半生吃了苦,受了罪,后半生會有轉(zhuǎn)機,晚年大富大貴。人的一生是苦樂平等的,你過早地把福享盡,晚年就要受苦,你留下的苦不吃,誰吃?中年女人抬起一雙飽含希望的泡泡眼,說,師傅,你算一算,我那出走的兒子,啥時候能回來?兒子?五爸的眼睛睜了睜,瞪了中年女人幾眼,仿佛“兒子”兩個字把他提起來,懸在了半空中,他在苦巴巴地注視著“兒子”,在掂量兒子的分量有多重。頃刻的寂然無聲給五爸的算卦增添了厚重的神秘。
五爸呀五爸,你咋不算一算,自己的兒子什么時候能回來?你的兒子走上了不歸路,你脫得了干系嗎?你把一切都歸結(jié)于命運,這命運是怎么造成的?難道你心里不清楚嗎?正當五爸的兒子讀小學(xué)的時候,五爸入獄了,那個漂亮的護士斷然和他離了婚。還不到三十歲的護士帶著兒子和女兒生活。女人的放縱不是漂亮的副產(chǎn)品,也不是單身的惡果,女人的放縱是生存的需要,也是一種病,癌癥,只有死亡才能制止它。這個護士沒有再嫁,她的漂亮成為她做人比旗幟更醒目的招牌。她的漂亮被院長、副院長、科室主任醫(yī)生輪番使用。她不僅疏忽了對兒子的培養(yǎng)、教育,也影響了女兒的成長。兒子勉強地讀到了初中畢業(yè),就去社會上闖蕩。在深圳、廣州一帶打工,后來到了云南,他先是幫人運毒品,自己也染上了毒,后來伙同幾個人制造毒品。他們正在春風(fēng)得意之時,五爸的兒子被捕判了死緩,之后改判無期。五爸從監(jiān)獄里出來,去找離了婚的妻子,那時她嫁給一個退休、死了老婆的縣人大副主任。前妻告訴他兒子和女兒的境況,他一句話也沒說,回到松陵村,走進公墳地,趴在五爺?shù)膲烆^上大哭了一場。
中年女人說,師傅你再算算我的女兒的命。當中年女人報了女兒的生辰八字之后,五爸的面色神秘而陰沉。他煞有介事地說,你的女兒上半年有一次小災(zāi)難,到了下半年就云開日出,災(zāi)去運來。接下來,五爸便告訴女人怎么禳治才能除去災(zāi)禍。
五爸的女兒叫馮婉俠,十五歲那年還在讀初中,就被她的語文老師哄上了床,直至肚子顯了形,被當護士的媽媽發(fā)現(xiàn),她才說了實情。語文老師哭著跪在馮婉俠的媽媽跟前。做過大眾情人的母親深知婚外情的滋味,她終究網(wǎng)開一面,放過了這個教師。語文老師拿了三萬塊錢,她給女兒做了人流,將這件事平息了。
第二年,馮婉俠不再讀書,她游蕩到了省城,還到省作協(xié)找過我。她想叫我給她找一份工作。那時候我還在省作協(xié)當臨時工,我實在幫不上妹妹,她很不高興地走了。后來我才知道,她在吉祥村的一家理發(fā)店借著理發(fā)而做別的,她成了拘留所的常客。她覺得可能大城市目標大容易敗露,沒多久就到了河南的開封,自己開了個理發(fā)館,說是理發(fā)實際上也做別的。據(jù)我所知,她和自己的母親沒有聯(lián)系,至今母親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她也不知道父母親的生存環(huán)境。在吉祥村的時候,她母親找過她一次。當母親責(zé)備她時,她大發(fā)雷霆,暴跳如雷,她竟然說是她母親教她那樣做人的。她說你和你的狗情人在床那頭干起來,又是呻喚又是喊叫,全然不顧睡在床這頭的女兒。她說鳳山縣醫(yī)院的男人有多少睡過你,你比我清楚,你還來指責(zé)我?女兒還沒說畢,她一個耳光就過去了……從此,母女倆就斷絕了關(guān)系。
五爸你現(xiàn)在就算一算,馮婉俠在哪里,命運如何。
中年女人離開之后,五爸從鋪在地上的一片分不清是什么顏色的小布塊上拿起了一本書翻看。那本書就是我給他的《周易解讀》??磥頌榱怂阖?,五爸還是有“知識”準備的。
我一看,五爸跟前沒有人來算卦,便走上前去,給他打了個招呼。五爸一看是我,先是一怔,繼而用不屑的目光掃了我一眼。我半開玩笑地說,五爸,給我算一卦。五爸垂下了頭,半眼也沒看我,掩飾似的用手展了展那塊臟得很徹底的小布塊。我說,我會給你錢的。五爸一聽,忽地站起來了,他兇巴巴地說,山子,你不要笑話你五爸!三十年前,你五爸比你現(xiàn)在牛逼,你別囂張,人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你以為永遠會這樣?下次世道再變,你娃活得還不如我,走著瞧。五爸口中的唾沫星濺在了我的臉上。我沒有注意到,五爸稀疏的向上挑的眉毛和臉上的陰氣泄露著他暴怒的情緒和危險的心情。不是我的話把他激怒了,也許他正要把積攢在心中的怨和恨發(fā)泄出去的時候,找不到對象,我恰巧碰在了槍口上。我十分尷尬,只好滿臉賠笑,正準備給他解釋,又來了一個算卦的女人。五爸蹲下去了,一點一點向下蹲,一點一點向下矮。五爸從監(jiān)獄回來的時候,五爺已經(jīng)去世兩年了,一個家只有他和三間半破舊的房子表示一種存在。他就是家,家就是他。據(jù)說五爸還去縣醫(yī)院找過他的前妻試圖復(fù)婚,據(jù)說五爸被前妻罵了一個狗血淋頭?;氐剿闪甏?,五爸把那點僅存的念想斷然掐斷了,后半生只能孤苦伶仃一個人過日子了。五爸常常十天半月不出門,把一日三餐縮成為一日一頓。地里的草比麥苗還旺,他不管不顧。他自殺過兩次,都被村里人救下了,一次是上吊,一次是喝農(nóng)藥。他剛吊在院子里的樹杈上,就被村里人發(fā)覺,落下來,才沒死。農(nóng)藥是年初一早晨喝下去的,我六爸知道他不會做飯,清早起來,端了兩碗臊子面進了他家,還沒踏上那陳年已舊的青石臺階,就聞到了一股農(nóng)藥味兒,六爸預(yù)感到出事了。他放下了飯碗,叫來族中人,把五爸拉到縣醫(yī)院,救了他一條命。
