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藻
(四川傳媒學院 有聲語言藝術學院,四川 成都 611745)
筆者在讀完著名美學家潘知常教授由人民出版社新近推出的煌煌五十五萬字的《信仰建構中的審美救贖》后,寫在扉頁上的一段隨筆:
因生命而審美,因審美而自由,因自由而信仰,因信仰而救贖,因救贖而生命。以審美為內核,以自由為動力,以信仰為目標,以救贖為手段,生命完成了一次壯麗的升華。
這與其說是著者關于生命美學研究的一次嶄新飛躍,不如是筆者對于生命美學的一次重新研習,其中緊扣的都是“生命”與“美學”兩個核心概念及其關系的思考。其中需要界定的是這里的“生命”不是生物學視域的生命,也不是形而上意義的生命,更不是群體式存在的生命,而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高度個體化和真切實在性的生命。就像北非阿拉曼戰(zhàn)役一位姑娘為她的戀人在墓碑上刻寫的那句銘文一樣,“對于世界你是一名士兵,對于我你卻是整個世界?!蹦敲矗缹W呢?“當我們在追問‘美學之為美學’之時,首先要追問的應該是,也只能是‘人類為什么需要美學’即‘美學何為’。只有首先理解了美學與人類之間的意義關系,對于‘美學是什么’的追問才是可能的?!保?]13潘知常在這里思考的依然是“生命為何需要美學”。
要說清楚生命與美學的關系,我們還得追根溯源到人類生命的孕育,尋根問底于人類文明的誕生,重返漫長的人類歷史,懷揣美學向生命發(fā)出的吁請,沿著“審美”“自由”“信仰”和“救贖”組成的路標,讓平凡的個體生命在穿越時光隧道后,得到再生,贏得新生,獲得永生,進而真正認識美學之于生命的作用和生命之于美學價值,即生命美學深遠的歷史意義和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生命美學,在經歷了潘知常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新時期的篳路藍縷到今天二十一世紀新時代蔚為大觀后,我們終于應該明白了:
任何的美學,地無分南北,人無分東西,一旦走出蒙昧,一旦幡然醒悟,毫無例外的,都必然體現(xiàn)為對于“人是目的”的追求,也就是都必然體現(xiàn)為對人的絕對尊嚴、絕對權利以及人人生而自由、生而平等的共同價值的追求,對“人是目的”的共同價值的追求,就是人類現(xiàn)代化道路中最大公約數(shù)、最根本公理。[1]13
是啊,“人是目的”!這就是美學向生命發(fā)出的吁請,為了能夠使人成為一個大寫的“人”,潘知常開啟了“信仰建構”的“審美救贖”,而“信仰建構”何為也,“審美救贖”又為何也。要真正把這兩個關乎人類文明和生命意義的話題說得比較清楚,借助潘知常《信仰建構中的審美救贖》給予我們的啟迪,那就讓我們就從“人猿揖別”的數(shù)百萬年的慢慢時空中一路走來,沐浴美學燭照生命的“智慧光芒”,感受生命滋潤美學的“雨露陽光”,進而解開美學之于生命的“哥德巴赫猜想”。
毋庸置疑,生命的出現(xiàn),尤其是人類生命的誕生,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偉大而壯麗的盛事,我們先來回顧一下這樁大事的發(fā)生經歷吧。古生物學家為我們勾勒了一個人類生命起源的時間表:大約三百萬年至兩百萬年前高級靈長類的早期猿人出現(xiàn)了,兩百萬年至二三十萬年前直立人出現(xiàn)了,二十萬年至四萬年前早期智人出現(xiàn)了,四萬年前至今出現(xiàn)了晚期智人,即現(xiàn)代人類。在這樣一個漫長的生命進化過程中,人類由茹毛飲血到美食佳肴,由穴居野處到高堂華屋,由懵懂無知到聰明伶俐,其間的內在動力和本質規(guī)定,一定存在著本能般的諸如視覺的趨光性、聽覺的適中性、觸覺的柔和性、味覺的甜膩性、嗅覺的芳香性和感覺的溫暖性等審美感性要素的生命本能,沒有這樣的“審美”導航,依然是行尸走肉般的動物生命。
回答“生命為何需要美學”,首先要明白生命為何需要美,這種近乎本能式的審“美”,在今天我們的思考中,就成為關于“美”的學問,即美學。作為“物質存在”也罷,“高等動物”也罷,“文化符號”也罷,“上帝棄兒”也罷的人類,還在靈長類階段就蘊含了審美的因素,早在七千萬年前至今的新生代是哺乳動物和人類共同生長的時代,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書中說道:“就大多數(shù)例子說,凡進行一種順乎本能的動作,動物會感到滿意或愉快,而反之,這種動作受到阻礙,它們會感覺到失意或痛苦,”其實和人一樣,“動物同樣地受到感覺順逆,趨順避逆的要求的驅策?!保?]正如和人一樣,所有擁有感覺和知覺、情緒和情感等高級神經—心理經活動的動物在和外界接觸時,都會有正常的,也是本能的反應,從它們的聲音、表情和動作中就能看出它們的快感或痛感。達爾文在劃時代巨著《物種起源》里說:“在幾千年的發(fā)展中,雌鳥完全根據(jù)自己的審美標準選擇聲音動聽、羽毛美麗的雄鳥作為自己的伴侶,并產生性選擇效果?!保?]50由動物的快感到人的美感,僅僅是一步之遙,何況人的美感也是以快感為前提的。有了愛美的天性或本能,那么隨著個體生命的成長和成熟,就必然會超越身體的感覺而進入到思維和意識的層面,開始邏輯和理性的反思。由此可見,因為生命的存在而進行審美活動和產生審美意識,促使生命的不斷進化、不斷完善和不斷豐富,一言以蔽之曰:審美是生命進化的潛質,更是生命進化的路徑。因生命而審美,生命中的審美因素是生命進化具有導航意義的潛質。這些審美因素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或者說通過這樣三個方面體現(xiàn)出生命進化的美學意義。
