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廣東兩陽中學
《史記》是我國二十四史之首,史料詳實,魯迅先生贊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列傳是司馬遷著墨最多的、筆力最雄健的部分,在各色人等的描繪中,寄托了司馬遷的人生理想,在人物臧否中蘊含著他對政治、經(jīng)濟、人事的觀點?!读H藺相如列傳》是《史記》的名篇,其中以藺相如描寫部分尤為精彩,通過他的描寫,一個自戰(zhàn)國以來名不經(jīng)傳的官員,成了千古名臣。在藺相如身上,寄托了他對明君的渴望。在本傳中,通過四大名臣與趙國興衰的關系,表明了君臣關系是國家興衰的關鍵。
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闡述了他對藺相如的態(tài)度:“能信意強秦,而屈體廉子,用徇其君,俱重于諸侯,作《廉頗藺相如列傳》”。雖是合傳,但司馬遷在文末高度評價藺相如,是因為藺相如是他理想中的賢臣形象:有智謀、有勇氣,在強秦面前毫不退縮,為了國家的尊嚴不顧生死;識大體,當廉頗為了個人私利欲與爭列時,他卻又大度的隱忍退讓。在本傳中,司馬遷通過“完璧歸趙”、“澠池之會”、“將相和”等三個故事來歌頌藺相如。如在“完璧歸趙”中,當藺相如奉璧西入秦時,他觀察到秦王只是在離宮中的章臺接見他,秦王拿到玉璧后,“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絕口不提用十五城來換玉璧的事。藺相如察覺秦王意圖,以“璧有瑕,請指示王”將和氏璧取回,“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fā)上沖冠”。他毫不留情的揭穿了秦王的企圖“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警告如果秦王欲強奪玉璧,“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矣!”以趙王齋戒五日的借口爭取到了五天時間,安排隨從帶和氏璧回趙國,而他以“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的理由,最終圓滿完成“完璧歸趙”的任務。而在“澠池之會”中,又展現(xiàn)了他作為趙國的臣子,為了捍衛(wèi)國家的尊嚴挺身而出的忠臣形象。當趙王攝于秦王的淫威而為秦王鼓瑟并記入秦國史冊時,趙國君臣面面相覷,束手無策,還是藺相如,“請奉盆缶秦王,以相娛樂?!薄扒赝跖?,不許?!毕嗳缫运老啾?,最終秦王是擊了缶,正是相如的不畏死,才維護了趙國的國家尊嚴,這就是司馬遷所評價的“一奮其氣,威信敵國”。當歸國后,藺相如升為上卿,面對老臣廉頗的咄咄逼人,藺相如只是一味忍讓,直至所有賓客要離開他時,不得已才說出“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的動人話語。也正因為他的寬廣胸懷,才有了流傳千古的“將相和”。
藺相如的一生,可以寫的應當不少,但司馬遷只選擇這三件,是因為這幾件事從不同側面反映了藺相如的品質,更重要的是,這是司馬遷的理想賢臣形象:“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fā)。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頗,名重太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死并不難,難者,是面對死亡的威脅時,能夠挺身而出,置死不顧。而藺相如,恰恰符合了司馬遷的賢臣標準,所以,他才不吝溢美之詞,謳歌戰(zhàn)國以來少有人提及的藺相如,藺相如也因為他而名垂青史。
藺相如崛起的年代,距離趙國被滅大概五十年,在藺相如的年代,趙國賢臣良將眾多,幾可以與秦分庭抗禮。為何趙在短短時間內(nèi)被滅?其中固然有秦國日漸強大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趙國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問題。在《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司馬遷其實已告知了答案。
藺相如是“受命于危難之際”的,趙國得到和氏璧,秦國聞訊,說“愿以十五城請易璧”,但趙國君臣都知道秦國是“負其強,以空言求璧”的,趙國君臣一籌莫展,進退兩難。在趙宦者令繆賢的舉薦下,藺相如得到了這樣的機會。藺相如何許人也?趙宦者令繆賢的舍人。所謂宦者令,為少府屬官,掌宮中宦者,是主管宦官內(nèi)侍的頭目?;鹿?,是文人所鄙視的一類人。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昔衛(wèi)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jiān)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就是這樣一個君子不恥的人物,趙王居然采納了他的建議,派他的舍人擔任朝廷君臣都不敢擔當?shù)闹厝?。這起碼說明了兩件事:一是趙王信任繆賢,二是繆賢信任藺相如。正因為有趙王的信任,才有了趙國此后君臣相得,趙國國力也得到發(fā)展。
