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1956年,浩然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喜鵲登枝》,發(fā)表在《北京文藝》(《北京文學》前身)11月號上;1958年浩然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也以《喜鵲登枝》作為書名,共收入11篇小說。浩然的小說一經發(fā)表與出版,便引起了文學界的注意,文學界的前輩作家葉圣陶專門寫了評論《新農村的新面貌——讀〈喜鵲登枝〉》,對作者加以熱情的肯定與鼓勵,其中寫道:“讀這本短篇集子,我覺得像這幾年到外地去參觀訪問一樣,心里充滿著興奮和喜悅。作者浩然在‘后記里說:‘這些東西,比起當時的運動,比起運動給我的感受,實在太渺小了。這個話當是真的。但是光就收在集子里的十一篇短篇看,已經可以從多方面見到,在被革命喚醒的新農村里,人的面貌是怎樣煥然一新,人與人的關系是怎樣發(fā)生自古未有的變化。作者是憑他深入生活的經驗寫成這些短篇的,所以使讀者得到僅僅參觀訪問未必能得到的領會。說實在的,讀完這本書,我對作者非常感佩……”著名文學評論家巴人親自擔任小說集《喜鵲登枝》的責任編輯,在書出版前就寫了《讀稿偶記》在《文匯報》發(fā)表,其中寫到,“小說共十一篇。每篇都透露著新生活的氣息,自己好像置身于新農村里,看到了一個個精神飽滿、積極、勇敢而又活潑的青年男女,也看到了一些笑逐顏開、正直、純良、從舊生活和舊思想中解放出來的年老的一代。所有小說的基調是充滿樂觀主義精神的,是新生活的頌歌?!毙≌f集出版后,巴人又撰寫了評論《略談〈喜鵲登枝〉及其他》,發(fā)表于《人民文學》1959年11月號。文學前輩的熱情鼓勵讓浩然在文學界迅速為人熟知,也極大地鼓舞了浩然的創(chuàng)作熱情。此后他創(chuàng)作了《蘋果要熟了》等多個小說集,并出版了長篇小說《艷陽天》《金光大道》,這兩部小說讓浩然成為“文革”時期全國人民最為熟悉的作家,但也在“文革”后為他帶來了巨大的爭議。
在創(chuàng)作《喜鵲登枝》時,浩然還只是個24歲的青年。浩然出生在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6歲喪父,14歲時母親也去世了,與姐姐相依為命,過早地成了“一家之主”,他只上過三年小學,但從少年時即愛看書,無錢去買,只好到處去借。在浩然上世紀80、90年代所寫的“自傳體三部曲”《樂土》《活泉》《圓夢》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早年的艱辛生活,以及他是怎么走上革命與文學之路的。在這個過程中,他的舅舅與八路軍黎明同志的鮮明對比對浩然起到了關鍵作用。浩然的母親去世前,將浩然托付給了他的舅舅,但是舅舅一家對浩然很冷漠,還企圖霸占他的家產,當浩然要求歸還本屬于他家的房屋和土地時:“‘哈哈哈……老舅用他那瘆人的慘笑打斷了我的話,又拿腔拿調地說,‘好大的口氣呀,怪不得這么仗義、這么厲害,敢情在王吉素躺著房子臥著地呀!我問問你,你的房子、地塊在哪兒寫著呢?你有文書嗎?拿來讓我開開眼!”后來,在八路軍黎明同志的秉公辦理下,浩然終于得到了應得的財產。當黎明同志叫他時:“這一聲呼喚具有神奇般的力量,像親人對待親人那么親近、那么親熱,這恰恰是我們這兩個舉目無親、瀕臨絕境、處于生死關頭的孤兒所渴求、所急需的?!薄约旱木司司谷蝗绱死淠疅o情,而“像親人對待親人那么親近”的恰恰是八路軍。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傳統(tǒng)倫理的崩潰,最親的舅舅反而成了剝奪自己的人,而建立在新的階級倫理上的八路軍則取而代之,成為了一種保護性的力量。這對浩然一生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巨大影響,也是他熱愛共產黨、歌頌新社會的思想基礎。在參加革命的過程中,浩然逐漸萌發(fā)了要當作家的愿望,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他經歷了種種磨難,從幼時愛看書而不可得,到堅持自學文化知識,到一百多篇廢稿換來一篇新聞稿的發(fā)表,再到歷經嘲笑、輕視,才終于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喜鵲登枝》。
