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祉伊

上集回顧：洛薩·列卡和伊澤這對兄弟最后分道揚(yáng)鑣。許多年后，兄弟再會，兩人分別化為世界靈和惡之傀儡，殊途同歸。目睹洛薩·列卡的死亡，伊澤痛不欲生。

羽族巫術(shù)構(gòu)建的結(jié)界悄然散去，我掙扎著，仿佛驟然從某一場不屬于自己的大夢中驚醒，抬眼只看見洛薩已悄然神形俱滅，惡之傀儡已無處可尋。我撐著粗糙的巖壁，搖晃著站起來。

一低頭，只見世界靈曾掙扎過的地方，一團(tuán)藍(lán)光在白色的流霞中輕柔地翻飛幻化。我怔在原地，觀察到風(fēng)停止的時候，有粉紅的櫻花飄落，堆積在原地，盤繞飛升……也許，那就是他所說的龍，以櫻花為鱗片？

這不是夢。

一雙手從身后覆蓋住我的肩膀，干枯而鋒利。

“我釋放了你的朋友們，那些無辜的孩子，和他們高貴的氏族守護(hù)神?！蔽覜]有轉(zhuǎn)身，他的手還是如影子一樣輕輕地試探著，“他們離開異世界了，應(yīng)該正在圣山腳下蘇醒。”他悠悠地嘆了口氣，語調(diào)卻冷靜得和剛才判若兩人，很認(rèn)真地在等待我的回應(yīng)，“你在害怕，孩子。”終于，還是他自己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戒備地轉(zhuǎn)身看他，拼命忍住想要凄厲尖叫的沖動——他宛如惡魔，身上的黑衣勾勒出嶙峋而寬大的骨架。他有慘白的面頰，猩紅的眼睛……和，和我父親的聲音。

“你在害怕，我的孩子?！彼僖淮沃貜?fù)那句寬慰，只是把某兩個字咬得太重了，如同一記致命的勾拳，狠狠地砸在我的心間。

“我就是那個沒有姓氏的列卡？”我后退幾步，他用法力造出帶有一線生機(jī)的天穹，懸在異世界腐朽而黏稠的崖壁之上，誘惑著一切沒有喪失理智的生靈。

“你們都這么急著要離開我，難道我的命運(yùn)，就是不斷地目送最親的人，看他們帶著嫌惡的眼神離我而去嗎？”答非所問，但他流動的目光中透出痛苦。我停下伸展攀緣的動作，再一次回頭看他。

他剛才，提到了命運(yùn)？

“你說命運(yùn)，是嗎？”不知道哪里來了一股火氣，甚至沖淡了內(nèi)心深處那種對黑暗的本能的恐懼，我欺身上前，直視著他猩紅的眼睛，“你有權(quán)利為你所謂的悲慘命運(yùn)哀嘆，那我呢？”他目光中混沌的憐憫，更讓我的惱怒雪上加霜。

“我發(fā)現(xiàn)所有靠近我的人都深藏著一段我所不知道的秘密，發(fā)現(xiàn)使我遠(yuǎn)離孤苦無依的人相繼因我而喪命，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親人都想方設(shè)法、冠冕堂皇地利用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屬于自己的生活，不知道生死被操縱在誰的骯臟的手中，為了這個天殺的罪惡世界四處奔忙！是，我承認(rèn)，我可以選擇放手，棄之不顧的理由我積累了太多！”我激動地嘶吼，右手緊緊攥住他陰影似的長袍下擺，似乎認(rèn)準(zhǔn)了那就是最后一根無用的稻草。

“可我就是做不到，這一切太沉重了，為什么總是我一個人來擔(dān)負(fù)？如果你是我的父親，那好，你救救我?！?/p>

我真的以為自己會哭，但將一切傾訴完畢后，我卻只是冰冷地哂笑著，一臉嘲弄。麻木似乎已經(jīng)侵蝕了我的大腦，人類最本真的情感，似乎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

