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我以為巴黎不總是陰郁的,只是我運(yùn)氣差,才會一連多日難見它的晴朗??墒巧钤谶@兒的朋友告訴我,巴黎的初冬就是這樣,很少出太陽。
在巴黎一周的時間,正式的會議一個下午就結(jié)束了,所以我有充裕的時間逛街和參觀藝術(shù)館。從我所住的旅館出發(fā),朝塞納河走去,也就二十分鐘吧。所以去盧浮宮、奧塞博物館、香榭麗舍大街,步行就可以了。在法國國家圖書館工作的傅杰,特意抽出一天時間,陪我去大皇宮,說是那兒正有一個“畢加索和大師們”的展覽,展畫價值二十億歐元,被稱為“史上最貴的展覽”。
大皇宮里雖然人頭攢動,但并不喧鬧。你能聽到的,只是緩緩的腳步聲。這樣的腳步聲,其實是來自民間的最質(zhì)樸的掌聲。第一個展廳展出的是大師們的自畫像。我最喜歡的,是德拉克洛瓦的一幅帶著憂郁之氣的自畫像,還有一幅畢加索的早期作品。
接下來的幾天,我握著張地圖,開始獨(dú)自在巴黎的小街上閑走。巴黎是沒有敗筆的,隨便你走到哪兒。抬起頭來,都有入眼的風(fēng)景。有一天,我踅進(jìn)一家裝飾店,忽然發(fā)現(xiàn)虛擬的壁爐下,躺著一個長方形的寬松的皮口袋,好像誰剛剛長途旅行歸來,進(jìn)門把它丟在地上的。我詫異,這兒的裝飾店,難道兼營皮包的生意?我走過去,一看,那敞開的袋口里,現(xiàn)出的竟然是幾塊劈柴!那是個上好的鹿皮口袋,價格不菲,可它僅僅是裝劈柴的口袋!那一瞬間,我想起了童年在大興安嶺的時候,為了抵御漫長的冬天和寒冷,我?guī)缀趺總€早晨都要從戶外抱回劈柴,堆在火爐旁的墻角。那些劈柴赤裸裸的,從無裝飾。講究的人家,至多不過用籮筐盛它。這鹿皮袋里的劈柴,讓我似乎尋到了巴黎的品質(zhì)——再樸素的心,也要有一個高貴的外表。
歸國的那天,吃過早飯,我就步行去奧塞博物館,因為航班是晚上的,我可不想浪費(fèi)一個白天。我去奧塞,其實只想再看看米勒的畫。上次去那兒,站在他的畫作前,總有不舍的感覺。
看過了科羅、凡·高、蒙克、莫奈等大師的作品后,我來到二樓,看羅丹的雕塑。羅丹無疑是20世紀(jì)最偉大的雕塑家。奧塞有他的《巴爾扎克》《地獄之門》(局部)等作品。說起羅丹,我們都會想起他的學(xué)生亦是情人的克洛黛爾??寺鬻鞝柕淖髌?,并不在羅丹之下。她的后半生,是在精神病院度過的。這也讓我想起畢加索,他和羅丹一樣,一生不停地追逐女人,再拋棄女人。他們的輝煌里,無疑浸潤著女人的珠淚??粗寺鬻鞝柕淖髌罚业男囊魂囎魍?。
到了與奧塞告別的時刻,我下樓來,拜望米勒。這個諾曼底出生的畫家,靈魂里凝聚著那片海域的莊嚴(yán)和寧靜,所以他的《晚鐘》《牧羊女》《播種者》,充滿了宗教感,深沉樸素,凝練渾厚。
與一壁之隔的畢加索和馬奈的聯(lián)展相比,米勒的畫作前觀者寥寥。畢加索是唯一一個在世時看著自己作品入盧浮宮的畫家,無論是他生前還是死后,他都享受著至高的榮譽(yù)。我的眼前,忽然閃現(xiàn)出了那個裝著劈柴的鹿皮口袋。我覺得畢加索很像那個鹿皮口袋。在形式上征服和吸引了人的眼球,而米勒,則是里面的劈柴。而我更愛的,是劈柴,因為它能夠熊熊燃燒起來。
出了奧塞,巴黎雨雪交加。這也許是巴黎的第一場雪吧。風(fēng)很大,塞納河畔幾乎不見行人了。也許是我撐的輕型傘的傘骨太軟了,它被狂風(fēng)掀起,將我暴露在雨雪中。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哭了,因為雨雪把睫毛打濕了。