(一)“直立行走”的意義。早期人類由蝸行摸索到站立行走,即由爬行到直立在體能和精力、思維和心智、生理和心理所帶來的巨變,堪稱“哥白尼式”的革命。由爬行到直立早期人類用了差不多五百萬年,直立后的人類盡管比爬行時期增加了腰椎的疼痛、血壓的增高、分娩的痛苦、牙齒的退化等種種“弊端”,但生命進化而帶來的美學意義依然是“利大于弊”。表現(xiàn)在,比如雙手獲得解放而更加靈活,促使制作工具能力的不斷增強,創(chuàng)造的物品更加精致;呼吸器官更加協(xié)調而便于發(fā)聲,促使有聲語言能力的提高,發(fā)出的聲音更有美感;視野得以拓展而看得更遠和靈活,促使眼睛能夠更加自如方便地接受信息,獲得更加豐富的視覺效果;耳朵離開地面更高,便于提高聽覺效果,獲得更多的聲音信息。由于直立行走而導致人類活動范圍的增大、對外接觸的增多和信息容量的增加,直接促使大腦的發(fā)育和思維能力的提高。恩格斯在《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里高度肯定了直立行走是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步”。
(二)“自然選擇”的意義。生命的進化如達爾文所言,是包括“性的選擇”在內的“自然選擇”,由于生命進化的正向度和正能量,因此“自然選擇”一定意義上也體現(xiàn)為“審美選擇”,或者說“自然選擇”必定包含“審美選擇”。達爾文在《物種起源》里,是這樣論述“自然選擇”的:“那具有一定優(yōu)勢的個體將會獲得比其他個體更多的生存和繁殖的機會。另外,我相信有害的變異終將會滅亡。我將有利于生物個體生存的變異的保存和有害變異的毀滅叫做‘自然選擇’或者‘適者生存’?!保?]45在生命的遺傳過程中內在的“好基因”一定體現(xiàn)在外在的“棒身體”和“強能力”上,因而就具有較多的繁殖機會,這里的“選擇”看似“自然”的,也是符合“性的選擇”的要求的,因為“性”的本能是生命力量的源泉,其實遵從的是生命從小到大、由弱到強的進化規(guī)律。這兩種選擇都是達爾文在《物種起源》和《人類由來、性選擇》兩部人類學著作所蘊含的“健者必美”和“美者必健”的生命美學思想。
(三)“生命曲線”的意義。十九世紀英國著名的藝術評論家安德烈·庫克在《生命的曲線》里說道:“一旦開始在大千世界里尋找各種螺線形,我們一定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然界竟然會有這么多螺線結構?!薄霸趧游锖腿祟愔?,螺線結構始終伴隨著生命過程,從精子到心肌,從臍帶或耳蝸到枝干骨架,無不具有螺線結構?!保?]正如這本書的譯者之一周秋麟在“譯者前言”里說的那樣:“無處不在的螺旋是生物肌體的基本形式,是生命存在的基本形式。它包含了許多內在的合理性和外在的美,是自然選擇的鬼斧神工,它也一定隨著‘遺傳密碼’傳遞給地球上的生物之一——人類,不僅遺傳在人體結構上,而且也遺傳在人類的思維和美學鑒賞中。”正是因為地球引力產生的“曲線效應”促使生命的進化,沿著“曲線式”的和“曲線性”的“進化圖譜”所規(guī)定的耗能最儉省、生長最便捷和外觀最光鮮的“曲線美”前進。
人猿揖別,天地判然。這是一個從五萬年前的舊石器史前文明到文字出現(xiàn)的人類文明的時代。走出鴻蒙狀態(tài)的人類盡管在生活習性、生存欲望和生命本能上還同他的祖先保持著割舍不斷的關聯(lián),但他已經完成了偉大的站立,并開始了思維的運轉和意義的尋求,其中“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審美需要和審美意識的出現(xiàn),表明人類具有了做“人”的資格,而有了這個資格并等于就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而真正意義上的人必定是一個借助審美而走向自由的人,正如黑格爾說的“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這通過史前文明產生的原始藝術,解放的是原始人有限而必要的生存需求、物質欲求和現(xiàn)實要求,從而昭示審美在人類生命歷程上的第一次意義。
自由是是一個言人人殊而又含義豐富的概念,更是一個與審美有著天然姻緣的命題。要從人類文明的起源來證明生命因審美而自由,論述審美昭示的意義,就必須將自由置于人類生命覺醒的語境中來考證。恩格斯在《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中闡述了勞動對于生命進化和文明進步的巨大意義,他通過和動物的比較說明:“動物僅僅利用外部自然界,單純地以自己的存在來使自然界改變;而人則通過他所作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這便是人同其他動物的最后的本質的區(qū)別,而造成這一區(qū)別的還是勞動?!保?]在原始人從事的勞動中,恩格斯所言的生活資料的生產和人自身的生產的“兩種生產”是局限于物質形態(tài)的沒有自由價值的勞動,因為勞動的結果和效能在勞動還沒有進行時都已經規(guī)定好了,春播夏耘和秋收冬藏、男大當婚和女大當嫁是糧食生產基本規(guī)律和人類繁衍的天經地義。