他睜著那雙奇異的眼睛看著我，我也只能看見那雙眼睛。

“因?yàn)槟阕约哼x擇了責(zé)任?！彼斐鰶]有溫度的雙手猛地攬住了我，將我擁入他詭秘的懷中，“世界催生萬物的時候，融化了人肉眼可見的所有黑暗，于是這些黑暗化為粉塵，深深地埋藏在所有人內(nèi)心中最隱晦的地方。”我閉上干澀的眼眸，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如同枕著寒霜。但我能感覺到，他分明就是我父親。

“人們總是感覺自己遭遇到了一生中無法避開的劫難……因?yàn)楝F(xiàn)在與未來都在變化，它們深不可測，即使像我一般擁有強(qiáng)大的力量，也無法探求。但它們帶來的神秘，使人憧憬勝過使人恐懼——有人為了深入靈魂的貪婪而投向黑暗，有人為了逃避而沒入黑暗——無論結(jié)果是什么，總有人會后悔自己的選擇，因?yàn)樗麄兪懿涣藶榇烁冻龅拇鷥r，何況——”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似乎要把此刻的我揉進(jìn)他殘破卻完整的心里，“命運(yùn)總是不可控的。”

“你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行走在黑與白之間，你受的折磨，源于你忠于秩序。”

他的聲音很輕，近乎耳語，卻如同悶雷在我耳畔炸響，一下下，生硬卻有力地敲擊在我顱骨內(nèi)，隆隆回響。

而秩序，我知道秩序是什么。

是此前白衣的雪狼向重傷的我伸出雙手，沐浴著風(fēng)雪的身影像極了蓋亞溫柔的輪廓;是靜立在約定好的火纓神社，卻再也等不到蓋亞充滿正義的姐姐走出毒蛇之眼;是戰(zhàn)火之中“他”隔著時空對我承諾“我會回來”;是復(fù)仇者的身體帶著死亡和疾病暴露在沖天的火光之下;是夏爾在夏日傍晚騎著森林野馬與我擦肩，她眼波一轉(zhuǎn)，便是整個春天;是湮沒在白光后隱然含淚的藍(lán)色的眼;是狼魂，將口鼻深深埋入冰雪后，留下的恨與痕;是我刻意和族人疏離，輾轉(zhuǎn)下定決心后的微笑;是在不為人知的未來，終于相執(zhí)的滄桑雙手，一只宛若枯骨，一只鮮血淋漓……

“親愛的列卡，還有，我不敢說永遠(yuǎn)，但只要我還有呼吸，”他攥住我的手，撫摸向他空蕩的胸口，那里也許會有一顆跳動的心，只是有心的人感覺不到，“我就能感覺到我自己，和我身體內(nèi)真正的惡之傀儡，”他的語調(diào)黯淡下來，“就像，嗯，凝視占據(jù)了大片天空的黑暗，你一定要相信，幽暗之中一定會有幾點(diǎn)晚星在閃爍著?！?/p>

他的眼里又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痛苦，短暫但錐心。

我掰開他的手，用力將他環(huán)抱，體內(nèi)沸騰的熱血似乎要穿透脆弱的血管。那一刻，骨肉相逢、十指連心的感覺，是那樣生疏卻熟悉。然而……為什么他在哭？難道如他所預(yù)料的，我的體溫，他感覺不到？可他無形的心臟卻跳得那么真實(shí)、歡快，似乎要沖破胸腔，充滿讓人一定要伸手挽留的幸福感。

也許那個真正的惡之傀儡會唾棄這些。但至少，我的父親，因此而生，為此而戰(zhàn)啊。

我沒有松開他，是他推開了我。

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甚至也出乎他的意料，他以淡漠到冷峻的語氣，輕輕吐出了幾個字：“你必須消滅我?！?/p>

我以同樣冷靜的態(tài)度直視著他，沒有回答，也沒有行動。

“這也是我所守衛(wèi)的秩序的一部分嗎？”我再一次望了望漸趨狹窄的一線天穹。圣山的光線被生硬地折碎，七零八落地穿插在異世界均勻起伏的呼吸中。

“這里沒有什么值得你再去守望的了?！彼x正詞嚴(yán)。從他慘白的面頰、深不可測的眼睛里，我讀不出一絲一毫的情感和暗示?！拔覜]有辦法很妥善地處理我心里的那塊黑暗，我和你不同。”他挪動腳步，似乎要沖我走來，但身軀略微晃動后，他帶著些悲壯定在原地，“而這個世界的一個極端已經(jīng)崩塌，不可能再容忍另一個?！?/p>