就在五爸六十歲那年,族中人給他介紹了鄰村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女人五十二三歲,面貌上沒有惡相,很會過日子,只是胖了些,顯得有些臃腫。五爸和那女人見了兩面,就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有了女人的家才有了生氣。這女人一來,連家里的那三間半樓房似乎也面目活泛了。五爸黯然的心情似乎舒展了許多,兩個人的小日子也算順暢。五爸也多次打算把我家的古老的舊樓房拆掉,蓋一座新房,他年年打算,年年沒錢。就在女人進門的第五年的夏收時節(jié),被族中人喊作五嬸的女人在麥地里跟著收割機收麥子。早晨她剛進地不久,就撲倒在麥地里了。族中人將女人送到縣醫(yī)院一查是中風(fēng)。幸虧救治及時,撿回來一條命。女人在炕上癱了三年。在那三年里,五爸悉心照料。到了第四年,女人終于能跛著一條腿下炕了??墒俏灏值娜松僖淮蔚肓说凸?,他確實太不幸了,好像把全世界的不幸全背在了身上……難怪他要怨天尤人。
五爸已活成這樣子了,我怎么開口向他要房子?我對妻子說,把咱家的房子暫且給五爸,等他們兩口子過世后,再還給咱們。妻子說,你夏天不回去了?我說,不回去了,如果西安熱得受不了,咱另找地方避暑。妻抱怨,年輕時,五爸住你爺爺?shù)姆孔?,年老了,又住你的房子,這算什么?我說,此一時,彼一時,還計較那么多干啥呀?人生苦短,轉(zhuǎn)眼一世就完了。就這么辦。妻沒有再說什么。我打電話,把我的想法對弟弟說了。弟弟在電話中說,縣政府給了五爸五萬元,鎮(zhèn)政府給了二萬元,村委會籌集了一萬,今年收畢麥子就給五爸蓋房。我說,那就好。弟弟還告訴我,五爸已經(jīng)從我的房子中搬回去了。我說,那老房子不是很危險了嗎?弟弟說,他執(zhí)意要搬。弟弟說,還沒到雨季,不怕。等資金一到村委會的賬上,我們就給他拆房。我說,你們先別拆,我這幾天回去給老房子拍個照,也算是留下了歷史。弟弟說,好吧,拆房以前,我告訴你。
半月之后,弟弟打來了電話,說,哥,你快回來。我以為,五爸要拆房了,弟弟叫我回去拍照。我說,我過兩天一定回來。弟弟說不行。我說,再遲兩天行不行?弟弟說,一天也不行,今天就回來。我問他,咋回事?弟弟說,五爸和五嬸都沒了。沒了?咋沒了的?我不相信。弟弟說,五爸昨晚自個兒點著了三間半老房子,把他和五嬸燒死在里面了。我將還沒寫完的一部中篇小說一推,當即下了樓,去趕回鳳山縣的火車。
五爸和五嬸都燒得面目全非,沒有人形了。躺在停尸板上的五爸仿佛一團燒焦的黑色云塊。五嬸只剩了骨架。弟弟告訴我,火是凌晨三四點燃燒起來的,據(jù)村里的一個人說,他半夜里起來去電磨子上磨面,發(fā)現(xiàn)五爸家著火了。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發(fā)出的響聲十分爆裂,好像人的咆哮,更像脫了韁繩的烈馬一樣。大火撲滅之后,六爸唉聲嘆氣。六爸對我的弟弟說,五爸在一年前就流露過,他要帶上中風(fēng)的女人一同走,離開這個人世間。當時,六爸以為五爸是在抱怨——他總是在抱怨,就沒有把他的話當真。結(jié)果出了這事。四爸和六爸都推測是五爸放了一把火。后來縣公安局來人勘察了,他們給出的結(jié)論是:不是他人縱火。
我給五爸和五嬸燒了紙錢,站在已坍塌、變?yōu)閺U墟的房子前,看著那發(fā)黑的兩面山墻和還沒燒盡的半截檁子,看著那扭曲似的柱頂后,眼淚不由得噴涌而出。五爸這一生活得太艱難、太沉重了。他的艱難、沉重和許多農(nóng)民相比,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處。我對弟弟說,五爸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咱們都是有責(zé)任的。弟弟說,我們正準備給他蓋房子。我說,這不只是房子的事情。弟弟說,你在省城里,不知道,五爸活得太累,把誰都當仇人看,不愛人,只記恨人……了斷了。五爸一把火了斷了自己,也了斷了壓在他身上的那一段歷史。為此,五爸付出了沉重而慘痛的代價。
責(zé)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