然而,惟有體現(xiàn)人類精神生產的原始宗教和原始藝術,才具有了自由的最初而最基本的含義,尤其是富有審美價值的原始藝術更是人類關于“何謂自由”和“自由為何”的第一次完整呈現(xiàn)。這些從歐洲的阿爾塔米蘭洞穴壁畫到非洲的撒哈拉巖畫,還有中國古老的,如《呂氏春秋古樂》記載的“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在今天看來是“美”的藝術,而在當年卻是“實用先于審美”的祈禱風調雨順的原始宗教。雖然“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但是由于它們已經不是勞動創(chuàng)造的食物本身和實踐展示的事情本身,因而這種人類最初期的、以實用為目的的“審美”才蘊藏著后來人類為之舍生忘死而又弦歌不輟的自由。它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超越物質的自由精神。潘知常在未刊行的《因生命而審美——再就教于李澤厚先生》一文里說:“盡管審美活動與物質實踐都會涉及自由,也都會置自身于自由旗幟的庇護之下,但是,此自由與彼自由卻其實不同,因此,審美活動的自由無法等同于物質實踐的自由。審美之為審美,也恰恰正是對于物質實踐的超越?!保?]物質實踐的自由表現(xiàn)的是人類對生產規(guī)律、工具特性和產品結果的理性判斷基礎上的認識自由,而在藝術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審美活動的自由體現(xiàn)的是人類對未來理想的不懈追求、健康心態(tài)的積極呈現(xiàn)和開闊胸襟的盡量展示。這種自由精神由于在本質意義上是指向精神性的,因此它能使這個作品產生如本雅明所謂的“靈韻”效果,奧地利出土的溫林多夫的維納斯,塑造的是一個人類遠古的祖母形象,它夸張的豐乳肥臀彌漫著女性的生殖崇拜光芒,它工整的對稱菱形顯示出人類的形式美感,它奇特的尖狀底部(便于插入大地進行原始宗教活動)蘊含著萬物生長的大地意識。
(二)突破本能的自由意志。早起人類和動物一樣,也受制于自己生存和繁衍的本能需求而進行著生活資料的生產和族類后代的生產,當面對毒蛇猛獸、狂風暴雨、山呼海嘯等大自然的威脅時,就會產生本能的恐懼,這些不期而至的打擊使得人類遭受沒頂之災,于是貪生怕死成了生命的本能。但是,為了頑強地生存下來,并且是讓子孫后代從中吸取教訓,總結經驗,在萬物有靈論的作用下,人類將一切強大的自然的現(xiàn)象和物體人格化,賦予它們超凡的力量,太陽有日神,月亮有月神,還有風、火、雷、水等都有屬于自己的神祗,按人類的分工讓它們各司其職,將沒有生命意力的大自然注入了生命力量。比如源于冰河期解凍而導致的洪水滔天,就形成了世界各地普遍流傳的洪水神話傳說,如希伯來民族的諾亞方舟漂泊四十九天,兩河流域的史詩《吉爾伽美什》六天六夜的傾盆大雨,古希臘荷馬《奧德賽》的海難故事,中國的女媧補天和治水的故事?!白匀坏娜嘶逼鋵嵤恰叭嘶淖匀弧保诔奖灸艿南胂笾谐浞终蔑@人類創(chuàng)生萬物的自由意志。
(三)發(fā)現(xiàn)意義的自由思想?;谏婧头毖艿谋灸苄枨?,原始人的思維和情感活動都是“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是因為千百年來食物和交配所產生的生理效果阻斷了想象、情感、記憶的心理能量可能引起的“何為”思維和“為何”意識的出現(xiàn)。就像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里說的那樣:“憂心忡忡的窮人甚至對最美麗的風景都沒有什么感覺;販賣礦物的商人只看礦物的商業(yè)價值,而看不到礦物的美和特性”[7]。西班牙的阿爾塔米拉洞穴壁畫里的那頭受傷倒地的牛,在原始眼中就不僅僅是一頭牛了,而意味著對力量驚嘆后的迷惘進而引起的敬畏和祈禱。也只有發(fā)現(xiàn)意義的反思,才能有“就事論理”的思維,高更在描繪南太平洋原始土著人生活場景時,就代表整個人類在詢問《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里去?》自由的思想從來都是思想的自由,“萬物有靈”的思維就是自由思維的方式和結果,它不僅是催生人類宗教,也是促使人類藝術和審美產生的重要的思想手段和思維源泉。
史前文明的“上古”時代,相當于中國傳說中的“三皇五帝”時代,這也是人類第一次超越死亡而創(chuàng)造的“神話時代”。大約在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后,大概是中國的夏商周至秦漢時代,人類走出蒙昧而進入文明時代,產生了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印度、古希臘、古瑪雅和古華夏文明。文字的發(fā)明是這個文明的標志性成果,人類借助文字的符號,將自由這個曾經想象中的神話變成了現(xiàn)實中的事實,將大腦里稍縱即逝的思維變成了文章,將唇舌間隨風而過的聲音變成了文字,這是何等偉大的自由奇跡和奇觀呢!在這所有的自由思維的事實和結果中,“人終有一死”的死亡意識是象征生命自覺的自由意識的最大功勞,思維的自由終于開啟了什么才是生命永恒的追問?
