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奧·羅斯滕

安葬父親后不久，對父親的回憶——他的每一次大笑，每一聲嘆息，都像難以預(yù)測的涓涓細(xì)流時時在我的腦中流過。

父親為人坦率，沒有一絲虛假或偽善。他的情趣純真無邪，他的愿望極易滿足。他從不將自己的意志強(qiáng)加于別人，他對閑言碎語深惡痛絕，從不知道什么叫怨恨或嫉妒。我很少聽到過他有什么抱怨，從未聽到過他褻瀆別人的話。

父親很愛母親，對她總是體貼入微，并常為有這樣一位美貌賢惠的妻子感到自豪。步入晚年后，他起床的第一件工作便是煮咖啡，然后一邊看報(bào)，一邊呷著咖啡，等著母親前來與他共享“少是夫妻老來伴”的歡樂。

我不知道還有誰比他更喜歡看報(bào)紙。他看起報(bào)紙來總是津津有味，即使一小條新聞，也細(xì)細(xì)品讀。在他看來，晨報(bào)重現(xiàn)著每日生活的新意，是奇跡與愚行的舞臺。

父親是個天生的“故事大王”，常以逗別人大笑為樂。他總是將自己剛聽到的最新笑話或故事講給大家聽。

當(dāng)我年幼時，他常用一些幽默故事和啞劇逗我?；蚬闹鶐?，或滴溜著眼珠，或模仿著一種走路姿勢。他可以在你面前活靈活現(xiàn)地裝扮出一個個人物來。他常用詼諧的幽默引得我們捧腹大笑。

有時他興致勃勃地問：“你們猜今早我見到誰了？”

“誰？”

“郵遞員?！?/p>

或者他伸出食指，問：“你們知道為什么伍德羅·威爾遜不會用這根手指寫字嗎？”

“不知道。為什么？”

“因?yàn)檫@是我的指頭。”

這些事聽起來很荒唐，是嗎？不過你或許根本無法想象它給我?guī)淼臉啡?。然而在絞盡腦汁取樂一個小孩子的同時，父親自己也感受到人世間的天倫之樂。

在我做了爸爸后，父親又開始給他的孫子們講他那些幽默可笑的故事。

“唉，”他常嘆道，“當(dāng)年我跟你們一般年紀(jì)時，我可以將手舉這么高（他將手舉過頭頂），可是現(xiàn)在只能舉到這兒（他又將手舉到肩膀那么高）?！?這時，孩子們總是皺眉撓頭，絞盡腦汁尋思這是怎么回事。

“啊，是呀，”見孩子們?nèi)栽谠评镬F里，他又說道，“過去能舉這么高，現(xiàn)在卻不行了——”

旋即，孩子們異口同聲地驚叫起來：“爺爺，可是，您剛才還能舉那么高呢！”

此時他便開心地大笑起來，要么拉過來在臉上猛吻，要么高高舉過頭頂，同時還夸獎?wù)f：“哎喲，這些機(jī)靈鬼！”

幽默風(fēng)趣是父親的天性。來芝加哥定居后不久，他就去參加一所外國人舉辦的夜校。老師問他：“你可以就名詞舉一個例子嗎？”

“門?！备赣H回答。

“很好。那么，請?jiān)倥e一例?！?/p>

“另一扇門。”他說。

笑聲頓時把整個屋子籠罩，只要父親在場，這樣的笑聲每天都會不斷地發(fā)生。

父親喜歡唱歌，并且唱得很不錯。不過他的鼾聲也如響雷。每到夜晚，父親的打鼾聲，姐姐的囈語聲，整個屋子徹夜不得安寧。

父母對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很是滿意。很小的時候，我就懂得拿上一本書就可以逃避干家務(wù)活。瞥見我看書時，他總是拍著我的腦袋瓜說：“很好，你在這兒積累知識！”父親常對人類大腦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贊嘆不已。

在我十一歲時，父親開始教我下棋。六七個月后，當(dāng)我第一次贏了他時，他高興得直拍手，見人就講，逢人便說。

父親交友甚廣，卻很少有知己密友。他十分欽佩自己所不具備的別人的優(yōu)點(diǎn)：所受教育、分析能力和創(chuàng)造能力。他最崇尚直率的性格。

他常情不自禁地贊美某某人：“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實(shí)在了不起！”

父親對大海有著深厚的感情。在密歇根，在加利福尼亞和佛羅里達(dá)州海濱，他不知度過了多少個美好時光。他不會游泳，因此從不到淹沒膝蓋的地方去?？粗诤＿叄髦菝笨磮?bào)紙，就像一個在澡盆里戲水的孩子，實(shí)在令人發(fā)笑。

丹尼·托馬斯曾給我講述了他的父親——一個身高體壯，妄自尊大的人——是如何去世的。臨終前，老人朝天揮動拳頭大喊：“讓死亡滾蛋吧！”

我父親沒能像他那樣壯烈地死去。經(jīng)過一年的心臟病、咳嗽、肺氣腫的折磨后，他的身體極度虛弱，最后在氧氣帳中悄然離去。每當(dāng)想起“死亡”二字時，他表現(xiàn)的不是大發(fā)雷霆，而是悶悶不樂。

一次，母親送他到醫(yī)院，他抱怨說臉上有點(diǎn)發(fā)癢。于是我?guī)砹宋业碾妱犹觏毜?。在我給他剃胡須時，他問：“你為何從紐約一直跑到密歇根州來了？”

“沒有啊，”我撒謊說，“我碰巧來底特律開會，碰上了?！?/p>

“是碰上了！”他嘆道，接著又笑著說，“你可是我這一生中請過的最昂貴的理發(fā)師啊！”

出院后，他憔悴到難以辨認(rèn)了。走路得拄拐杖，還須我攙扶。我不禁想起了一句猶太諺語：“父親幫助兒子時，兩人笑了；兒子幫助父親時，兩人都哭了?！?/p>

可是我們倆誰都沒哭過，因?yàn)槲铱偸翘咸喜唤^地談?wù)撟约旱墓ぷ?、妻子、兒女以及工作?jì)劃，他對這些向來都是百聽不厭。我攢了一肚子聽來的新故事——任何能使他暫從病痛中解脫出來的方式都未嘗不可。

在我講故事時，他總是面帶笑容，裝作一副痛苦很快就會消失的樣子，裝作一副還有大量的時光交談，還有數(shù)以千計(jì)的故事要講的神態(tài)。

最后一次是我在芝加哥的一家醫(yī)院見到他的，當(dāng)時他被放在氧氣帳中，處于昏睡。我和妻子向他道別，他都沒聽見。我送他一個飛吻，以為他也沒看見，然而他看見了。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用滿是皺紋、扭曲的臉做著怪相——以前當(dāng)他說到“別為我擔(dān)心”或“別等我”時常做這種鬼臉。接著，他費(fèi)勁兒地、努力地伸出兩根手指，舉到唇邊，回了我一個飛吻。

父親是個和藹可親、通情達(dá)理的人，我愛他。

父親去世后，我每天都要進(jìn)行長時間的游泳。我可以在水中盡情痛哭，當(dāng)兩眼通紅地從水中出來時，別人還以為是水刺痛了眼睛。我不知道別人是否有過如此的思念之情，和我在一起，父親感到愉快，和父親在一起，我感到幸福。

父親活在我的腦海里，他的音容笑貌時時涌進(jìn)我的記憶里。有時，我會情不自禁地脫口喊道：“哦，爸爸，您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