司馬遷大篇幅寫藺相如的崛起,其實不難揣測司馬遷的寫作用意:趙國因信任而度過危機,藺相如因信任而脫穎而出。君信臣,則國興,君疑臣,則國滅。這是司馬遷借《廉頗藺相如列傳》表明國之興衰與君臣的關系?!读H藺相如列傳》是趙國四大名臣的合傳,趙國興衰,與四人被重用與否關系莫大。廉頗是武將,“有攻城野戰(zhàn)之功”,為趙國立下赫赫功勞,取陽晉,伐齊幾,攻防陵、安陽。但在趙孝文王時,聽信秦國奸細之言,被免職,至趙悼襄王使樂乘代廉頗,迫使廉頗出奔魏國,后來即便趙王欲啟用他,奈何在政敵郭開的詆毀下,還是不能如愿回趙。廉頗只能去到楚國郁郁而終,至死留下“我思用趙人”的遺憾。另一大將李牧遭遇大抵相似,終因趙王聽信讒言而被誅殺。趙王自毀長城,趙國被滅也是時間的問題。
在司馬遷看來,互相信任是一種理想的君臣關系。藺相如等的遭遇,其實是司馬遷的“夫子自道”:他通過趙王信任藺相如,藺相如助趙完成重任,反襯漢武帝對李陵的態(tài)度,也借此抨擊對漢武帝對自己的殘害。李陵事件是司馬遷人生所遭遇到的最大挫折。李陵降匈奴,司馬遷始終認為是不得已而為之,“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于漢”。但這樣的理由,漢武帝是不予采信的,才造成了殺李陵家人,甚至因為司馬遷為李陵分辨,認為他“沮貳師”、“誣上”而把他下獄。之所以如此,都是因為漢武帝不信任李陵,不信任司馬遷。不信任的結果,是戕害臣子,導致君臣離心。
司馬遷所處的時代,已經(jīng)進入了漢朝的鼎盛時期。經(jīng)過漢初劉邦、惠帝、文帝、景帝的經(jīng)營,漢朝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進入了一個較高的層次,人民生活富庶。司馬遷在《平書》中提到:“非遭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苯?jīng)濟繁榮促進了社會的發(fā)展和文化事業(yè)的興盛。正由于國力強盛,漢武帝也加強了思想的控制,加大了君主專制的力度,大力推廣董仲舒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思想,漢代思想以儒家為主,但這時候的儒家思想,已經(jīng)跟孔孟時期的儒家大不一樣。這時候的儒家思想,經(jīng)過韓非和李斯的改造,形成了適應君主集權制度的“外儒內(nèi)法”的思想體系。董仲舒提出“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的觀點,契合了秦以后君主集權的政治體制,去除了戰(zhàn)國以來先秦儒家合理的、具有民主思想的優(yōu)秀因子。在倫理關系上,提出并完善了“三綱五?!钡牡赖乱?guī)范。在君臣關系上,“君為臣綱”成了規(guī)范君臣的最高準則。認為“公侯不能奉天子之命,則名絕而不得就位……子不奉父命,則有伯討之罪……臣不奉君命,雖善,以叛言。”(《春秋繁露·順命》),同時強化了君主的絕對正確地位:“君不名惡,臣不名善,善皆歸于君,惡皆歸于臣?!薄洞呵锓甭丁り栕痍幈啊?。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司馬遷能保持獨立的精神,保持對君主的批判態(tài)度,其所展現(xiàn)的民主思想是難能可貴的。
司馬遷對董仲舒在思想方面的的評價并不高,更多贊譽他的為人,認為他“為人廉直”,肯定他對《春秋》的研究。其他的并沒有過多的提及。從這可以肯定司馬遷對此并不特別的重視。他的思想中更多是傾向于“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強調(diào)了君臣之間的雙向責任。在《刺客列傳》中,司馬遷尤為激賞豫讓,為報答以國士對待他的智伯,兩次刺殺殺了智伯的襄子,司馬遷借豫讓之口說出了君臣原則:“范氏、中行氏以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其所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包含了臣子對君子的態(tài)度:君主賞識則為君主效勞乃至獻出生命,君主不以禮相待,則臣子大可以普通人態(tài)度對待他。這是先秦知識分子的骨氣與原則,如《孟子·離婁下》“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在《伍子胥列傳》中,司馬遷這樣評價伍子胥鞭尸楚昭王的行為:“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司馬遷始終認為:君對臣,須以禮相待,臣子對君主并沒有道義上的“從一而終”,臣子為君主效忠的前提,是君主對臣子的賞識,臣子效忠,更多的是一種報答君主知遇之恩的情懷。如果君主不信任臣子,甚至迫害臣子,那么臣子大可離開或者不與君主合作。正是在這種指導思想下,司馬遷在《史記》中才會“不為尊者諱”,以“互見法”把當朝統(tǒng)治者的虛偽、暴虐、好大喜功等缺點都寫了進來。而司馬遷的這種思想,在君主專制日漸加強的漢代是不受歡迎的,因為這種思想的前提是君臣之間的雙向選擇,臣子的人格要受到君主的肯定與保護,臣子能夠保持相對獨立的精神世界與人格獨立。司馬遷這種具有民主性質的精神,顯然適應于戰(zhàn)國時代,那個群雄并起、對人才不拘一格的輝煌時代,但在大一統(tǒng)的漢代,在需要鞏固君主權威的時代,是不合適的,也注定是悲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