既然個體生時的青春、健康、富足,甚至美好本身終將落下帷幕,既然個體生前的一切如財富、權位、榮耀,甚至生命本身終將成為一抔黃土,那么,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即如何戰(zhàn)勝或超越死亡,實現(xiàn)“立功、立德、立言”的生命不朽,這成了個體生命的自由精神、自由意識和自由思想企及的理想目標,也是文明后的生命從此開始的永恒追求,更是覺醒后的個體至此面對的終生苦惱。所謂的個體意識在生命誕生的太古時代只有來自肌體本能的痛苦感,在隨后史前文明的遠古時代也只有來自意識淺層的語言感,而此時文明以降的上古時代,人的自由思維和思維自由導致個體死亡意識的產生,正如美國著名學者卡爾薩根說的:“人的預知能力是隨前額進化而產生的,這種能力的最早結論之一就是意識到死亡。大概人是世界上唯一能清楚知道自己是必然死亡的生物。”[8]真可謂如后來王羲之感嘆的“生死亦大矣,豈不痛哉!”和魏晉詩人感悟到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倍非箝L生不死是根本不可能的,“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蹦敲矗裁词俏拿鞅仨毦哂械挠篮阋啬??知識,可是知識也會時過境遷;學問,可是學問也是百家爭鳴;理想,可是理想或許虛無縹緲;美德,可是美德也是仁智之見;聲譽,可是聲譽在百年之后也會眾說紛紜。正是數(shù)千年后中國一位詩人北島感嘆的“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云。”剩下就只有“永恒”本身是永恒的了。那么,又是什么形成自由精神、自由意志和自由思想的永恒呢?——信仰!然而信仰也如自由一樣言人人殊,至今依然莫衷一是,而筆者認為:“在我們追求的種種信仰中,榮華富貴未免低俗,大同世界確實高遠,而惟有‘詩意棲居’充滿著生活的溫暖和美學的神圣。它對我們重建信仰的意義,既不是形而下的‘為往圣繼絕學’和‘為萬世開太平’,而應該是形而上的‘為天地立心’和‘為生民立命’。”[9]因自由而信仰,尤其是死亡“自由”的出現(xiàn)而為信仰的內容,即信仰什么的問題上,文明時代的先哲為人類提供了古希臘的、古印度的和古華夏的三種版本。
(一)古希臘“美”的理想而產生的理性精神?!拔覀兪菒勖赖娜?!”這句古希臘的雅典執(zhí)政官伯利克里的名言足以概況整個希臘文化的精髓。蘇格拉底認為“美是視覺和聽覺產生的快感”,而柏拉圖將美的具體感覺升華為“美的理念”,到了亞里斯多德再把這種縹緲的理念提煉為“美是和諧的形式”,德謨克利特更是直言道“身體的美若不與聰明才智相結合,就是某種動物的東西?!弊鳛槿祟悺霸缡焱辍钡墓畔ED人在“認識你自己”的準則下,盡管每年有酒神的狂歡放蕩,但更喜歡日神的沉靜,盡管有三大悲劇的哀嚎眼淚,但更看重命運的反思,盡管有諸神的莊嚴燦爛,但更推崇宙斯的地位,盡管在雕塑里美奐美輪,但更要求符合一種如溫克爾曼所謂的“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的原則。這就是古希臘然建立在生命自由觀念下的信仰,與其說是美的信仰,不如說是理性精神的信仰,更是一種孕育人類科學精神的生命信仰,它直接影響了后來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
(二)古印度“悲”的情懷而產生的宗教意識。印度古代歷史上曾先后經歷了來自北方的雅利安人、波斯阿契美尼德人、塞種人、大夏的希臘人、安息人、大月氏人的入侵,多災多難的歷史導致城邦林立,語言各異,西邊的波斯文明、北邊的游牧文明和東邊的農耕文明在這里交匯,加之熱帶季風的炎熱氣候,使得人們好靜沉思。傳說釋迦摩尼就是古印度王悉達多的太子,19歲那年決定放棄王子的繼承地位,拋卻人間的榮華富貴,游走四方,看盡了世間的生老病死,為尋找宇宙和人生的真諦,在菩提樹下靜坐了七天七夜,終于悟道成佛,在公元前六世紀創(chuàng)立了佛教,在暮鼓晨鐘的歲月里和青燈黃卷的時光里,讓生命逃離現(xiàn)實,遁入空門,在讓思維極度自由的冥思苦想中,建構了一套解釋世界的完整而繁瑣的“四諦、十二因緣和八正道”,其核心是“去色”“斷惑”“入空”,這是無條件、無緣由和無結果的信仰。在人類通過自由而實現(xiàn)信仰的過程中,印度的宗教充滿悲苦意味和悲憫情懷,永遠行走在沒有盡頭的道路上。
(三)古華夏“樂”的心態(tài)而產生的道德觀念。進入文明時代的華夏先民在明白了生命“必有一死”后,又進入了一個“禮崩樂壞”的殷商至春秋戰(zhàn)國時代,由于戰(zhàn)亂,死亡常常以偶然的方式降臨,如《孟子·離婁上》描繪的“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背槐O?,浮生若夢的生命,還應該信仰什么呢?權勢,可權勢會頃刻不再,富貴,可富貴又飄若浮云,長壽,可壽命將陡然夭折。面對悲劇的人生,和古印度文化不一樣的是,不是遁入空門,而是毅然寄希望于人性的善良,“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超曠與超脫,這也是《易·系辭上傳》說的“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彼^“人初性善”“仁者愛人”“推己及人”,“都是將最高最偉大的‘樂’的宗教情懷置于這個世界的生存、生活、生命、生意之中,以建構情感本體?!保?0]對此,著名哲學家李澤厚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用“樂感文化”來概括中國文化的特性。在“人性本善”的不容置疑中,用心態(tài)的樂觀去面對世界,用道德的高尚來引領人心,用倫理的規(guī)范來匡扶社會,高唱生命的歡歌,將自由的信仰定格在了信仰的自由上。