《喜鵲登枝》的發(fā)表一開始并不順利,根據浩然的兒子梁秋川講述,1956年8月,河北省青年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者會議在保定召開,浩然以唯一一個列席者的身份參加了這次會議。受谷峪等人發(fā)言的影響和啟發(fā),會議結束后不幾天,浩然就根據新的創(chuàng)作思路,寫出了《喜鵲登枝》,并滿懷信心地送到了《河北文藝》。出乎他的意料,本認為是成功之作的《喜鵲登枝》受到了極為不公正的待遇,連信封都沒有拆開,就被判處了“死刑”。浩然憤然從編輯部拿回稿件,回到自己的居所,劃掉信封正面的《河北文藝》編輯部,在背面寫上《北京文藝》四個字,便投進信筒。稿子寄出不到十天,浩然便接到《北京文藝》編輯部的回信,信中說,“寄來的小說稿《喜鵲登枝》,編輯部的同志都傳看過了。小說寫得真切、生動、新穎,具有濃郁的農村生活氣息,我們大家都很喜歡?!毙≌f很快就刊登出來。
《喜鵲登枝》的故事很簡單,東方紅農業(yè)社的韓興和老伴商量女兒韓玉鳳的婚事,玉鳳與青春社的青年林雨泉在修橋時相識,進而戀愛,而韓興的老伴對女兒自由戀愛頗有疑慮,說玉鳳的二姨想給她介紹城里的供銷股長。韓興正好要去青春社前去換谷種,便借此了解情況。韓興來到鄰村,一個青年騎車差點撞到他,急剎車自己反而摔倒了,韓興踩了一個石子也滑倒了,青年熱情地扶起他,并向他介紹青春社新品種的特性。韓興來到青春社,見到社長和副社長林振,林振熱情地請他到家吃飯。這時有人來抱怨報賬的問題,韓興看到了林雨泉作為會計股長,不肯通過多買牲口紅纓子的賬目,“不管是誰,都得按原則制度辦事兒”。韓興到林振家吃飯,林振向他打聽玉鳳的情況,他這才知道林振是林雨泉的父親,韓興也說出自己就是玉鳳的父親,贊揚林雨泉是好孩子。小說在一種皆大歡喜的氛圍中結束。
整篇小說的語言清新自然,充滿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確實寫出了“新農村的新風貌”,小說的第一句“清早,飛來了兩只花喜鵲,登在院子當中的桃樹枝上,沖著北屋窗戶喳喳地叫”,不僅奠定了小說的語言風格與敘事氛圍,也展示了浩然在文壇初試啼聲的姿態(tài),即他更擅長寫“新人新事,好人好事”,這與浩然此前長期從事新聞寫作相關,也與他在文學上的自覺追求有關。浩然曾說,“—九五六年我被調到北京的俄文《友好報》工作時,文壇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氣氛十分濃烈,在那宜人的環(huán)境中,我開始發(fā)表頌揚農村新世界、新人物的小說作品,創(chuàng)作激情格外旺盛。不料想,到了第二年春天,極容易走極端的中國文藝界氣候驟變,—股‘干預生活‘揭露陰暗面的風耀武揚威地刮起。仿佛除了寫這類題材和這類內容的作品之外,一律都不是文學,都不應該有立足之地,都沒有活下去的權力?!睆暮迫坏臄⑹鰜砜矗麑Α案深A生活”的作品本來就沒有感覺,要仿效也是“東施效顰”,對這樣的風氣是頗為不滿的,而這不僅在于對文壇風氣變換的不適應,也在于他的風格或追求與此不同——他更善于“頌揚農村新世界、新人物”。
可以說《喜鵲登枝》奠定了浩然此后的寫作風格,一直延續(xù)到《艷陽天》《金光大道》,那就是質樸清新的語言,濃郁的鄉(xiāng)村生活氣息,對主人公道德品質的關注,對新世界、新人物的熱情肯定與歌頌,甚至這些小說的題目也都具有極高的象征性。所不同的是在《艷陽天》《金光大道》中,增加了階級斗爭理論作為主要敘述線索,并塑造出蕭長春、高大泉等更加鮮明、豐滿然而“高大全”式的主人公,這也是這兩部史詩性作品后來引起爭議的主要原因。新時期之后,浩然創(chuàng)作了《蒼生》、“自傳體三部曲”等重要作品,寫作風格也發(fā)生了轉變,但他在文學界始終沒有獲得足夠的關注與認可。從文學史的脈絡來說,浩然可以說是左翼文學“大眾化”一直在呼喚的創(chuàng)作主體,魯迅、瞿秋白等人在1930年代就倡導“大眾寫,寫大眾”。如果說趙樹理作為一個擅長書寫農村的作家,自覺摒棄了知識分子氣息,從“文壇”轉向“文攤”,那么浩然則更進一步,他本人就出身于農民,一生也在追求“寫農民,為農民寫”,但是他的寫作與特定時期政治的緊密關系、歌頌性的創(chuàng)作追求與風格、社會主義新人形象的塑造,以及他是否能夠真正代表農民等等問題,在今天值得我們在理論與實踐上作出新的思考。重讀《喜鵲登枝》,回到浩然文學的源頭,或許會有助于我們深化對浩然與當代中國文學的認識。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