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
此地的覆盆子,也叫紅樹莓,算是特別嬌嫩的水果。擺在透明的小盒里,底下鋪著防磕碰的海綿墊。幾十粒果子,倒在手上不足一捧,卻頗為金貴。
魯迅先生曾寫過這種果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遠。”我和小伙伴們都讀過這課文,以為覆盆子是種神奇的果子,沒想到它原來就是刺莓,是我家鄉(xiāng)漫山遍野隨處生長的野果。
而我們,是漫山遍野隨處生長的野孩子。都是散養(yǎng)的,下河摸魚蝦,上樹掏鳥窩,去地里挖紅薯掰包谷,跟在大人后面種地種菜,養(yǎng)雞養(yǎng)兔,搓煤球做蜂窩煤。
家家都燒煤。先是煤球煤餅,后來是蜂窩煤。臨睡前封爐子,早上生新火,鏟出一簸箕前晚上燒剩的爐灰。家家戶戶把爐灰沿著一個山坡倒下去,煤灰堆也是垃圾堆。也倒垃圾,用爐灰蓋住。
煤灰堆的兩邊長滿了刺莓的灌木叢,就是我們的百草園。覆盆子比桑葚成熟得早,大概在五月中就露出殷紅的笑臉。我領著弟弟,跟著大孩子們,沿著煤灰堆邊一路爬下去。
覆盆子并不好摘。樹叢里滿是藤條,像一頭亂發(fā)一樣,毫無章法地生長。枝蔓上生滿了刺,連葉子上也有毛刺,所以叫刺莓。一不小心碰上,就被鉤住刮住,皮上一條血痕。我們側著身子,攀著枝條,小心地挪動著,避免踩上臟東西或者蛇。
成熟的覆盆子十分嬌氣,摘的時候下手稍微重一點就破了。而且一擠就爛,不能像沙果和棗子那樣揣在口袋里。我們是有經(jīng)驗的采摘者,我?guī)Я嘶@子,弟弟帶了草帽。一下午曬出一頭一身汗,鞋子踩得稀臟,摘了滿滿一草帽兜和大半籃子的新鮮刺莓,都是精心挑選個大色美的。我和弟弟興高采烈地回家,不舍得吃,等著爸爸媽媽下班回來獻寶。
爸爸媽媽并沒有表現(xiàn)出我們預想的驚喜。媽媽檢查我倆手背和胳膊上的刮痕,擔心地詢問是在什么地方摘的。得知是在垃圾堆旁邊摘來的,爸爸說:“這么不衛(wèi)生,而且不知道有沒有毒,怎么能吃?”生氣地要拿去扔掉。
我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突然生氣。我拼命想證實這果子沒有毒,自己已經(jīng)吃過多次都無礙,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媽媽安慰我:“沒關系,好好洗一洗,可以吃?!薄耙阅銈兂?,我反正不吃?!卑职职l(fā)了火。 媽媽也發(fā)了脾氣:“要吃就全家一起吃,就是中毒了也一起中毒。”
那天怎么結束的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大家應該還是吃了那些刺莓,雖然氣氛不是我一開始想象的那么快樂。
多年以后,我讀到一本小說的開場白:“那是個悲劇的年代,我們偏偏不肯認命:在斷瓦頹垣中,重新建立小小的棲息地,養(yǎng)育小小的希望?!蔽铱偸窍肫鹞逶吕锊烧梯倪@一天。
父親的憤怒顯然并不是沖著我們。我漸漸能理解他的焦慮和恐慌,也許還有自責。他自己的命運發(fā)生了巨變,離開城市,被困在這山溝里。他的孩子們,在命運的漩渦里,會不會也被永遠地困在垃圾堆旁?
所幸我們活了下去,而且活得不錯。如今我穿整齊體面的洋裝,開車出門。人們叫我的洋名,如同覆盆子之于刺莓。我住在獨立的小樓里,和鄰居保持點頭之交的距離,小心翼翼維持著和異族同事的人際關系。生怕不小心磕碰了,像裝在塑膠小盒里的覆盆子。
只有在夜里、在夢里,我回到故鄉(xiāng),在煤灰堆邊的山坡上狂奔,采摘刺莓。聽到媽媽喚我的小名,喚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