進入文明時代的人類個體因“思想解放”的自由而對終極關懷的信仰開始了第一次全面而莊嚴的探詢,不久人類文明又面臨一次嚴峻的挑戰(zhàn),人類歷史進入了一千余年的中古時期,其標志是:在西方是隨著羅馬帝國的建立,奴隸制度的施行,在印度是來自中亞嚈噠人的入侵,分解了了笈多王朝,在中國是南北朝的分治,四百年的戰(zhàn)亂。曾經被這些古老文明奉為圭臬的理性精神、宗教情懷和道德觀念,在政治制度的高壓下和戰(zhàn)爭機器的碾壓下,頓時土崩瓦解,難道“愛美”“悲憫”“憂樂”錯了?固然它們是人類永恒的精神太陽,問題是我們對它們的崇奉是立足于有限的時空,就難免“此一時彼一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能否為這些真善美的信仰找到一個立足于絕對存在的時空,那一定是在自由意識的引領下,跳出三界,回歸本體,這就是立足于彼岸的世界,進入無限的時空,上帝也罷,佛主也罷,觀音也罷,它們都用慈愛而痛苦的目光,開始了偉大的救贖壯舉。
人類的生命狀態(tài)如莊子所言“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由于個體生命自由的覺醒終于知道了死亡是生命的必然;人類的生命意義如陶淵明所抒發(fā)的“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自由發(fā)揮到極致就是生命意義的空無,“返虛入渾,積健為雄”,物極必反,由虛轉實,因為“反者道之動”,將生命意義的追求置之死地而后生。當現(xiàn)實的倫理道德、觀念意識、法律制度對人生的苦難和生命的悲劇無能為力的時候,此世的失望必將引出來世的希望,此岸的困惑必將呈現(xiàn)彼岸的誘惑,在撒旦為人類沉重地關上前門的時候,上帝又把后門悄然打開了,人類開始走上了艱難而充滿期待的救贖之路。比如基督教的產生,公元一世紀居住在中東的猶太人飽受羅馬帝國的侵略和欺凌,進入歐洲后又飽嘗亡國之苦,在對現(xiàn)實絕望之時,就幻想出一個平等博愛的耶穌,從天國降臨人間,給苦難的人們帶來福祉,終于羅馬帝國皇帝君士但丁在313年宣布承認基督教的合法性,以后成為影響西方一千多年的宗教文化。在公元320建立的印度笈多王朝,受到中亞嚈噠人入侵帶來的戰(zhàn)亂影響,大乘佛教盛行,宣稱能普度眾生,摩揭陀成為印度佛教圣地,中國唐朝皇帝派遣玄奘到這里“西天取經”。隨著中國南北朝的戰(zhàn)亂不已,佛教乘機大規(guī)模進入華夏土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就是當時宗教文化的生動寫照。歷經苦難的個體生命,借助超越苦難的信仰而獲得了苦難生命的救贖,從而為僅僅知道物質追求和現(xiàn)實滿足的生命開辟出一片遼闊的精神空間和無盡的想象世界,這是社會的烏托邦,這是人間的桃花源,這是生命的伊甸園,當站在這樣一個遙遠而又親近的“凈土”、虛幻而又實在的“樂園”時,反觀人類世界和現(xiàn)實生活,一切的苦難終有得救了,所有的煩惱必將釋然了。對此馬克思說道:“宗教是這個世界的總的理論,是它的包羅萬象的綱領,它的通俗邏輯,它的唯靈論的榮譽問題,它的熱情,它的道德上的核準,它的莊嚴補充,它借以安慰和辯護的普遍根據(jù)?!保?1]由此可見,這種宗教般的救贖具有美學的超越價值,它讓生命在大徹大悟后,朝著盡善盡美的理想彼岸天堂,登上了希望之旅的苦渡舟筏。通過救贖而找到了信仰實現(xiàn)的路徑,它具體表現(xiàn)在人類文明最根本的真善美三個價值領域里。
(一)虔誠至真。要解救危亡的生命,要拯救沉淪的人生,上帝可以宣示種種出路,佛主可以給予種種解脫,是否有實質性的效果,可以暫且不論,但必須去掉塵滓,告別浮華,堅信人性的本真性和世界的真實性,所謂“誠則信”“信則靈”,基督教的基本信條就是堅信造物之神的存在。耶穌對信他的猶太人說:“你們必曉得真理,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碑斘覀円呀洀奈跷跞寥恋拇税墩刍氐搅饲迩逅谋税?,猶如置身于莊子筆下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痹谶@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凈土里,人類面對的是洪荒般的原初情景,徹底走出了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的世界,這就是佛教解釋的“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苦諦、集諦、滅諦、道諦”的“四諦”,即四個真理。在這冰清玉潔和天朗氣清的籠罩下,人心單純,人性本真,人情潔凈,人類如老子所謂的“復歸于嬰兒”了。