而我只是固執(zhí)地感受著，我的血液吶喊著，他是我的父親。

“你經(jīng)歷了太多，你的精神上有真正的世界靈氣，也許，只有這個世界本身，才能對得起你所選擇的?！彼菔莸氖痔饺肱劢?，幾乎是從活生生的霧氣中取出一把彎曲有度的精致長弓，“消滅我，拯救這個世界，我想你現(xiàn)在沒有退縮的余地?！比缓笏_始沉默，一遍遍用手留戀地摩挲那巨大的武器，其上隱約可現(xiàn)的龍紋忽明忽暗，氣度非凡。

幾乎沒有猶豫地，“我不想?！蔽倚÷暷剜叭绻憧梢?，你就消滅我，取得我身上的能量，自己去管理你們兄弟搶奪不停的世界好了?！?/p>

他的笑聲沒有水分，更沒有歡欣，似乎只是為了斬斷縈繞的尷尬和擔(dān)憂，他才迫使自己的喉管擠壓出如此詭譎的音色?！拔鐣r已到，孩子，我身體里的惡之傀儡才不管你想不想?！彼焓州p探，回憶中的三支輕矢無聲地搭在弦上，也還是那種有著柔軟觸感的雀鳥尾羽。

我就那樣低頭站著，還是沒有回應(yīng)，更沒有行動。

他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等到我抬起頭，他舉起箭，剎那間，歷史和現(xiàn)實(shí)在我的眼簾前重疊，我的固執(zhí)和洛薩的固執(zhí)交融在一起，他的痛苦和列卡的痛苦并無差別，只是現(xiàn)在擋住他發(fā)瘋似的懦弱的不是黑發(fā)了，而是破碎的黑色霧氣。

更何況，我想，他已經(jīng)不懦弱了。

他弦上的箭沒有顫抖，瞄準(zhǔn)了我，更證實(shí)了我的想法。

“記住，孩子，一定要管理好你內(nèi)心最龐大的那一塊黑暗。”他笑了笑，目光銳利地鎖定我。我張開雙臂，像要擁抱什么似的，無畏地迎著他的箭矢。我聽到弓弦輕彈，箭鏃破風(fēng)，聽到身后的巖壁錚錚鏗鏘，響聲刺耳，聽到漸漸豐滿的雀鳥羽翼在狂飆中撕毀了暗影覆蓋的天空！

他倒下了，帶著滿足的微笑。只見黑煙裊裊，裹挾著那兩滴鮮血，化為虛無。惡之傀儡的去和來如出一轍，只是那雙眼睛，紅得揪心，似乎總是靜止著，掙扎著，迫切地希望再烙印一遍我的輪廓……

我似乎聽到被壓迫的、無奈的嘯叫和怒吼，那尚未吞噬便已經(jīng)崩塌的罪惡的詛咒，震撼了異世界傾頹的石柱。

一切都在崩塌，跟著他而消散。頭頂?shù)奶炜盏玫綉?yīng)允似的瘋狂地裂開，如同一張巨口，迫切地搜尋光明。我緊盯著濃黑的、化成殘墨的地方，看不到他的痛苦。也許那種消散，對于我的父親而言，更如同一種解脫吧？他的一生也許沒有幸福，那么，無論他歸于何方，他終于可以少一點(diǎn)操勞，可以安寧些了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希望我能流下眼淚。

而在他的身影最終消散的時刻——“列卡，我的箭從不射偏?！?/p>

我聽到他笑了，那種我孩提時代就忘不了的笑。那一刻，我真想以仍然干澀的眼眸毫不退避地直視那輪驕陽，用最大、最撕心裂肺的聲音沖著所有的生靈大喊——“他是我的父親！我愛他，就像愛這個世界最后一片陰影！”

（未完待續(xù)）

518028 廣東省深圳市福田區(qū)百花六路

深圳實(shí)驗(yàn)學(xué)校

下期預(yù)告：異世界坍塌了，等待主人公的將會是怎樣的命運(yùn)？下一集，《白墨黑鴿》將迎來大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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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dǎo)老師 趙桂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