(二)道義至善。文明以降促使人類的很多欲望得到了最大的激發(fā),于是如何做一個“好人”,就成了廣泛關注的話題,不論是中國孔子的“仁者愛人”,還是西方柏拉圖的“理想公民”,也還是印度佛主的“修養(yǎng)身心”,他們執(zhí)著的都是現(xiàn)實世界,于是就有了“善良應該是絕對的還是相對的”的“蘇格拉底的困惑”。可是,當我們重新建立一個不容置疑而至高無上的“神圣原則”,即遠在天國的上帝才是完美無缺的圣人,而身處塵世的人類都是戴罪之身的俗人。那么如何讓我們像上帝和佛主一樣成為一個神明贊賞的人呢?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即祛除一切私心雜念,根除所有非分欲望,你就是真正的善人了;馬丁·路德說“因信稱義”,人只要信仰上帝,就可以成為“義人”,于是人就不再是“罪人”而得救了。把我們的靈魂陳放在天國,盡管我們的身體在塵世,但擁有上帝和佛主此岸生命的最高義利和彼岸世界的至善道義做參照,塵世的生命從而得以讓自己的靈魂進入了純粹而無暇的道義境界,實現(xiàn)生命的至善,此之謂“人皆可堯舜”。
(三)沉醉至美。信仰的建立為救贖的實現(xiàn)提供了通道,我們固然需要虔誠而至真、道義而至善,但我們更需要一種全身心投入的生命之美的出場,這就是潘知常說的“代之以生命的“沉醉”— —審美沉醉。只有這樣,沉淪了的世界才能最終得到拯救,被剝奪了的存在狀態(tài)也才會被摒棄,而自己所希望的生活也就同時會被贖回,這,當然就是所謂審美救贖?!保?2]37如果沒有虔誠的至真和道義的至善,現(xiàn)實的審美依然會受到世俗的、物欲的和功利的羈絆,難免“身在江海,心存魏闕”而無法達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這種全身心投入的沉醉是一種不計得失的生活態(tài)度,更是一種不問緣由的精神境界,猶如柏拉圖所謂“神靈憑附”的“迷狂”和莊子“離形去智”的“坐忘”。盡管我們是正常的人,甚至我們也不是宗教徒,但我們需要魏晉士人“解衣磅礴”般的投入,牛頓為何對“第一推動力”癡迷終生,愛因斯坦是這樣解釋的:“我們認識到有某種為我們所不能洞察的東西存在,感覺到那種只能以其最原始的形式接近我們的心靈的最深奧的理性和最燦爛的美——正是這種認識和這種情感構成了真正的宗教感情;在這個意義上,而且也只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才是一個具有深摯的宗教感情的人?!保?3]這種“不問西東”的深信和“不計得失”的沉醉,一定是來自于神圣的信仰。
一千多年的中世紀,視上帝的救贖為為最大的幸福,隨著文藝復興理性精神的大盛,基督教結束了輝煌的時代;印度佛教在世紀初年進入中國,至隋唐繁盛后兩宋定道教為國教,佛教日漸本土化而最終融入了中國文化的語境。人類的生命進入了信仰與科學并存、靈魂與肉體并重的近古時期。曾經借助彼岸世界而拯救的此岸人生,開始以彼岸世界作為人間天堂、塵世凈土和理想樂園的參照,孜孜于生老病死而苦惱的生靈、矻矻于衣食住行而掙扎的人生,因為上帝的保佑、真主的關懷和佛主的施舍,看到了希望的地平線就在眼前,那就是渴望建設一個物質文明高度發(fā)達、制度文明高度完善和精神文明高度自由的人類社會,從而期待在世界和諧平安、人生豐衣足食的基礎上,個體擁有更多更大的自由。李澤厚一語道破奧秘:“‘道在倫常之中’才不是道德的律令、超越的上帝、疏離的精神、不動的理式,而是人際的溫暖、歡樂的春天。它才可能既是精神又為物質,是存在又是意識,是真正的生活、生命和人生?!保?4]
救贖之所以能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生命,不在于救贖本身的至真、至善和至美,而是因為這種包含著信仰的救贖,為人類的生命劃出了一片蔚藍的天空,盡管太陽每天都從這里升起,但升起的“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就是因為這里的救贖不是物質形態(tài)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豐饒和豐富,也不是生活狀況的“豐衣足食,長命百歲”的滿足和滿意,而是精神層面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驚訝和驚喜,此時此刻,終有一死的個體生命方才發(fā)現(xiàn)了在相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另外一個理想世界,還有一處“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世外桃源,那就是富于宗教價值、富有超度意義的生命的理想境地。因為它以“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存在,猶如人類站在另一顆星球回首熟悉的地球一樣,陡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熟悉的陌生人”,誠如晚清女詩人郭六芳寫過這樣一首《舟還長沙》的七言絕句:“儂家家住兩湖東,十二珠簾夕照紅。今日忽從江上望,始知家在畫圖中。”這與其說是距離產生的美,不如說是夕陽創(chuàng)造的美,“夕陽”意象就是審美救贖的象征,可見,救贖——只有審美的救贖,才使得人類的生命“草長鶯飛,鳶飛魚躍”。這里可以借用中華民族情感基因庫的《詩經》為例來說明什么是審美意義的救贖。長期的生產勞作和男女交往,其間也會發(fā)出勞動艱難的長吁短嘆和求偶遭際的悲歡離合,發(fā)出諸如“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盡管有了結尾的感嘆,但它仍然是勞動的嘆息;又如訴說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盡管傾訴了相思的痛苦,但它依然不是愛情的歌吟,盡管這些語言已經有了明顯的節(jié)奏,但它們也不是詩歌,是因為它們的思維還局限于事情本身,只有加入了“賦比興”這個全新的表達手法,才實現(xiàn)了由生活到藝術的轉換,就像馬克思說的,原始人面對的“河水”和“關雎”的“自然界起初是作為一種完全異己的、有無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與人們對立的”“動物式的意識”,也只有加入了個體“情”的呼喚、“美”的渴求的自我救贖,人類對存在的追思、對意義的追尋和對生命的追懷,才導致人類在物質狀態(tài)、制度形態(tài)和文藝情態(tài)三個方面美學生命的誕生。
(一)客觀狀態(tài)中的物質生命。由于救贖是代表人類信念的上帝對于人類行使的神圣使命,因此救贖的本質意義是拯救人類的蒙昧,其實人類最大的蒙昧是對人自己的認識。作為首先是物質存在的生命為何需要精神性質的美學,盡管我們已經有了進化論的理論武器,發(fā)現(xiàn)了人類生命的來源,但是作為個體形態(tài)的生命的構造依然是一個巨大的謎,直到1543年比利時的薩維里和1628年英國的哈維先后出版《人體的結構》和《心血循環(huán)論》,才奠定了現(xiàn)代意義的生命科學,加上18世紀對蛋白質的發(fā)現(xiàn)和19世紀細胞說的成立,人類基本上從自然科學意義上明白了生命的奧秘,從而更好地掌握生命的規(guī)律而活得更加健康,利用生命的條件而活得更為幸福,依賴生命的資源而活得更有價值。向內處理好自我的生理與心理的關系,主觀心理的意念和意志如何與實現(xiàn)客觀的身體狀況和狀態(tài)的協(xié)調,做到身心健康;向外處理好人類的生存與環(huán)境的關系,適當限制人口,適度開發(fā)自然,讓有限的資源可持續(xù)地發(fā)揮作用。
(二)制度形態(tài)下的社會生命。由于救贖是從苦難的此岸而進入幸福的彼岸世界,再以彼岸世界的幸福反觀此岸世界的現(xiàn)實,因此救贖在本質意義上具有生命原初性和社會理想性的啟蒙價值。人類邁入文明的大門后,由于財富分配的不公和體內留存的野性,面對這“禮崩樂壞”的時代,置身于“亂倫無常”的社會,老子認為應該回到“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的“小國寡民”遠古,讓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最終不過是美妙的“烏托邦”。怎樣建立一個超越宗教信仰和跨越民族國家的共同價值系統(tǒng)就成了人類社會孜孜以求奮斗目標,這終于在1776年寫進了美國的《獨立宣言》:“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789年法國的《人權和公民權宣言》第一條赫然寫明:“在權利方面,人們生來是而且始終是自由平等的。”這樣的理想社會制度就是共產主義社會,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里說道:“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保?5]在這樣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里,所有的生命都沐浴著自由、平等、博愛的溫暖陽光。
(三)文藝情態(tài)里的精神生命。來自于天國而在人間受難的上帝和走出皇宮而游走在大地的佛陀,這些形象無不富于文學的浪漫虛構,這種救贖就充滿著彼岸的超越性和此岸的理想性,即他們一定意義上都不但是文藝創(chuàng)造的典型形象,而且是文化蘊含的原型象征,更是人類精神生命的形象寄托。后來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告訴我們“從來就沒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于是在浪漫情懷的激勵下,在理性精神的指引下,藝術家僭越并取代了上帝的位置,開始按照自己心目中有關人的形象來創(chuàng)造全新的藝術形象。他們是但丁《神曲》里美麗的天使貝雅特麗齊,給予詩人走過煉獄的精神力量,這與其說是詩人但丁在《神曲》里拯救了人類,不如說是女神在“地獄”里拯救了詩人。莎翁筆下的哈姆雷特肩負著“重振乾坤”的使命,在家仇國恨的雙重煎熬中,他毅然放棄了人類千百年延續(xù)下來的“血親復仇”的暴力,從而完成了用愛來拯救世界的偉大壯舉。塞萬提斯創(chuàng)造的堂吉訶德一系列瘋癲癡狂的舉止,不為世人所理解,但他捍衛(wèi)了理想的崇高和愛情的純真。更有歌德留給我們的同魔鬼較量的“浮士德豪賭”,用個體生命的頭顱撞擊著人類命運的鐵門,開辟出理想的生命情態(tài)應具有的自強不息和永不停息的奮斗精神。
生命為何需要美學?我們沿著生命進化的足跡,朝著文明指引的路徑,從數(shù)百萬年前的太古時代迤邐而來,經過“審美”“自由”“信仰”和“救贖”等路標的指引,一路穿越“亂花漸欲迷人眼”的風景,終于初步理厘清了其中包含的“歷史—邏輯”關聯(lián):審美是生命進化的潛質,自由是審美昭示的意義,信仰是自由企及的目標,救贖是信仰實現(xiàn)的路徑,最后用意義創(chuàng)造了生命,這個意義就是潘知常教授《信仰建構中的審美救贖》里所言說的:
當一個人把人生的目標提高到自身的現(xiàn)實本性之上,當一個人不再為現(xiàn)實的苦難而是為人類的終極目標而受難、而追求、而生活,他也就進入了一種真正的人的生活。此時此刻,他已經神奇地把自己塑造而為一個真正的人,并且意味深長地發(fā)現(xiàn):人就是人自己塑造的東西;為了這一切,人必須從自己的終極目標走向自己。[12]187
這就是美學給予生命——必須是個體意義上的生命的莊嚴應答,正如馬克思所言“任何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保?6]就個體生命而言,它具體表現(xiàn)在這樣三個方面:
首先是生命的歷史理性。生命的意識是意識到的生命,沒有自我意識的生命是自然意義的生命,而自我意識的核心是自我反思的意識,而反思是表現(xiàn)于當下著眼于過去的精神活動,由此形成了個體生命的歷史理性。這其中包含著人類文明的豐富內容,通過后天的習得和規(guī)訓漸漸融入進了生命的成長過程。在所有的教育經驗中惟有作為第一哲學的美學,既包含著感性的生成體驗,又充滿著理性的思辨意識,并且它從最高層面和終極關懷上,給予生命的求真、向善、愛美的熏陶和感悟、引領和啟迪,它讓一個普通的生命如李澤厚說的在“ 經驗變先驗,歷史建理性”的積淀后,成為了一個毛澤東稱贊著名國際主義戰(zhàn)士白求恩的那樣: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边@種歷史建立的理性是美學,尤其是生命美學對每一個個體生命的本質規(guī)定,從而完成個體生命由蒙昧到文明的“華麗轉身”。
其次是生命的現(xiàn)實本性。歷史積淀和規(guī)定的理性是讓人類更加完善得像天使一般,實現(xiàn)莎士比亞的人文主義理想,“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边@或許會讓一個普通的生命分外沉重而格外謹慎,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凡夫俗子,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他是按照“現(xiàn)實原則”行事的自我,哈姆雷特式的“重振乾坤”固然神圣,但如馬克思主義哲學闡釋的“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因此,高貴而神圣的個體生命還有繞不開,而又必須經歷的“現(xiàn)實本性”。如果不承認這一點,那么美學將成為神學,生命美學也將成為宗教美學。因為,通常置于道德法庭審判和政治講壇批判的,如貪生怕死、好逸惡勞、喜新厭舊這些屬于個體生命本性和本能、原欲和原罪的成分,在維護社會和人倫底線的前提下都應當?shù)玫缴缹W的包容和承認。
最后是生命的未來詩性。與動物生命相比,人的生命具有不確定性、可塑造性和向未來性。相比較而言,人的形體、膚色和容貌這些外部生命特征,受遺傳的制約極大,后來的變化不大;而人的才能、品質和情感這些內部生命特征,更受社會和環(huán)境的影響,其變數(shù)不可預料,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才使我們的生命蘊藏著無窮的奧秘與能量,蘊含著無盡的魅力與智慧,更充滿著情感和想象的無限空間。這與其說是來自于生物遺傳的變異所為,不如說發(fā)自于人類生命向力所致,它不僅隱藏于生命體內的DNA雙螺旋結構,而且表現(xiàn)于生命姿勢的直立行走,發(fā)現(xiàn)了“詩與遠方”,人類才生發(fā)出“抬望眼,仰長天嘯”的天問思索與胸中悲情,由此促進了人類智商的開發(fā)和情商的激發(fā)。就這個意義而言,不論是從社會的進步看,還是從個體的成長看,明天總是更加美好的,未來總會是值得期待的?!懊姘鼤械?,牛奶也會有的”,“冬天到了,春天還遠嗎?”
回應生命向美學的吁請,生命必須攜手美學使得生命更有意義,而美學也應當融入生命使得美學更有靈性,從而完成美學給生命的應答。從人類生命與文明交融的歷史看,前古時代因生命而審美——遠古時代因審美而自由——上古時代因自由而信仰——中古時代因信仰而救贖——近古時代因救贖而生命,在歷經這一波浪式前進的漫漫長路后,人類終于步入了經濟全球化、政治多元化、信息網絡化、人工智能化的現(xiàn)代文明,誕生于只能屬于人類獨有特性和本質規(guī)定的“審美活動”對生命意義啟迪的生命美學,恰如潘知常教授在《信仰建構中的審美救贖》再一次闡明了生命美學對于人類文明和個體生命的巨大貢獻:
把審美活動從維系于客體的人類現(xiàn)實生活轉向了維系于主體的人類精神生活,也就是,不再從現(xiàn)實維度、現(xiàn)實關懷,而是轉而從信仰維度、終極關懷去對審美活動加以闡釋。于是,審美活動并非意在認識生活,而是借酒澆愁、借花獻佛,意在借用現(xiàn)實生活來表現(xiàn)不可表現(xiàn)的靈魂生活、精神生活這一根本奧秘也就昭然若揭。原來,審美活動并不是與人類現(xiàn)實生活“異質同構”,而是與人類精神生活“異質同構”。是人類的精神之花,也是人類的精神替代品。[12]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